王尧
“重写文学史”已经成为常态性的学术话题和文学史写作实践,现在即便是某种重写的文学史著作新见迭出,学界也几乎是波澜不惊。这意味着我们一方面已经习惯于变动不居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史写作的秩序,另一方面不断重写的文学史著作的观念、方法等可能逐渐趋同,显示了相对稳定的状态。如果这样的情形可以确认,不妨说王德威教授主编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无疑会打破一段时间以来的平静。尽管我们尚不能深入评价《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但王德威教授《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之导言《“世界中”的中国文学》(以下简称“导言”),完整地阐述了他的文学史理念、方法和问题,以及他对“现代”“中国”“文学”和“文学史”的新见,是我们理解和评价《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切入点。贯穿了这些理念、方法和问题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重新讲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故事,呈现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和写作的新的可能性。
多年来,学界试图建立“学术共同体”的努力,近一段时间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其实,20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的提出和三十多年学界对文学史的不断重写,都是在中西对话关系中发生的,包括吸收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理论、方法和具体成果。以中国现代小说史研究为例,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影响毋庸置疑,虽然这部小说史在不少方面亦有可议之处。我也读到几篇批评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文章,感觉个别批评者似乎没有完全理解这本小说史。学术上的批评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以为,学界在“文革”之后逐渐形成的中西对话关系,不能因为分歧的存在或其他原因而被粗暴地中断。我自己也深感中国的文学研究需要确立主体性,也深感海外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对话的事实,中国文学研究主体性的确立或者是中国文学批评话语体系的形成仍然需要在对话中完成,而不是画地为牢后自说自话。回溯近四十年的学术史,如果离开这样的对话关系,现当代文学研究能否有今天这样的面貌,答案显而易见。可以预料的是,王德威教授主编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譯本出版后同样可能会受到质疑或者争论。正常的学术讨论在当下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正常的学术讨论少了,非正常的现象就有可能增多。我们应当在学理上深入讨论海外汉学家研究中国文学的问题,而不是以一种意识形态的“偏见”对待另一种意识形态的“偏见”。
“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就是对话关系的呈现。这里我们不涉及中西文学的比较问题,以中国文学史写作而言,“世界观念”的影响是显著的。王德威教授在导言中提到了黄人的《中国文学史》,而黄人的“始具文学史之规模”的文学史著作则是当年东吴大学的国学讲义。这本讲义在观念上受西学影响甚深,其编撰工作也是在美籍校长支持下完成的。黄人的同仁,东吴大学的讲席徐允修《东吴六志》记:“光绪三十年,西历1904年,孙校长以本校仪式上之布置,略有就绪,急应厘定各科学课本;而西学课本尽可择优取用,唯国学方面,既一向未有学校之设立,何来合适课本,不得不自谋编著。因商之黄摩西先生,请其担任编辑部主任,别延嵇绍周、吴瞿庵两先生分任其事。”除《中国文学史》外,还有《东亚文化史》《中国哲学史》等几种。我不熟悉其他领域,《东亚文化史》《中国哲学史》的讲义如能出版,可以探讨在西式大学建制中中国的文史哲作为学科是如何形成的轨迹。徐允修感慨道:“窃谓孙校长以一西国人,不急急于西学之课,而惟不吝巨资编著国学课本,欲保存国粹也,其心不显然可见乎?”①我引述徐允修这段文字是想说明,即便是中国学者编撰的最早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之一,也是在西式大学产生的,但它“保存”了“国粹”。回溯这段学术史,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一百余年之前的黄人,在《文学之目的》中便直陈“国史”之狭隘:“盖我国国史,受四千年闭关锁港之见,每有己而无人;承二十四朝朝秦暮楚之风,多美此而剧彼,初无世界观念,大同之思想。历史如是,而文学之性质亦禀之,无足怪也。”黄人提到了“世界观念”,在“分论”中又提到了“服从之文学”与“自由之文学”、“一国之文学”与“世界之文学”的概念。可见,最初编撰中国文学史时,“一国之文学”与“世界之文学”便是重要的问题,而“服从之文学”与“自由之文学”的划分,至少让我意识到我们的学界前辈曾经是多么的高明和先进。
