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不过是引子

2018-02-02 21:50刘梅花
回族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纱巾鸡爪艾草

刘梅花

薄荷。

那时还很小,跟了爷爷去水磨坊。大人们挤在磨坊里干活聊天,我独自走进一大片薄荷地里玩。嚼薄荷叶子,舌尖麻酥酥的,只觉得有趣。小人儿走来走去,薄荷小小的花朵噗噗往地上掉。捡起来看看,又扔下去,专拣落花多的地方去踩。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读到两句话:“庭闲诸役散,落花人未扫。”待了一阵,突然就想起那座时光深处的水磨坊,门前大片薄荷,散发着清凉凉的芬芳气味。细细想,小小的人儿踩着落花的时候,不是快乐的,是有一丝孤清寂寥之感。

那么小,可有什么好忧伤的呢?可那种感觉却真切地留在记忆里,以至于在许多年后的某一时刻,准确从时光深处撷取出来——山高天窄,有鹞子飞过。河水湍湍,伴着轰隆隆响的水磨。一个小丫头,徜徉在薄荷地里,踩着落花,心情孤寂。

一定是那些散落的薄荷花瓣,触动了小人儿内心的伤感。人虽小,却也会触景生情,也藏着怜悯之意。

苜蓿草。

有一回晚间跟父亲去浇水。那时候,我家已经搬迁到沙漠里的那个小村庄了。水从直渠冲下来,拐个弯流到我家的麦田里。拐弯处常常要崩溃的,父亲令我守着。

朦胧的月色里,我静悄悄蹲在田埂。依稀听见父亲在远处干咳,哗哗拨水。田埂上杂草怒生,草叶上沾着露水,潮湿寒凉。水声泠泠,一种夜虫子吱呱吱呱,一声复一声,不知疲倦地叫着。

有刺猬探头探脑钻出苜蓿地,贴着田埂走了。它的刺在月光下泛着薄薄光亮,像武士的盔甲。远远地,父亲沿着水渠走着,身影和月色一样,亦是朦胧不清的。不知哪儿漏水了,发出咕咚咕咚空洞的声音。他进了葵花地,拨开层层叠叠的向日葵叶子,露水沾湿了衣袖也不管,只顾循着咕咚声音找去。向日葵叶子摩挲着他的衣裳,飒飒,飒飒。

一会儿,父亲出现在苜蓿地埂。他弯腰掘开一个侧豁口,把白亮的水赶进去,拄着铁锨喘了口气。月光阴晴不定,天上的流云溜来窜去,一会儿遮着,一会儿移开。父亲的身影也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他抱来一捆麦草点燃了,笑着说,丫头,来烤火,不然要睡着了。

大野里黑魆魆的,田埂上一团火光照着苜蓿地,草叶繁露欲坠。苜蓿都开花了,紫莹莹的碎花朵看上去真个儿优雅无比,丝丝缕缕的淡淡草木味道,水味道,随着深夜寒气飘来,清幽纯净。

人烟渺茫的大漠里,月光明明暗暗。一团火,摇摇曳曳。地埂上的父女,有一搭无一搭说话。一地苜蓿草,咕咚咕咚喝水,扬起清雅的花穗。草的味道一波一波传来,沁人心脾。

有时候做梦,梦见父亲背着一捆苜蓿草,在月光里推开庄门进来。他只能找到那个沙漠小村庄,回到那个恬静的小院。仍然记着割一捆苜蓿草背回家。而我现在的家,他全然找不到。小城里并无苜蓿草的熏香,连一点标记都没有啊。

雞爪爪草。

这种草,多长在深山歇地里。歇地是个什么地呢?就是让土地歇一歇。连续几年的耕种,田地疲劳了。春天深耕,让翻酥的土晒着太阳,随便长些杂草。鸡爪爪草大模大样破土而出。

豆秧子收割了之后,茬茬地空着,接点雨水,杂草丛生。鸡爪爪草也夹杂其中。

一科丛生,不高,顶多半尺。叶子柔嫩,摸上去细腻光滑。也抽细茎,一拃高,有点白白的稀疏绒毛。茎头开白色小花,很单薄,很脆弱,点点如乱星。

那时还在山里老家。一群小丫头儿,专挑鸡爪爪草的嫩叶子掐。不贪心,兜里塞满就行了。回家,抓起草叶子一顿搓揉,搓出绿色汁液来,鸡爪爪草的着色能力极强,能把白色的塑料染得葱绿葱绿。

我的辫子梢就拴着这么两朵绿塑料的蝴蝶,走路簌啦簌啦响着。我跟着刚出嫁的三姑妈去她家,一路甩着我的绿蝴蝶,美气得不行。回来时,三姑妈送我一条草绿色的纱巾。又剪了两条红绸子,替换了我辫梢的绿色塑料蝴蝶。

