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一
那天是欧洲之行的第四天,安排好的行程是早上离开法兰克福,晚上抵达慕尼黑。慕尼黑市购物商场内的枪击案大概发生在晚上五点五十分,我和阿彻相遇在七点四十五分左右。
我很少有长期固定的伴侣,出门常是一个人。一人旅行看到的风景和多人同行完全是不同的,这个道理不用解释你们也明白。我有春天创作夏天旅行的习惯,一来旅行,二来则为避暑,南京的夏天实在算不上宜居。
那时我很悠闲地坐在普洛欣根发往慕尼黑的IC2267号列车上,等待着两小时之后能去往那个希特勒发动政变的啤酒馆,喝上一升啤酒,啃上一个肘子,身边有没有巴伐利亚姑娘我都无所谓。讲道理还是在国内好,自己的半吊子英语在这里问路买东西还凑合,要和姑娘调情,连一句“要不要去我房里坐坐”都表达不清楚。
火车刚刚慢悠悠地驶过格平根。欧洲的铁路网络异乎寻常的发达便利。这个点没有人再上下车,车厢里只是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百无聊赖我打开了移动网络。没几秒钟一个门户新闻网站推送来一个消息,说是一个多小时之前,慕尼黑北部的奥林匹亚购物中心发生枪击案,当时有十多人死亡,未抓获逃犯。警方呼吁市民待在家中,不要前往公共场所,还有一名甚至多名嫌犯在逃。在旁边紧跟着一条新闻是美国大使馆发布的公告,公告要所有在慕尼黑旅居的美国公民待在安全的场所或者即刻前往美国领事馆。下面便是铺天盖地的针对这起恐怖袭击事件中国网民的看法。门户网站上的网民大多盲目不理智,且从众。观点无非就是听说嫌犯在枪击时大喊真主万岁,想必又有绿教的因素,你默克尔要扮演圣母,德国开放接受难民,好了吧,现在自食其果了吧。作为朋友圈的“伪公知”,我刚想把几个主要的观点提炼了再去批判一下,想到出事的地方与自己行程的终点好像有联系,这时把界面拉回新闻,随着时间的推移,相关的报道越来越多,我一条条看过去,慕尼黑全城戒严,所有公共交通全部停摆,机场和火车站关闭封锁。这班车到了慕尼黑我也进不了火车站,哪怕预订的宾馆离火车站只有五百米。怕是要挨过漫长的一夜了。
然而我心里却满是兴奋,倒不是对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罪恶世界下的人们的幸灾乐祸,而是国内和平环境下生长了这么多年,上个街别说枪了,连管制刀具都很少见。一到国外就看见了恐怖袭击,尤其是确保自身安全情况下,感觉就像嫌口袋里的钱多,用它们买了彩票反而刮出了一个大奖。本来还想在两个小时的旅程中小憩一会儿,这时激素已经从肾脏贯穿了全身。
但我想得过于简单了,慕尼黑戒严了哪能让你把火车开进去。广播里开始用德语报着一连串我听不懂的单词,太不人性化了,我心里想。德国广播只播一种语言。在台北,最详细的报站甚至会用国语、闽南、客家、英语、日语报上五遍。车上的德国人窃窃私语起来,两分钟后,列车缓缓停在一个小镇的站台上。
独行的劣势这时显现出来,不能给别人安全感,也无法获得别人的安全感,撇开这个空洞而不真切的世界,你拥有的只是你自己。我心里有些发毛,跑到前面两个座位问一位看起来还算和蔼的中年女士,用极简单的英语向她发问:“打扰了,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需要停车,前面开不了了。”
“要停多久啊?”
“四十分钟吧,至少四十分钟。”中年妇女带着歉意向我笑了笑,无奈地摆了摆手。我还想问点什么,但我的词汇量又不允许我说更多的话。
在火车上枯坐了十分钟,一个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走进我们车厢,大声向我们解释着什么。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围了上去(虽然都围上去也就七八个人的样子),这时我才发现第一排坐着一个亚洲面孔的男子,相貌看上去比我大一点,但总体说来是同龄人。
他们的英语或是德语都异常流利,列车员给他们解惑后下了车。这时我挤到了第一排,“请问您是中国人吗?”
