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湘三月天

2018-02-01 05:28杨庆生
湖南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工作队大爷村庄

杨庆生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走进上湘村了,但每一次去的前夕,心中都会带着一份别样的牵挂,又仿佛冥冥中的旧梦,带着五味杂陈。

上湘是一个百年古村。村庄整体建在一片河湾之洲,在方圆不足百亩的土地上,簇拥着百十栋独具特色、纯木结构的干栏式吊脚楼,居住着五六百侗族原著民。远远看去,村庄三面临水,背靠黛色青山。村庄内外十几株千年古树,撒下一片片浓荫,透着宁静、幽远的气息。临空跨越溪流的风雨桥、雕梁画栋的鼓楼,与错落有致的吊脚楼群浑然一体,显得钟灵毓秀,古朴而厚重。一湾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穿行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岸芷汀兰的碧野,金灿灿的油菜花,在三月晴朗的天空下,弥漫着芳香与热烈。村庄与山峦的空间布局,迂回而曲折,宁静而安详。清脆的鸡啼鸟鸣,轻幔低垂的炊烟,融合着远山的晴岚。悬挂在蓝天底下飘渺的雾,犹如白云跌落在明镜般的湖面。呢喃的飞燕,在天地间翻飞,勾勒惹眼的线条。清风中婀娜的翠柳,发出柳梢与春光碰撞的弦外之音。

这般的人间仙境,却在二○一二年三月九日,横招无情灾祸。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这方山水带来无限的痛楚和悲情。一夜之间,四十七栋房屋被烧毁,受灾人数达三百余人。昔日宁静和谐,鸡犬不惊的古老村庄,完全被焦土瓦砾所取代,剩下的只有残垣断壁,一片狼藉。整个村庄笼罩在悲戚恸泣的绝望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无限悲情。

我曾受命于危难,见证和参与灾后安置和灾后重建工作。当时,我们工作队一行人来到受灾现场,目睹灾情惨状和无奈的灾民,沉重的心久久難以平静。我们一行人一路悲泪挥洒,一路哀情。没有平常的嘘寒问暖,没有平常的家长里短。在且行且安慰的同时,感觉此时此刻的惨状,完全抹去了昔日美好而舒心的记忆。

火灾现场,几百群众在默默地躬身忙碌着。冒着缕缕青烟的瓦砾中,偶尔能够翻找出能用的物件。尚未烧尽的谷物和烧焦的家畜尸体,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气味。一张张表情凝重的脸,一双双含泪凄凄的目光,诉说着万般的无奈和揪心的悲怆。一双双漆黑的手不停地哆嗦,一张张漆黑的脸毫无表情。看到我们到来的瞬间,部分群众聚集拢来,一个个泪眼汪汪地注视着我们,默默无语。突然间,一个老人号啕大哭,黑色的汗水与浑浊眼泪交织着布满了他的脸庞。我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团棉絮,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用说,一切了然于心。

大灾面前,中华民族那种亲帮亲、邻帮邻,互帮、互爱、互助的精神,在此刻显得是那样的淋漓尽致和弥足珍贵。在这种精神的支撑下,灾民的基本安置工作进行异常顺利。救灾工作队只利用短短几天时间,全部妥善地安排好了灾民的吃住,稳定了灾民的情绪。工作队即刻启动了灾后重建规划,进入实质性的重建新村工作。

灾后重建是一项艰难复杂的工作,涉及到规划设计、土地归集、公共设施布局、征地拆迁、安置补偿、房屋分配预案、资金筹集等等问题。要实现“统一规划,统一建设,统一分配”的原则,一系列工作均涉及到受灾户和未受灾户的切身利益。虽然工作队的成员在处理这些方面工作都是行家里手,但处于这种繁杂而特殊情况下,大家心里都没有底。无奈之下,工作队只好将灾后重建方案和一系列问题,一并提交全体村民大会研究。

全体村民会上,灾后重建方案和将会出现的问题及解决的办法、措施被一并摆在了桌案上。几百人参加的会议,长时间鸦雀无声,整个会场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旱烟味。良久,一个老人干咳了几声,站起来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大家都有难处,在这个时候,我们还有什么讲的,大家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吗?我首先表态,无论规划牵涉到我的房屋还是田土,我按照政府的要求办,不讲半句多话。”老人话音刚落,村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要大家都发表意见,我也连忙站起来说:“按照村民自治原则,这种大事需要大家表决通过,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但会场一片良久沉默。我有些担心起来,要是大家意见不能统一,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难办了。于是我接着又说:“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的话,我们就按照程序进行投票表决。”我记得非常清楚,发出表决票二百八十九张,收回二百八十九张。最后投票结果,没有一个反对和弃权,几百人的会议一致通过重建方案。这是我们所没有想到的,几个工作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会心地笑了。

在灾后重建过程中,所有村民不计报酬,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村里在外务工的村民得知村里受灾后,放弃优厚的报酬,纷纷请假回来,义务参与灾后重建工作。