王德威教授对晚清文学、五四文学、当代作家作品、中国文学抒情传统、华语语系文学的研究为中国大陆学界所熟知,也在大陆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一般的介绍中,王德威教授被称为学者和批评家,很少提及他的文学史家的身份。王德威教授对这几个领域的研究,大致呈现了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理解。这些年有一个误解,似乎只有编撰了文学史才是文学史家,这可能是大陆学界盛产文学史著作的原因之一。在《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出版之前,王德威教授一些谈话和文章,陆续透露了他新编文学史的想法、观点和方法,这篇导言则更为完整。王德威教授无疑看到了诸多文学史的问题,他甚至用一种在一些学者看来或许是偏颇的方式来纠正这些问题:“熟悉中国大陆文学史生态的读者对此书可能有如下的质疑。第一,哈佛版文学史尽管长达千页,却不是‘完整的文学史。一般文学史写作,不论独立或群体为之,讲求纲举目张,一以贯之。尽管不能巨细靡遗,也力求面面俱到。相形之下,《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疏漏似乎一目了然。鲁迅的作品仅及于《狂人日记》和有限杂文,当代文学只触及莫言、王安忆等少数作家,更不提诸多和大历史有关的标志性议题与人物、作品付诸阙如。”从导言的论述和已经读到的目录来看,这部文学史也吸收了中国大陆学界这些年研究文学史的成果,但它对已经形成的新的文学史写作模式确实是一次大的冲击。其实,不完整是一次敞开,而不是封闭;是叙述过程,而不是果断结论。正因为不“完整”,文学史写作中的诸多重要问题才得以呈现。就我个人而言,我赞成王德威这样不“完整”的处理方式,这种方式的背后是把文学史写作视为“历史化”过程中的环节,而非以“完整”的面貌终结“历史化”过程。
导言和《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深刻反思了“建制式”文学史,王德威教授明确希望对现代中国“文学史”作为人文学科的建制做出反思:“长久以来,我们习于学科建制内狭义的‘文学定义,论文类必谈小说、新诗、戏剧、散文,论作家不外鲁郭茅巴老曹,论现象则是各色现实主义外加革命启蒙、寻根先锋,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叙述声音,下焉者甚至流露八股腔调。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如果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仍然谨守上世纪初以来的规范,忽视与时俱进的媒介、场域和题材的变化,未免固步自封。回顾二十世纪以前中国‘文‘文学我们即可知意涵何其丰富——温故其实可以知新。”其中,对“文”“文类”和“文学”的重新定义并纳入被现代文学史写作通常排斥的一些文类,是这本新编现代文学史的特点之一。受西方的影响,“新文学”运动之后文类的四分法成为文学的基本规则,文类的范畴基本集中在小说、诗歌、戏剧和散文等。在文学史写作中,通常又形成了以小说为中心的论述格局。由于中国传统的文章概念逐渐被文学代替,散文的范畴也随之缩小。尽管报告文学从散文中分离出来,但在文学史研究中几乎是被忽视的,除了报告文学自身的成就不足外,与报告文学的“非文学性”有很大关系。杂文也是同样的命运。王德威教授主编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方面尊重这些文类的历史定位,另一方面“本书对‘文学的定义不再根据制式说法,所包罗的多样文本和现象也可能引人侧目。各篇文章对文类、题材、媒介的处理更是五花八门,从晚清画报到当代网上游戏,从革命启蒙到鸳鸯蝴蝶,从伟人讲话到狱中书简,从红色经典到离散叙事,不一而足。”因此,除了传统文类,本书也涉及“文”在广义人文领域的呈现,如书信、随笔、日记、政论、演讲、教科书、民间戏剧、传统戏曲、少数民族歌谣、电影、流行歌曲,甚至有连环漫画、音乐歌舞剧等,本书末尾部分也涉及网络漫画和网络文学。王德威教授尝试多种“文”和“文类”进入文学史,以为文学“现代性”带来特色的“动作”可以说是“大幅度”的。endprint