“上海银。”我第一次听上海话这么的亲切,他乡遇故知果然是人生幸事之一。能用中文交流,感觉自己从一个哑巴又恢复了正常。
“我看见新闻了,慕尼黑有枪击案,嫌疑犯还没有抓到,所以我们现在要等在这里?”
“嗯,广播室说我们要等在这里,慕尼黑火车站戒严了,外面的车没法开进去。”
“那我們要等多久,广播说了吗?”
“原话是‘两小时,或者更长,直到慕尼黑安全,刚才列车员上来说车暂时要在这里停起码两小时,直到抓到嫌疑犯。”
“那万一一直没抓到,我们不是要一直等在这儿?”我有点疑惑。男子也只是对我笑笑,告诉我等着吧,现在让你去了慕尼黑也提心吊胆。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这人玩心重,特别想体验一把“提心吊胆”。
在车上实在闲着无聊,两小时,那得等多久。我从裤袋里掏出了中华,问他要不要来一根解解乏。他没有拒绝我,想着反正两个小时内这个长长的家伙也不会动,我们便一起下了车。
欧洲铁路跟我们一样,火车上是禁止抽烟的。我们俩站在空旷的站台上,七月份的德国夜里还有一些些凉,很难想象一百多公里外的慕尼黑市此时此刻什么样——从古至今,与慕尼黑相关的都是不太好的时间——从近一百年前希特勒在慕尼黑发动的啤酒馆暴动到臭名昭著的慕尼黑阴谋,从五八年焚毁了大半支曼联队的慕尼黑空难到七二年奥运会发生举世震惊的慕尼黑惨案,如今又发生了这起枪击案。但相比于我,他倒是平静,吞云吐雾间他告诉我他叫Archer,射手座,小时候在上海长大,外婆带着他。国内读了几年大学又去法国读了几年。因为外婆过世回的国,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也常能回欧洲,算是怀旧。
“你在法国待过,怎么看待这儿啊?”我拿烟指了指脚下的土地。阿彻笑了出来,他知道我是在说一战二战甚至再之前的老故事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也分人,你看我们有不少中国人也不是仇视日本的一切嘛,而且也分场合。从我们外人的角度看,文明的欧洲人也不理智。但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欧洲一体化也都大几十年了,相对来说还是倾向一家人的吧。英国可能在大陆之外,有些疏远,但巴黎到伦敦的高铁都只要个把小时,上海到南京的时长而已。各个层面都应该没什么距离的。”
我知道他说的疏远是保留英语以及脱欧。了解了他的态度,我没有在这一话题上继续追问下去。几句话下来,我知道这个上海男人是个可以聊天的主儿。
“那你们在欧洲住过的人会反对接受难民吗?法国应该相对开放吧,我指的是移民政策。”我看足球队半支法国男足都是黑人,难以想象这是个欧洲国家。
“你是看到新闻了吧?”他笑着熄灭了烟,“看起来法国社会很宽容,其实他们内心还是有歧视的。你看法国现在不是还没开放边境吗,当然一方面是德国挡在前面,但如果说法国真的开放了,难民乘船跨越地中海也会过来啊。”
我向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你就说巴黎吧,巴黎分几十个区,其实也就是把有些人种隔离开来了,用房价隔离,自然就好接受了呗。我们黄种人近几年地位高一些了,这也怪不了别人,还是中国游客自己作的,你在各个景区看,败坏形象的不少就是中国游客。他们有钱啊,旅游业还得哄着他们,但人家心里怎么想你总管不着吧,开门说欢迎光临,出门就骂。”
“这倒是,道德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求自己的。每个人在心里对于道德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谁也不能以自己的准则要求别人。我一直觉得你心里怎么想是你的事,但表不表现出来就是涵养问题了。”
“你说的是一个方面,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恶的成分,但是每个人都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为自己或者自己所在的社会阶层说话。半年前容克不是在欧盟大会上说,说我们每个欧洲人几乎都曾是难民,说如果你抱着孩子,你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如果你逃离的是可怕的战争和野蛮,没有哪堵高墙你不愿攀登,没有哪片海洋你不愿穿越,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当时演讲的时候我在上海,周围的人听完都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在那儿骂德国法国不开放边境。可这要换种方式思考,我的家,我们家族努力了几辈子换来的福利资源,全民医疗,凭什么你一个异族人来了我就要分给你。你看看最早乘‘五月花号去美洲的欧洲难民,后来对美洲做了什么。对了,你脸上怎么了?”