才进庄门,就被尕姑姑捉住夺走纱巾和红绸带。三姑妈是她的亲姐姐,她自然更有权利享用这两样。小小的人儿暗自垂泪,眼巴巴看着心爱之物被劈手夺走。尕姑姑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并不敢惹,再说打架也打不赢她。那时节,我也才四五岁。尕姑姑一指头戳过来,骂道,要是偷回去,小心你的爪子。

尕姑姑的脖子里围着绿纱巾,辫子上绑着红绸带,喜气洋洋上学去了。我站在门槛上,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坡坡头顶,那抹明艳的绿色消失不见。

我仍旧去歇地里掐鸡爪爪草的叶子,回来坐在门槛上揉啊揉,白塑料摊开在台阶上,被一滴滴绿色的草汁染得葱绿。我的父母亲都不在家里,我像个孤儿一样,孤独地染绿一块白塑料。

夜里,不肯睡,听着尕姑姑打呼噜了,悄悄爬起来,摸到那块纱巾,小心翼翼系好。又把两块红绸条也摸过来,扎在自己的辫子上。

黑夜里,跳下炕,独自走来走去。纱巾和红绸条柔软的气息包裹着我,觉得颇为欢喜。走啊,走啊,瞌睡得实在熬不住了,取下来,仍旧放在老地方,摸到炕角睡去了。天明,又眼睁睁看着她围了纱巾绑了红绸带,得意扬扬地走了。

那年也还没有上学,有大把的时间掐鸡爪爪草。塑料蝴蝶结甩达一天就褪色了,还得接着再染。

深山里的天空总是很高,白云飘来飘去。小小的丫头儿,仔细照料着台阶上晒着的绿色塑料条,像晒着金条一样珍贵。她的小手,也被鸡爪爪草染得葱绿葱绿。

她坐在门槛上,盘算着,等爹回家来,说不定就会买回来那样的一块绿纱巾。要是再有两条红绸带,那就更好了。

艾草。

大概是五月端午节前后,我被妈妈牵着去外婆家。路过一个叫张家河的地方,路边都是看不见边际的白杨树林。林子里绿草萋萋,有好多我爱吃的马樱子草。柔绿细嫩的草茎,嚼起来有一丝甘甜的味道。

我们沿着林间小路慢慢走着,妈妈并不抱我,令我自己走。小人儿腿短,走不快,又要拔了马樱子草吃,俩人慢吞吞地在小路上走了很久,离外婆家还远着呢。

走到深山的一个泉眼边,见到大片的艾草,又嫩又明媚,叶子在风里翻卷。好几束扎成小把的艾草,泡在泉水里,显然刚刚拔下来不久。泉水清澈透亮,清凉凉的,喝到嗓子里还有点儿艾草味儿。endprint

路边有一座简陋的小屋,门虚掩着,可能是护林人居住的屋子。屋檐下挂着晾干的艾草,半干的黄芽白菜,也有几串认不出来的草根,大概是药材。沿着墙根,开着几丛绯红的喇叭花。而门前的空地上,则散放着一束一束晾晒的艾草,很多。还有一簸箕萝卜皮,被太阳晒得卷起边,白花花的。

不远处的空地里种了小葱白菜。还有白萝卜,半截子从土里闪出来。枯树枝子围了一圈矮矮的栅栏。小屋后边,靠着山坡,有一株杏树,满枝子沉甸甸的青杏儿。妈妈手里捏着几枚青杏儿,咬了一口,酸得直皱眉。

我们歇在泉边的大石头上,坐了好久,也没有见有人出来。山林里寂然无声,偶尔有几声鸟鸣,很短促,啾唧,啾唧。清寂的山野,阳光洒落泉水,委实安逸。

一个下雨的夜里,灯下翻本草。看到艾草,时光呼一下就顿回儿时的那条林间小路。特别喜欢光阴就那样寂然无声的,明媚的,有着天然之趣的诗意。虽然人小,不知道诗意为何物,但心灵深处,那种感觉是无比喜欢的。小孩儿,最能领略到自然的寂然之美。

重瓣菊。

那时节还住在山里头。有一户人家,住在半山腰里,门前倒是宽阔,种了很多菊。我跟着爷爷去水磨坊的时候,路过那座山。山倒不是很高,圆滚滚地腆着肚子。那户人家,就住在肚脐眼那儿。

我仰起头,看山上的各种野花,有一种叫蜜罐罐,拔下来,对着花筒猛吸,能吸出一点甜蜜的汁液。有时候,我独自一人也跑到山脚下,找蜜罐罐草。

说不上哪一天,那户人家的菊花就齐扑扑开了,扬起小脸儿看,美得心里打战。紫的,白的,蓝的,远远儿看着,花朵繁复,清爽有趣,极有味道。

可是,山这边并没有路,只是悬悬的山,一山花草。路在山的那一边。以我的小短腿,跑到山那边沿着路去看花,那是相当费劲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我决定冒险爬山,跋涉过杂草去看那些菊花。