不到半年时间,一个新的、规划有序的村庄就已基本成型。灾后重建的新村依然秉承了传统的建筑风格,依然显得宁静、古朴。不同的是,重建后的房屋比灾前更加方便适用,村庄内的布局更加显得井然有序。青砖木构瓦房之间,平整的石板路网科学合理,宽敞而显得大气雅致,配套齐全的水池、小广场、绿化小品等附属设施一应俱全。整体风貌更具山村特点,民族特色,现代气息。

时光如过隙白驹,历历在目的记忆,弹指间即成往昔。

透过车窗,远远看到那片熟悉的、历尽沧桑的古树林,正悠然自得地在春风中摇曳着粗壮的枝丫,是在娓娓诉说着岁月的幕幕往事,还是在感怀世事变迁的不老时光?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来到村口。在村口那片古树茵下,一群耄耋老人在清扫枯枝败叶。我紧赶慢赶凑过去,一眼就认出了吴大爷、黄大爷他们那几张苍老而慈祥的面孔。

我便招呼道:“吴大爷、黄大爷,您们在忙呀?快过来抽支烟。”

隔着几丈之遥的距离,四五位老人蹒跚着走了过来。这一瞬间,我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恍惚就像平时回家见到家里的老人一样,有一种无比亲切而温馨的感觉。我给老人一一敬上烟,问他们身体可好?家里可好?他们异口同声地都说:“好!好!”我一边与老人拉着家常,一边问村里其他人的情况。老人们争相回答着:“李家娶了媳妇”“王家有所变故”“钱大爷等好几位老人都离世了”等等。话茬子一打开,就有道不完的家长里短。

在吴大爷等几个老人的带领下,我们迈着缓缓的脚步进村。整洁干净的石板路上,不时有孩童嬉戏奔跑而过,撒落一路欢悦的童真。鼓楼里坐着一群穿着休闲而时髦的城里人,正和老乡们悠闲地聊着天。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频频向我们招呼问好。村寨中央池塘边,菁柳悄悄发出的嫩枝芽,在微风中吹拂中,在水面上点起一道道细细的涟漪。池塘里的鱼儿在柳丝的倒影间徜徉,演绎着“青柳垂碧波,鱼衔嫩梢头”的雅趣。小广场的青石板上,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地跟在母鸡身后觅食,两只喜鹊也亦步亦趋地参与其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自然。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中午,来到一户挂着“四星农家宾馆”牌子门前,老人们驻足停下,说:“进去喝杯茶吧!”我努力检索着脑中的记忆,这家主人姓甚名谁?一时还不得答案。我正处在迷茫中时,黄大爷笑呵呵地迎出来,将我们引进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摆了水果,茶杯已经满上了香茗。女主人正在厨房忙碌着,听到有客人进来,便从厨房出来招呼。

“大嫂忙呀!”

女主一眼就认出了我,说:“好久不见,你越来越年轻了。”

我迎合着说:“老啦!老啦!你们才越活越滋润,越活越年轻嘞!”

看到大嫂忙里忙外,厨房里已经做好了几道菜,我估摸着他们家一定有客人。如果我们不知趣,赖在这里会耽误他们家做生意,让他们为难。想到这里,我便急忙跟老人们说:“感谢几位老人家为我们当导游,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啦,下次再来看你们。”

这时,几个老人站了起来,说:“怎么?你们想走?这可不行!”

我对黄大爷说:“您家不是有游客吃饭吗?我们下次再来。”几个老人听后一愣,接着都咧着嘴笑了。这一笑,倒使我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

黄大爷接着说:“客人是有的,但被我介绍到另一家去了,你们才是今天我家真正的客人。你看菜都快上桌了,你们能让这桌菜浪费掉吗?”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黄大爷提前回村,是回家为我们安排饭菜。

黄大爷接着说:“你们今天来,我们没有告诉村干部,我们也不打算请他们来陪你们,就我们几个老人家陪你们吃餐饭。”黄大爷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都老啦,不中用了。我们年龄最大的八十四岁,最小的也有七十二岁了,除了平时为村里义务扫扫地,维持一下治安什么的,什么也帮不上。今天,就由我们几个老人家陪你们吃餐便饭,你们不会介意吧?”

我有些受宠若惊,又无法推辞。

大嫂一个人自顾忙碌着,一桌热气騰腾的饭菜很快端上了桌。开席时,黄大爷举杯祝词:“当年,你们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没喝过我们一滴水。吃过我们一餐饭,那是因为当时我们没条件。今天,就让我代表我们年长的几位老哥哥,为你们补上一杯歉意酒吧。”

我们一行人连忙站起来,说:“不敢当!不敢当!老人家敬酒会折我们阳寿的哦!”

老人们笑呵呵地说:“不会折寿,只会为你们添福添寿呐……”话说到这份上,如果我们再推辞就却之不恭了。

在浓浓且温馨的氛围中,我们都记不得到底喝了多少酒。反正只觉得醇醇的米酒,亲人般的热情,让我们即便是醉酒也欲罢不能。

是三月的上湘古村,让我静听岁月流逝的声音。在这早春的融融诗意里,在遍野的似锦繁花中,我收获生命中的得与失,感怀人世间的沧桑与情谊。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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