说完他指了指我的脸,我右眼颧骨处贴了一块纱布。“这儿啊?”我还在消化他的长篇大论,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是我到欧洲的第一天,下了飞机直奔科隆。火车站外就是科隆大教堂,我一开始在看手机,没注意,一抬头撞上了一处电线杆,眼镜玻璃碎进了颧骨,血流了半张脸。我当时都被震麻了,一丝一毫的痛感都没有。还是一个好心的路人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带我去的医院。过程很顺利,倒是付账的时候跟护士纠结了好一阵,我问她多少钱,她执意说不用付,后来又说不是当天付。搞得我充满愧意地离开了医院,毕竟我还照了他们的X光。出了医院我才知道,之前办签证时要求买的医疗保险已经打包了全部,不可避免的,我想象自己是个外国人,去南京任何一个医院就医,挂号、排队、等待,在各个科室之间穿梭,那又该是一番多么不堪的情形。全民医疗确实既实惠又方便。我告诉阿彻。
“是啊,这就是欧洲人为什么不愿放弃,不舍得分享他们的土地、空气的原因。我们国家为什么国力渐渐强盛,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在全面素质教育方面还是提不上水平,还是不尽如人意,无非就是人口太多了。这就好比你开公司,只要用五个人你就可以做到面面俱到,但是若是用五百个人怕是连名字都不能全部认出来。如果难民大批地涌入,不可避免的各项福利都会相应地缩减。新闻上不是说行凶者是有难民背景的穆斯林吗?当然我不知道事实真相,我的看法是其实未必如此,但脏水泼向了难民,某种程度也就说明了民众对难民的反感和抗议,这就看你站在哪个角度了。正因为这样,你也没法怪默克尔,也没法怪德国民众。”
我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上海男人竟能如此理性地思考。当然我对上海男人没有任何的偏见。说话间我们已经抽掉了三根烟,男人间的友谊其实很简单,两三根烟就能将两人的关系拉升到一个新的阶段。
肺满足了,肚子却叫了起来。我问阿彻吃过饭没有,阿彻指着站外告诉我,那儿有家subway,火车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可以一起去看看,他也有点饿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拿着三明治回到刚才的站台,烟蒂还静静躺在垃圾桶的托盘里,月台上已空无一车。
二
“我操。”
看着空荡荡的站台,我下意识地又想拿烟,半盒中华早已经被我俩分光了,剩下的都在包里被远去的列车不知带到了何方。我把空烟盒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踏上两脚,力量大得能把铁盒子踩扁,更不用提眼前的硬纸包装了。
“别操,别操,人生地不熟的。”阿彻向我递来一支Marlboro,我摇摇手拒绝了他,万宝路的口感过于清淡了,真男人才不抽那个。但我拒绝完全是因为担心我不知下落的行李。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知道十三点吗?”
“十三点不是你们上海人骂人的话吗。”我倒是个爱听故事的人。
“是,可你知道它的来历吗?”我摇了摇头,然后他坏笑一下,开始讲,“是这样的——”
从前有座山,山的名字不记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山上有座庙,那个时代闹饥荒,人人吃不上东西,吃不上东西就要饿死,所以很多人就想当和尚,和尚虽然一日三餐只能食素,但好歹能苟延残喘在这世上,香火钱能管你的命。大不了等世道太平了想娶媳妇了再还俗就是。命里貴气的话说不定你还能当上天子,那个朱元璋就是好榜样。于是大批大批的人想要上山,当然那个时候山啊寺庙啊不是旅游景点,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你看现在入个党还要资格审查、政治审查哩,更别提那个时候能救命的“和尚”名额了,这和尚还真不好做,首先需要剃度,剃度还好,也就是把头发剃光,这没啥,戴几个月的帽子就长回来了。麻烦的是烧戒疤,你想想,小指粗点燃着的香,在你头上“梆梆梆”烧上几个疤,是不是想想都疼。
想想都疼,我咽了口口水,在心里默念。
但疼也比饿死好,前赴后继地有人来了,来了上山,山上烧戒疤的老和尚慈眉善目的,看着都想不到疼。烧第一个疤的时候他们想,来都来了,烧吧。烧第二个疤的时候想再坚持一下,烧第三个疤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崩溃了,能坚持烧三个疤还不走的人大多都是在一定意志力支撑下于骑虎难下和死要面子之间徘徊的,就跟一些上手术台前说自己可以,不用打麻药,动刀了才后怕的病人似的。再有就是实在饿得不行了。几乎很少有人能坚持烧完戒疤的。坚持下来的也有,在伤好之后接替了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给新来人继续烧戒疤,听说他每天烧完之后胃口特别好,一顿可以吃五个白馍。
