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民
村子里有两口井,一口老井,一口新井。老井在村东头,新井在村西边,相距约摸一里地。
老井的水是从一条石缝中流出来的,无论春夏秋冬水位始终如一,冬暖夏凉,清澈见底,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鱼虾,在井底的水草间安逸游弋。舀老井的水泡茶,茶水中会多一些特别的回味和感慨;取老井的水酿酒,酒味自然也更加清醇。特别是盛夏炎炎之际,捧一口老井水入嘴,顿觉五脏如洗,神爽气清。新井的水平常也很清,但水里总带有一股淡淡的泥腥味,特别是一到雷雨天气,井水就会暴涨,甚至浑浊不堪,碰上干旱季节,出水量也会大打折扣,半天满不上來。因此,村民们把这口新井叫做“雷公井”,住在村西头的村民除了洗衣洗菜,一般都会挑着桶到老井取水煮饭做菜。
老井就在我家门口,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人花了不少银子和劳力修建的。
井分三级,井沿是用家乡随处可见的青石条砌成,周围的青石板铺得很是平整。头井为直接饮用水源,边长约一米五见方,村民挑水时也很有讲究,一般都会先到二井把水桶洗净,再去头井打水,这样就不会把桶底的泥沙带到头井,以确保饮用水的纯净卫生。二井、三井均为长方形,面积较大,二井只能清洗食用的果蔬,三井才能漂洗衣物。乡里人历来纯朴,自然不会乱来。
或许是因为水井就在家门口的缘故,也许是我的祖辈以行善为乐的家风传承,每当井台上热闹的人群散去,家里的男丁就会把井台扫得干干净净,并用水把石板冲刷得铮亮照人。倚着门槛看到井边一批接一批乐陶陶的人群,内心的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
爷爷过世得早,扔下不满七岁的父亲和五岁的叔叔走了,年仅二十三的奶奶就成了寡妇。
心地善良的奶奶,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忙里忙外,很是辛劳,但打理水井的事还是一直没有落下,老井的井台永远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洁净。村里人也时常趁挑水、洗菜之机,悄悄的地把一些果蔬放在奶奶家门口,也算默默地为奶奶抚养一双幼儿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父亲长到十来岁时,奶奶就开始把打理井台的事教给了他。起初,父亲有些不乐意,井是全村人共用,为什么偏要我们打理呢?奶奶便苦口婆心,你是个男人,就得像你的祖辈一样,当初我们家穷,但村里没人看不起我们,而且很敬重我们,多做点善事,乡里乡亲的心里都有杆秤。
随着年龄的增长,打理井台的事,父亲从不乐意慢慢变成特别热心。除了在井台左右两侧各栽了三棵桂花树外,还在头井的井边竖了一个木杈,挂上一把竹勺,方便路人直接饮用。
我的童年多半时间是与小伙伴们在老井旁的桂花树下度过的。
那时候,桂花树的树干已经比海碗碗口还大,树冠像几把巨伞撑在井台上空,让井台变得更加静谧。每当丹桂飘香时节,郁郁幽香会把整个村子熏醉。孩子们来到井台把洒落下来的桂花拾起,女孩子做香包,男孩子学泡酒,月明如镜,听奶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说桂树来自月宫的传闻,井台上点点金黄金黄的桂花在月光下,给乡里孩子带来了金色般的梦想。
老井不仅给全村人带来了甘醇,也给孩童们带来了无限的乐趣,更为我家带来了诸多好运。
听奶奶说,当我的父亲长到十六七岁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因为家境贫寒,谁家女孩会看得上自家?正当奶奶为此事发愁时,邻村有名的媒婆上门了。当得知要把邻村的一位姑娘说给我的父亲时,奶奶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再表示只要那姑娘同意,家境长相什么都不成问题。为了表示谢意,奶奶一咬牙,把家里那只报时的公鸡宰了,媒人走后第二天,就传来了喜讯,说邻村那家的姑娘家同意了。
这家姑娘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未出阁前,家境也很困难,她还不到十来岁,外婆已经离世,外公为了养家糊口,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家里两个阿姨和一个小舅,就靠瘦弱的母亲在家料理。过了两年,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外公又讨了老婆,原本以为日子会好过些,没想到在四年时间里,新外婆又给家里添了两个舅舅和和一个阿姨,一家九口日子过得更加紧巴。
虽然家境贫寒,生活清苦,母亲长到十四五岁时,却也亭亭玉立。媒婆多次上门,其中附近村子有一家境殷实的公子哥托媒说亲,新外婆也想多要些彩礼,就同意了,外公为人老实木讷,不敢反对,母亲却以弟妹都还太小,需要照顾为由,拒绝了这门亲事。