草都长得比我高。草丛里可能也有蛇。但是,我要去看花呀。小小的丫头儿,在草丛间隐现,一点一点挪着,脸上手上都被马刺盖扎出血珠子。

反正,我顺利抵达那户人家的院门前。菊花不是单瓣的,都是好几层,重瓣菊。一丛丛地挤着,花朵翘在枝子上,真想一口吃下去。美到极处,心里生起怜悯之意。

大概院子里有人发现了这个满身沾着草叶子的小丫头儿,在花前徘徊。总之,我在那户人家吃饱了饭,被背着送回家。我知道奶奶的名字叫刘四婶。这都没什么可喜的。关键是,那家人折了一大束菊花给我,可着怀抱的一束。我欢天喜地把那束菊花插在清水里,也不去山林里野,就守着花看,看呀,看呀,看不够。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花儿。

却原来,世间的美好,可以从容打败时间。现在想起儿时的重瓣菊,也美得一塌糊涂,心里激灵一闪。

有时,好几天都闭门不出,静处室内,也不一定读书。就是浇浇花,喝喝茶,煮一钵白米粥。光阴过得平淡,但也别有兴味。垂帘幽居的时候,心里头的花儿从未谢过。这枝开了,那枝也开了。花草里,有真味。

小罂粟。

奶奶喜欢种蔓菁。蔓菁有两种,一种黄的,一种白的。像萝卜一样,从地里拔起来,擦去土,大口啃,很有味道。但是没有奶奶的允许不可以吃。蔓菁畦边,就有一些小罂粟,花苞鼓鼓的,露出一牙红。

等花苞裂开,两片深绿的有细毛的萼片朝后卷去,就会露出一团挤得皱皱巴巴的深红花瓣。日光里,那团皱巴的花瓣慢慢抖开,舒展,开成一朵奇异的花朵,好看得耀眼。

我流连在花丛里,深以为美,呆呆看上半天不挪窝。

可是我的尕姑姑,一口咬定我是要偷吃蔓菁。不然围着花,看一阵罢了,半天窝在那里可有什么看头呢。她总是跑到奶奶跟前告状,不许我长时间待在蔓菁畦边。

世上就有这样粗俗简陋的人,她自己活得残篇断简,不懂得天然情趣,反而诬陷别人偷吃蔓菁。自己心里塞了牛粪,容不得别人眼里的花。

美好的花朵不必说了,就是萝卜秧子、白菜叶子,也是令人心动的呢。只记得有一回,长久地守在小罂粟花边,悄悄捏碎了几粒花苞,被尕姑姑抓住把柄,挨了一顿好打。

小时候,总是挨打。奶奶打完,尕姑姑也找碴儿打,我妈妈有时候也捉起来打。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瘦弱,干巴,连一只羊大都没有,不知道她们打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直到后来,跟着父亲离开山里,安逸的光阴才算开启。

不过,结婚后,旧梦重圆——我婆婆公公也打,妯娌大伯也打,这家人都似乎是动物托生的,恶俗歹毒至极。我不过是个孤儿嘛,他们不打孤儿打谁呢。幸好我运气不差,没有被打坏。我在想,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合力追打一个病秧子的时候,一定觉得很有意思吧。

幸好,那样惶恐不安的日子都过去了。世界绝不是冷酷寡情的。

天气渐渐转凉,长脖子大雁从天空嘎嘎飞过。花朵们都谢了,草尖跟着季節变黄。我父亲跟着生产队搞副业的人们回家,开始收割庄稼,山里的庄稼成熟晚。这样的时候,我是忧伤的。冬日里漫长的寒气,草木都枯萎而去,心里不免孤寂起来。

实际上,那些花草,都不过是药引子。而慢慢长大的时光,才是颇有意趣的光阴之核。谁的人生没有缺憾呢?倘若有人从小到大一点伤害都没有受过,那该有多大的福分啊。

生在偏僻之地,长在穷人之家,偏又成了孤儿。有这样的经历,实在不算为过。有人说,生虽是艰难的事情,却总有许多快乐在这艰难之中。确实是这样的啊。我一旦想起那些寂然的时光,想起那些沿着墙根开放着的花儿,心里觉得暖呀,那是最为禅意的乡间时光。

其实苍天不会亏待心境清澈之人。一个小小的女孩儿,于大千世界慢慢长大,受过的委屈都忘掉了,生成柔暖的情绪。天天惦记着草木之美、红尘之暖。若说立身简素,是真的。灯下翻书,雨天看花,苍天把美好的事物,都一一拿来给我享用。把大自然古朴意趣,天然本色,都输入心脾。赏月看草,自知其妙。这可正是我想要的生活,是很愉快的事情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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