那些下山的也没走远,在山下就近住了下来,想着什么时候再上山,久而久之竟还形成了一个村落,就跟现在北大清华附近常有考研的廉租房一样,住下来,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这些村民无一例外的都是光头,头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戒疤。凭着戒疤,村里还有一条鄙视链,有三个戒疤的鄙视有两个戒疤的,两个疤的瞧不上一个疤的,疤越多越觉得自己英雄,有男子气概,但村里所有人都会鄙视一种人,就是头上有十一个戒疤的,觉得你都长征到最后一步了,还退了下来,全天下就属你没出息。有一天那个十一个戒疤的哥们实在受不了了,要知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那天一怒之下点了根香,“Duang Duang”又在脑门上点了两个点,然后在村里转了一圈,逢人就铿锵有力大声嚷嚷:“哼,笑话我,老子十三个疤,比你们所有人都牛。” 由此“十三点”便传开了。
要是在国内平常任何一个地方,我可能会笑出声,但今天我没有,我面对的是笔直的轨道,无垠的旷野,天上那个月亮和挂在一百公里外慕尼黑上空的是同一个,还有仍然亮着灯的该死的subway。然后我问他,给我讲这个笑话你想表达什么呢?
“我只是想让你放轻松点,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操什么东西也都于事无补。”
我有些无语,眼前站着的Archer还有幽默的一面,我向他要了一支Marlboro,以自己的方式冷静下来。这只是一个小镇,但不知什么时候站台两侧已经站上了两个背着步枪的德国兵。我们走过去,Archer慢慢悠悠,我耐不住,向德国兵开了口。
“你好,我们想要前往慕尼黑,刚才说要停车,我们去买了些吃的东西,回来却发现……”我用食指和中指朝下前后笔画,作出走掉的手势,“他们走了,但是我们所有的行李都在那辆车上。”
我拙劣的英语加上手势让德国兵略略懂了个大概,他问我知道慕尼黑发生什么了吗。我这边都快急死了,你还问我知不知道慕尼黑发生了什么,要不是他有枪我真能立马跟他干起来。
Archer跟了上来,用更加流利标准的英语把我要说的意思重新表达了一遍。德国兵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意思,问我们是不是行李落在车上但没赶上车。是这个意思,我俩点了点头,然后他迈开大步带我们走进了控制室。即使是个小镇,晚上八点多了控制室里还坐着人。一番交流之后,工作人员问我,你们坐的车次是多少号。
你们不嫌我啰嗦的话,我还得介绍一下德国甚至欧洲的铁路系统。我特别想倚马千言地把故事线一条线拉下来,但该说的还得说。
在欧洲一体化的大潮下,虽然欧洲各个国家有着各自的铁路公司,但因为持欧盟护照可以畅通无阻,不存在国境线上出关入关的麻烦,所以欧洲各国铁路公司之上还有一个更高层次的公司,叫做欧洲铁路公司。我不清楚各公司之间的利益是如何分配的,我只知道作为游客的那一部分,它们会卖一种“天票”,买了天票,在指定的天数内你可以畅游欧洲,原则上你可以一天之内从马德里到华沙,再到罗马再回马德里,都不会额外追加任何费用。
大概是人与人之间有种天然的信任,欧洲铁路不会在进站口检票,所有的火车站都是开放式的,从站外一直开放到登车口。同样也并不是每次旅程都会有人检票,但一旦发现逃票就会予以重罚。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们,我这几天来欧洲几乎都是直接在站台上找目的地,接着登车就行了,不用特别买票。
手上无票,要弄清楚列车班次号于我无疑是个棘手的问题。我望向Archer,他朝我摊了摊手。
“The third one.”我告诉工作人员。还好只是个小镇的火车站,一共只有四座站台,二十分钟之前那辆列车就停靠在三号站台的。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在电脑上兀自查询着什么,继而打了几个电话,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德国兵做着交流。三分钟后他的嘴里报出“IC2267”这几个单词。很明显的,那个德国兵的英语要好些,他告诉我们所有的行李都在IC2267上,列车现在停在奥格斯堡。任何一辆车从此地开过去第一个停的站都是奥格斯堡,算是一个小的中转枢纽;三十分钟之后二站台会有一辆车进站,你们上车,那趟列车会带你们去奥格斯堡。