后来才知道,母亲当时其实心里早已经有了意中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那早已过世的外婆,原来也是我们村子里的女儿,母亲小的时候,经常到我们村里走亲戚,来到我们村子里,自然就离不开村里的这口老井。水井旁时常被人夸奖的小伙子及那位慈眉善目的年轻寡妇,也慢慢地融进母亲的心里。
其实,这次媒人上门提亲,也是母亲偷偷安排的。母亲说:自己当初看上的是这一家子的和睦与安宁,我父亲当年的勤劳与孝顺,我奶奶的德性与名声。其实,还有一点就是,母亲从小失去母亲,父亲从小失去父亲,相同的境遇,多少让母亲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思。总之母亲感觉找这样的一户人家,总比找一个花花公子哥放心。
据说,母亲当初选择我的父亲时,外公一家特别是新外婆是不乐意的,父亲这样的家境,彩礼自然是没得指望。就连迎娶母亲的这一天,也是乡里乡亲东拼西凑才准备了几桌粗茶淡饭和薄酒作为喜宴,没有花轿,没有一架抬盒。抬盒就是作喜事时,男方准备好的公鸡、猪肉等彩礼,邀请村中人丁较旺家的男孩抬到女方家,回程时女方也把嫁妆放在里面,也含有向路人显摆的意思。一般家境殷实的,都以嫁娶有几架抬盒为荣。但在母亲的坚持下,外公外婆只得作罢。母亲临出嫁时,新外婆还不忘抛下一句:“这是你自己找的,以后别怨我这做后娘的就行。”
自从母亲嫁到我家,家运也随之好转起来。不到几年时间,我的大姐、大哥相继出生,父亲很幸运地被县办林场招工当了工人,随后又应征入伍走进部队,经过几年锻炼后,安排了工作,离开了农村,捧上了铁饭碗。这在当时的农村,也引来了不少人的羡慕。有人说,我的爷爷自己命不好,年纪轻轻就走了,没想到,地葬好了,能旺后人;也有人说,我家代代打理井台,沾了井龙王的灵气,否去泰来,善心终有好报。
日月如梭,转眼间父母已经老了,我家兄弟姐妹五个也随着世纪的脚步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之路,经商、务农、行医、公务人员,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门道。只有当兵退伍的大哥在家务农,依然每天默默地打理井台,井台四周的石条常常光亮照人。大哥的勤勉与善行,也赢得了乡邻的盛誉,也如同当年的父亲,获取了邻村一位姑娘的芳心。
在此后的日子里,每当逢年过节,我们兄弟姐妹们齐聚家中,父母总是乐呵呵地把冻米、糍粑籽、花生仁和玉米粒等食材炸制成香喷喷的油茶,再从老井中舀回清泉,加上家乡的手工烘培茶叶和生姜烧一锅滚烫的油茶水,让我们尽情享用家乡的特色小吃。一碗油茶吃得满嘴留香,让我们感受到父母无限的慈爱;一碗油茶喝得神清气爽,让我们回味故土无尽的乡愁。
夜色降临,月明如洗。我们还会如同年幼时那样,把板凳搬到老井边的桂树下,围着父母,乐享天伦。无论父母的唠叨,还是兄弟姐妹嬉闹,老井是我们这一家自其乐融融的最好见证。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家乡附近富有的矿产资源被发现,向来勤于耕作的父老乡亲洗脚上岸,走进山里淘金,田土荒芜了,但村民的口袋日渐鼓了起来,淳朴的乡村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一栋栋小洋楼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世世代代光着脚板行走的石板巷道蒙上一层厚厚的水泥,走过了八百多年历史的古村落,刹那间荡然无存。
再后来,自来水自然而然地接进每家每户。老井似乎一下子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井台上渐渐没了往日的热闹。父母亲却舍不得这口井,煮饭泡茶依然取用这里的泉水;盛夏时节,依然与村里一些老人坐在井台边上,手摇蒲扇,哼着小调,悠然自得。
可是,某年的一天,老井终于流到了尽头。因新村改造规划所需,一条水泥路拓宽拉直经过老井。“老井不能毁啦……”村里的老年人围着井台。“糊涂,家家都有自来水了,还要这井干吗。”一群口袋很肥的年轻人不顾村里老年人强烈反对,将这口唯一留下一点古村记忆的老井填平了。
父亲从此闷闷不乐,经常站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嘀咕。老井被毁后,不到半年工夫,父亲去世了。母亲告诉我,当天,父亲一直还在念叨:自来水哪有老井的水好喝呢。
老井没了,我的父亲也已经离去二十余年,但老井水的甘甜早已注入我的血液,汩汩流淌;记忆的闸门时常打开,古井与父亲,就在眼前。遥望故土,我时常浮想,此刻的父親应在九泉之下,寻着这条老井的源头,吟唱昔日的小调,不再因老井的损毁,而郁郁寡欢。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