事实上,这些年来大陆学界对文、文类的定义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民歌民谣、歌词、日记、随笔、新编传统戏曲、通俗文学、网络文学等一直在文学研究范围内,但由于“纯文学”的定义和四分法的限制,能够进入文学史论述范围的文类则少之又少,而整合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大文学史”写作尚未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如果从这一层面看,王德威教授主编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可以成为“大文学史”。在处理文类问题上,王德威教授一方面是突破“现代”的规则,部分回复到中国文学的传统,特别是重视文章传统,重视“文”和“史”的关系。黄人《中国文学史》中关于“文学史”与“历史”关系的论述,关于“文学之种类”的分类,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在谈到历史与文学史时,黄人说:“以体制论,历史与文学亦不能组织。然历史所注重者,在事实不在辞藻,界限要自分明。惟史之成分,实多含文学性质,即如‘六经皆史也。”“盖一代政治之盛衰,人事之得失,有文学以为之佐证,则情实愈显,故曰文胜则史。”黄人将文学的种类分为:命、令、制、诏、敕、策、书谕、谕告、玺书等,诗、诗余和词余。第一种类中,有策对、书札、序引、题跋、传记、述状、论说和谣谚等,也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文章。在经历了文学观念的现代变革之后,文学的类型既敞开也紧缩了。另一方面,《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又面对变动不居的文化现实,特别重视媒介、场域的变化对文体的影响,从而发现新的文类。正如王德威教授所强调的那样,“这里所牵涉的问题不仅是文学史的内容范畴而已,也包括‘文与‘史的辩证关系。”“归根结底,本书最关心的是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和‘史——或狭义的‘诗史——的对话关系重新呈现。通过重点题材的配置和弹性风格的处理,我希望所展现的中国文学现象犹如星罗棋布,一方面闪烁着特别的历史时刻和文学奇才,一方面又形成可以识别的星象坐标,从而让文学、历史的关联性彰显出来。”
在这篇导言中,王德威用了“世界中”的“中国文学”这样的表述。这是本书的核心概念,由此确立了本书的另一种对话关系、基本问题和叙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新框架。我注意到,王德威没有用歌德的“世界文学”的概念,而是用了海德格尔的“世界中”(Wording)这样的概念。对此,王德威教授的解释是,如果必须为《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提出一个关键词,那么“‘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差堪近之”。“‘世界中(worlding)是由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提出的一个术语,海德格尔将名词‘世界动词化,提醒我们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在那里,而是一种变化的状态,一种被召唤、揭示的存在的方式(being-in-the-world)。‘世界中是世界的一个复杂的、涌现的过程,持续更新现实、感知和观念,借此来实现‘开放的状态。”“人遭遇世界,必须从物象中参照出祛蔽敞开之道,见山又是山,才能通达‘世界中的本体。”在“世界中”讨论中国现代文学,才能在相互关系中既突出“世界”的影响,也呈现“中国文学”的独特性。在王德威教授看来,中国现代文学是全球现代性论述和实践的一部分,对全球现代性我们可以持不同批判立场,但必须正视其来龙去脉,这是《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撰立论基础。
和王德威教授之前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论述相比,导言以及《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论述更为拓展和深入。王德威教授企图讨论的问题是:在现代中国的语境里,现代性是如何表现的?现代性是一个外来的概念和经验,因而仅仅是跨文化和翻译交汇的产物,还是本土因应内里和外来刺激而生的自我更新的能量?西方现代性的定义往往与“原创”“时新”“反传统”“突破”这些概念挂钩,但在中国语境里,这样的定义可否因应“脱胎换骨”“托古改制”等固有观念,而发展出不同的诠释维度?最后,我们也必须思考中国现代经验在何种程度上,促进或改变了全球现代性的传播?在这一系列问题中,我以为“在现代中国的语境里,现代性是如何表现的?”