我们向他表示感谢之后上了二站台,德国兵重新与另一个战友会合,可几秒后又跑了回来,隔着两条车轨朝我们大喊,让我们别担心,行李肯定会在奥格斯堡,一定会找到的。
隔着两条车轨,我也朝他喊,“Are you sure?”然后对着他使劲点了点头。事后Archer跟我说我这句话其实问得不好,德国人即使不如想象的那样严谨,但也不喜欢被质疑,更何况男权社会,尤其在军队之中,更是这样。
在二站台要等半个小时,头上的月亮就像被狗啃掉了一大口的烧饼。手上的三明治已经快冷掉了,而此时我也早没有了天狗般的食欲。在站台坐下来之后,我开始清理我的思绪:我和Archer口袋里各自有一张银行卡,活下去问题不大,重要的是要找到行李;Archer的手机落在包里,我的手机只有百分之三十五的电,但好处是我们的护照都在身上,再不济我们也可以找中國领事馆,然后回到故乡。
我把手机屏幕亮起又锁上,八点三十四分。这个夜晚不知还要熬多久才会结束。一张姑娘的脸转瞬即逝。Archer轻推了我一下,“女朋友?”
“不是,妹妹。”我看Archer对着我坏笑,自我修正,“差不多妹妹,闹着玩的。”这是我读博的一个师妹,长得显小,老是缠着我换她的照片当背景。二十大几的人,谁还玩认哥哥妹妹的游戏。
“长得挺好看的?”Archer又点上了烟,“还在追吗?”
“真的不是,关系挺好而已,师妹。我从不向师妹下手,名声会臭的。”我朝他笑。
“你还在上学?”
“今年毕业了。”
“上学好啊,上学时的感情单纯。有些问题只能对学生时代的爱情提问,比如你相信日久生情还是一见钟情,进入社会就变成爱情和面包的选择了——两个人的面包直接放在秤上称,不合适就散伙,谁还管爱情的多与少;而且人又都是贪得无厌的,按说有面包就不错了吧,有人要羊角面包,有人有了羊角想要法棍,有了法棍又想要榴莲千层。罪孽。”
男人谈论起爱情就变成了孩子,在这样的夜晚,两个三十上下丢失了行囊的孩子在异乡小镇上聊爱情是一种别样的风景画。Archer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我不准备问他,他自己想说一定会说的。
在这样的夜晚,我有心跟他打趣:“进了社会也可以提问是不是日久生情嘛,这就看‘日是名词还是动词了。”
Archer对我露出了男人间谈天特有的微笑,“你呢,你相信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爱情,Archer没有顺着我的话说,“相不相信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一回事,难啊。”我看他叙述的欲望起来了,给他把烟点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从口腔笔直穿进肺里,他说我跟十年前的他一样。
三
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你肯定也是,不然你说不出不相信爱情的话。哥们你叫什么来着,噢,墨痕,好名字,墨痕,你说是吧。
十年前,不对,十五年前,那时候我上高二,喜欢上了我们班坐我前桌的一个姑娘。每天上课能闻着她的发香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那阵子连我外婆都不知道,从来都迟到早退的我怎么就会上学一天比一天早,回来一天比一天晚。
那个姑娘叫谷雨。我们那所高中不是特别好的中学,大部分上了我们学校的都不想着清华北大了,准备随便上个上大、上师之类的本地本科算了,谁也不想学,我也一样。从小外婆带着我,管我,小时候管得住,大了讲也不听了,但那阵子外婆一连几个月都没接到班主任打来的告状电话,还当我是到了懂事的年纪。那时朋友们去踢球去打架的时候我都会留在教室里自习,他们骂我见色忘义我也置之不理,只要谷雨在教室我就在,学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她一起学。
几个哥们跑过来跟我说,喜欢就跟她说呗,被拒绝就算,男人也不能靠着脸皮过日子。我没想这么多,我一直不求什么,我想就这样陪着她,默默地在她身后。有时候风吹起来,头发抚在我的脸上,还会有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感觉。我那时候私底下想得最过分的就是晚上抱着谷雨睡觉,穿不穿衣服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什么都不干,就抱在一起睡觉。我做过最过分的事也只是在她背后给她写情书,多则几段,少则几行,每天都写,但我从来都没给她看过。那个时候,足球、港片、诗歌,甚至《灌篮高手》在我心中的地位都呈几何倍数降低,我觉得我之前奉若神灵的东西都不能代表我的青春。我只有一座神灵,也只有谷雨,是我的青春。
高二结束前的一个月,班主任换了一次位置,我从倒数第三排调到了第一排。我们学校新来的校长是我外婆曾经的学生,外婆看我重新变成了可塑之才,想在高三之前推我一把。这一把下去我对学习的乐趣全消失了,但第二天谷雨对我表白了。墨痕你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的奇妙。之后我们就像是每一对高中生情侣一样,在不被老师发现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腻在一起,我们常常会在放学后刻意一前一后走出教室,离开大家视线之后立刻又搂到一起。我会在公交站台送她回家,我们说好了下一辆502路来了就送谷雨上车,可是每一辆车来的时候我们都紧紧抱着不肯放手,想着下一辆,下一辆一定走,就这样等来了无数辆,又放走了无数辆。在无数个夜晚,我回家无比的晚,外婆将桌子上的菜热了又热,但好在是高三了,学业紧,也好搪塞。那时的我们就像冬眠的小动物一样,盼着高三能长一点,再长一点,盼着春天能来得慢一些,不要那么快把我们分开。高三那年我其实过得一点都不苦,偶尔的烦恼也是爱情中的烦恼罢了。
墨痕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扯远了,你想说我们讨论不是相不相信爱情嘛。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形而上的东西。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一个劲儿讲美好的情史。我知道逝去的爱情就犹如隔夜的菜,不好吃、不好闻。你别急,我还没说烦恼呢,这就来了。
很多朋友都认为我们是幸福的一对,但凡事都有多面性,可外人大多只能看到向着阳光的那一面。谷雨是个敏感的人,当然这也正常。我是她的初恋,但她不是。哪怕我心中她就像是我的初恋,但她不会这么看。其实什么样才算是恋爱呢,说“我们在一起吧”算吗,还是上了床才算,你看相亲节目上那么多嘉宾,都说自己只谈过两三段恋爱,他们的过去都被自己吃了,不愿承认罢了。
刚开始高三那一年还好,或者说刚开始自己还能忍受。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遇见如此喜欢的姑娘,觉得她怎样都好。她喜欢白天,说明胸怀坦荡,她喜欢夜晚,说明她别具一格,遇上什么事心里转几个弯都能带上谷雨夸一顿。她什么都好,除了疑心重——但这也不能怪她,一来是女生,二来我初中那个时候不懂事,爱玩。不是我吹捧自己,你看我的样子能看出来我十几年前也不缺姑娘的青睞,那个时候姑娘围着我转,也牵过手也亲过嘴,但一个都没往心里去。这些话我跟谷雨都说过,我没办法跟她隐瞒什么,但她从不会相信,还会拿这些当作吵架时攻击我的武器,会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没完没了地吵架……但都无大碍,高三升学压力大,吵架也就当解压了,更何况这些吵架还能让关系更加亲密。每次吵完架看谷雨在怀里哭着跟我说,她希望我的每一个第一次都是她的,她每次想到我的舌头和别的女孩纠缠在一起她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杀人,那个时候我都会特别心疼,同时也特别内疚,觉得自己像个强奸妇女的禽兽,活该把舌头割下来扔到锅里烹、烤、煎、炸。
人们常说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这句话真挺重要的。
现在回头看看,谷雨真是个特别好的姑娘,特别适合过日子。我也不是个坏人,但就是没在正确的时候遇上。墨痕,你别笑,我说得矫情,但理是这么个理。现在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谈个恋爱上个床,别说之前谈过几个对象了,是不是对方的第一次,这种事也就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之间会吵。但还真他妈的因为这个事毁了我们的关系。
你别打岔,听我继续给你讲。
之后就是高考和大学。我们猜到不会在同一所学校,但一直以为最多一个在浦东一个在浦西。她发挥不错,去了浙大。我本可以去浙师,但因为外婆不允许我离开上海,我的分数在上海只能去上师,异地恋在所难免。我想,还好,也就四年,杭州离上海四百公里,动车也就两小时;但谷雨不会这么想,四百公里使每天的情话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仅剩下争吵,甚至每天穿什么衣服都能闹到分手的地步。开始的时候总是安慰自己,不过四年,弹指一挥就过去了,只不过后来年份在距离中显得越来越可怕。四年变得像四十年,四百公里像是四万公里,而我们只是恐怖数字的两个端点。