这一问题是最基本的问题,而在“世界中”讨论这一问题则是基本的思路和方法。在这里,我引用欧洲科学院院士西奥·德汉文章中的一段话,来补充王德威教授对这个问题的论述:“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起源》一书中使用了‘世界化这一术语,之后,赛义德和斯皮瓦克提出‘世界化的世界,即用国家的权力去塑造特定的形象,不再限于欧洲人文学科所讲的故事,欧洲人应该放弃那种‘我们的人文科学‘我们的故事不会成为别人的或其他国家的故事这种观点。相反,作为世界公民,我们应将人文学科中的各种故事、历史并列来看待,形成同一个世界中的各种故事,而不是将整个世界仅看作一个故事。”②世界并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同样,中国也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当王德威教授重新定义“文”“文学”,重建“文”与“史”的“诗史”的对话关系,建构“世界中”的“中国现代文学”时,实际上展现了克服文学史写作危机的宏大抱负。文学史写作的危机,文学史建制的危机,其实是世界性的。美国学者约翰·雷乌巴渥的《全球化的文学史》曾经比较详细地呈现了文学史写作危机的历程。19世纪欧洲文学史的写作,在促进民族身份形成的同时,形成了以伊波利特·泰纳的“民族、环境和时间”三要素和黑格尔提出的“时代精神”为依托的公式化的一体化格局。此时的欧洲文学史著作,排除少数族裔,牺牲个性主义和多样性。这样的文学研究或文学史写作,受到俄国形式主义者的挑战,迪利亚诺夫将文学进化中的“文学序列”置于文学史写作的中心位置。韦勒克采纳了迪利亚诺夫的观点,他在《文学理论》一书中提出,“我们的出发点必须是作为文学的文学发展史”,文学的“内部研究”受到重视。将近二十年后,姚斯在1967年挑战迪利亚诺夫和韦勒克的理论,开始勾画接受理论的轮廓,通过读者的经验及其与文学作品的对话把文學和社会序列连接起来。1973年韦勒克则在《文学史的衰落》中回应了姚斯的理论主张,虽然他置接受理论于不顾,但承认《文学理论》过于突出了内部和外部研究方法的差异,并且放弃了他从迪利亚诺夫那里采纳的假设:文学史应当以内部标准为唯一的依据,并且这样的文学序列构成了一种进化。1992年戴维·帕金斯出版《文学史是否可能?》,他的怀疑论得到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理论的强化,他们对历史有机论和书写宏大历史叙事的可能提出质疑。而在帕金斯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接受理论、福柯的遗传史、新历史主义和文化史已经开创了新的文学史研究方法。③endprint
在讨论王德威教授的导言和《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时,我择要介绍约翰·雷乌巴渥关于文学史观和文学史写作演变过程的叙述,意在说明,如果从1985年“重写文学史”算起,三十余年来,中国学界的文学史写作或者文学史写作的危机,几乎是重复了欧洲学术界的轨迹。“重写文学史”的思潮,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内部标准为唯一依据”的产物。将“文學制度”研究纳入到文学史写作中,则是试图弥补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鸿沟。1990年代以后,对“纯文学”的反思和文化研究的兴起,又试图把文学和社会序列连接起来,并克服专注于文本的“作品内涵”这一研究方法的偏差。在这样的轨迹中,一方面当代文学创作的宏大叙事危机不断,另一方面,文学史写作在整体上仍然是以宏大叙事的方式应对文学史宏大叙事的危机。这里显现出来的危机是:我们有无可能以新的方式应对宏大叙事的危机?1998年谢冕、孟繁华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以下简称《总系》)出版,是以新的方式应对宏大叙事危机的最初尝试。《总系》各卷分别选择代表性的文学年代呈现一个时间点上的中国文学及相关事件。这样的方法或许是受到《万历十五年》的影响,但连续性的历史叙述被搁置。而在具体的写作中,《总系》仍然呈现了宏大叙事的特征。
在这样的脉络中,王德威《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理念、方法和结构,是“摒弃连续性的历史叙述”这一学术潮流的延续和再创造。根据约翰·雷乌巴渥的介绍,“在民族文学史内部,对宏大叙事危机作出的重要应对就是摒弃连续性的历史叙述。这一潮流是由丹尼斯·霍勒(Denis Hollier )所撰写的法国文学史确立的,其方法受到广泛采纳”。 约翰·雷乌巴渥在《全球化的文学史》中提到了受霍勒影响的几部文学史著作,“这些文学史都用按时间排序的独立文章取代文学史连续的叙事线,其中每一篇文章都附属于某个与文学密切相关或者关系不大的历史事件的日期”。而霍勒的《法国文学》的书写方式是,“把作家、作品和主题分散到若干毫无关系的文章里,这种方式避开了历史时期的划分法,试图通过缩短文章的时间跨度使更多的遭遇、相逢和变异得以发生”。“这种方法消除了规模更大的叙事,而是跳跃性地把文学与同时代的文化事件和国际事件联系起来,从而弥补这方面的损失。”④所谓“损失”是指《法国文学》这个书名省掉了“史”字,因此损失了“历史性”。其实,书名有无“史”并不决定文学史著作有无“历史性”。