每个男人生命中都会有一个他认为是春天的女人。你问我的话,严格意义上谷雨应该算。但你知道春天并不尽是美好的,而且有些地方是没有春天的。墨痕,你是南京人对吧,在南京上学也算半个南京人嘛,听口音就听出来了。我在南京住了一年了,你比方说南京就是没有春天的,万物复苏的两三个月里还夹杂着冬天的阴郁和夏季的狂躁,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懂我的意思。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身边人这辈子的恋爱都该谈完了,这个年纪的人多多少少都能算感情专家。我虽然理科出身,自己的问题也弄不透彻,但十年前二十四五的时候,也会有人问我对象出轨了该怎么办,说我还爱着他,能不能原谅。那个年纪的我还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会凭着自己的好恶来建议别人。其实他们向你征询意见的时候,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他们只是想看到自己的答案为更多人所肯定、所应和。大一点了我便不再给别人主观性的意见了,我会跟他们说,原谅一个人其实不难,难的是你还有没有办法再去相信。墨痕我跟你说这不是出轨的问题,这是信任的问题。
在异地恋中最大的boss是什么,感情,距离,经济状况?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信任。上大学前的一个暑假,谷雨总在转发一些负能量的帖子给我看,写着什么“难过的是我痛经的时候,你只能在电话的那头跟我说一句‘多喝热水,而他能亲手给我递上一个热水袋”,“生病的时候,我希望看见的只是你,而出现的永远是他”,“最大的痛苦大概是心中有万般想法却最终无能为力吧”。这逻辑很荒谬,如果三四年都不能扛过去,又怎么在一起扛过漫长的一生。但这些我没法跟她说,不跟她说她会觉得我没有主见,说了她又觉得我偏激。所谓的三观有差异就是这样吧。我后来才知道三观存在差异真的能让人们分开,不过这也只是大厦崩塌的一个因素,重要的,还是信任。
在一起三年,说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可能有点过了。毕竟谷雨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年都给了我,就算分开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大学两年确实信任少了很多。我们两个星期见一面,见面的第一件事她便是翻看我的手机。一开始还好,翻不出什么东西能安歇好一段时间。后来便是不依不饶,谷雨笃定了我有什么隐瞒着她,在手机中翻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她会像打赌输了的小孩子一样恼羞成怒,之后便是漫无边际的争吵。
我们都从大学过来,都知道大一大二除了学业便是社团。我在师范学校,周围八成都是女生,在谷雨那儿便炸锅了。她知道不可能断绝我所有的社团活动、班级活动,便对我的每一件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连我的社交工具都是她在使用,而我的社交活动只有她认为非去不可的那几种我才可以去。
墨痕,你也是男人,你知道完全按谷雨想的去做是不可能的。当然这也怪我,从来就没有给她过安全感。我们成天地争吵,和好,再争吵。吵得最凶的那段时间她曾跟我说过一段话,她说,阿彻,我给你的爱被我装在一个大箱子里,装得满满的。但每一次吵架,吵完我都会跑去箱子看看,看看我的箱子还在不在,箱子里的爱还在不在。看到箱子里还是满满的我就能安心地睡个好觉。可是你不知道,每次打开箱子,我的爱就会溢出一点点,我好怕,我好怕哪一天我再打开的时候,我的箱子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也不是我愿意吵的,有时在极端的时候,连心疼都不再有了。
你问我异地恋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你们学中文的不是有句话叫“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还有什么“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你看古人把我们都说到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百分之九十九都会阵亡,但在没有踩到地雷之前,都认为自己是侥幸的百分之一。