王德威的创造,是两种历史书写形式的融合,“重要”的“未必重要的”多重组合,或者是“大叙述”和“小叙述”的相互参照:“《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读者很难不注意书中两种历史书写形式的融合与冲突。一方面,本书按时间顺序编年,介绍现代中国文学的重要人物、作品、论述和运动。另一方面,它也介绍一系列相对却未必重要的时间、作品、作者、时间,作为‘大叙述的参照。借着时空线索的多重组合,本书叩问文学/史是因果关系的串联,或是必然与偶然的交集?是再现真相的努力,还是后见之明的诠释?以此,本书期待读者观察——和想象——现代性的复杂多维,以及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动态发展。”⑤在“大叙述”之外,王德威教授对中国现代性和历史性的繁复线索和非主流形式给予了特别重视。
在这样的思路、理念和方法影响下,《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再简单地将文学史写成简单的“民族国家叙事”:“《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刻意敷衍民族国家叙事线索,反而强调清末到当代种种跨国族、文化、政治、和语言的交流网络。本书超过半数以上文章都触及域外经验,自有其论述动机。从翻译到旅行,从留学到流亡,现当代中国作家不断在跨界的过程中汲取他者刺激,反思一己定位。基于同样理由,我们对中国境内少数民族以汉语或非汉语创作的成果也给予相当关注。”这是这本文学史的“再创造”之一。王德威教授在导言中提出了两个“更为重要”:“更重要的是,本书从而认识中国现代文学不必只是国家主义竞争下的产物,同时也是跨国与跨语言、文化的现象。有鉴于中国大陆和台湾的文学史都囿于意识形态和文化本质主义,我们需要其它视角来揭露‘中国文学的局限和潜能。《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企图跨越时间和地理的界限,将眼光放在华语语系内外的文学,呈现比共和国或民国文学更宽广复杂的‘中国文学。”“更重要的是,有鉴于本书所横跨的时空领域,我提出华语语系文学的概念作为比较的视野。此处所定义的‘华语语系不限于中国大陆之外的华文文学,也不必与以国家定位的中国文学抵牾,而是可成为两者之外的另一界面。”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是,相比于“文”“文学”的重新定义,相比于“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对话关系的重建,《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在这方面的学术探索将会对文学史写作带来更大的影响。
如何看待导言的论述和《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意义,我想还是援引王德威教授在导言中说的那句话:“无论如何,与其说《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意在取代目前的文学史典范,不如说就是一次方法实验,对‘何为文学史、‘文学史何为的创造性思考。”
【注释】
①转引自黄人:《中国文学史》,杨旭辉点校本之“前言”,2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②参见《大学为何要加大对人文学科的投入》,载《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5期。
③④约翰·雷乌巴渥:《全球化的文学史》,见《学问》,94-95、96-97页,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
⑤根据王德威教授的导言介绍,《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由161篇文章组成,“笔者希望文学史所论的话题各有态度、风格、和层次,甚至论述者本人和文字也各有态度、风格和层次;文学和历史互为文本,构成多声复部的体系。职是,每篇文章都由一个日期和相应事件来标识。这些事件也不尽相同:特定作品的出版,机构(比如一个团体、一家杂志、一个出版社)的建立,某一著名文体、主题或技巧的初现,一项具体问题的辩论,一桩政治行动或社会事件,一段爱情,一桩丑闻……每篇文章的目的都是为了揭示该事件的历史意义,通过文学话语或经验来表达该事件的特定情境,当代的(无)关联性,或长远的意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