后来为了避免无谓的争吵,一些事不得不瞒着她做。未必全是坏事,本来也无所谓她知不知道,但她知道了可能会炸锅,便一概瞒着她了。到了最后,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少,彼此的手机越来越干净,隐瞒的事也越来越多,我们彼此都知道故事该结束了。我们的列车到头了,该有人要下车了。我们的感情早已经变质了,两人在一起的基础从爱转而变成了欺骗。两人折磨彼此够多了,但碍于习惯和脸面,谁都舍不得先开口,先迈出那一步。
对了,我还有件事没说,墨痕,你家庭该是很幸福吧。我从小没有父母,外婆带我长大。但不知为什么,谷雨特别不喜欢我外婆,甚至会吃我外婆的醋。我每次回去看我外婆,她都会不开心,然后找别的理由跟我闹脾气。外婆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大概搁哪个男人都会受不了吧。
最后在大二我们还是分开了,她提的。当然,其实谁提不重要,她开的口也好让我的内疚少了一些。我一点都不想对不起他。
后来很多年的一天,我再去到杭州,我们不出意外地偶遇了。在西湖旁的外婆家吃饭,谷雨哭了出来。谷雨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姑娘,印象中那是她第三次哭。上一次还是我们分手那天,她给我做了一桌菜,我们安静地吃完,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三十多岁的人还说这些,怪难为情的,不提也罢。还有五分钟要到奥格斯堡了。墨痕,我们准备下车了。
四
“我刚不是跟你说我一点也不想对不起谷雨,但你知道是不可能的。”高中地理没有告诉我德国南部刮的什么风,现在在奥格斯堡火车站的夏夜,風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大概在学术界可以称之为妖风。
阿彻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没有一点收住的意思。他就像是躲在瓶子里装了上千年的魔鬼,终于有人把他放出来,如果不听完他的故事,他就要把渔夫杀掉。我知道强行打消一个人的叙述欲望不仅不礼貌,还是个残忍的事。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刻是一个年老者不多的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应该保护。但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没有通讯,没有行李,没有钱,连烟都没有,只有阿彻的故事,还有诗和远方。
去他妈的诗和远方。
奥格斯堡在德国的地位即使不算省城也算是个大都市了。从火车站上就看得出来,四车道变成了八车道,站台上也有了不少生气。我们本以为最好的结果,是我们的那趟列车会乖乖躺在铁轨上等待着我们的归来,差一点,也至多是我们在七八列火车之间穿梭,最终找到了那辆迷失的IC2267,然后好歹找回行李。可惜两种都不是。
奥格斯堡站拥挤得多,八条铁轨上都停有列车。对于从小看德甲的我来说,对这个城市还是有印象的。城市里有一家同名球会,居于德甲联赛中下游,队内还曾有个韩国人叫池东沅。但我无心再关注这些,临下车前我就跟阿彻商量好,一下车就往两头跑,他看前面四辆,我看后面三辆,看到IC2267就招呼对方。这么做怕的就是我们来不及找到车就又开走了。不过车确实是不停顿的,我刚爬上站台就看见一列车“轰隆隆”地驶向前方,借助显示屏我才知道那還好不是我要找的那一列。
“不是说哪儿也去不了吗,怎么还会继续开呢。”八列车都不是,我们的车不在奥格斯堡。我有些心灰意冷,向阿彻吐槽。阿彻掏出了万宝路。我已经放弃拒绝他的万宝路了,抽了一半他想通了这个道理。
他给我解释,说火车不同于汽车,汽车坏在高速上,你往应急车道上一移,开个警示灯就行了,火车不行。一条轨道好几十列火车要走。是,你慕尼黑进不去,封锁了,可你所在的车轨并不只是开往慕尼黑的车走啊,开往维也纳开往米兰万一也用这一条车轨呢,你不是造成混乱吗?慕尼黑进不去,即使把车停在最靠近慕尼黑的轨道上也能让对交通造成的损害少一点不是。
想通了这个道理,阿彻眉头舒展了开来。抽完了手头的半根烟,他开始鼓舞我,说我们的车肯定停在下一站,奥格斯堡到慕尼黑中间还有一站,叫“慕尼黑中转站”。我们去那儿,我们的车一定在那儿。
他越是笃定,我反倒越高兴不起来。我不禁想到了一个小时前信誓旦旦跟我们说“你们的行李一定在奥格斯堡”的矮个子德国兵。我说不行,不能这样瞎走,我们去服务台问问吧。奥格斯堡是个大市,今天又是紧急情况,十点还有人在值班。咨询处排着长队,阿彻回我说不必了吧,那么多人,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呢。我没有听他说完,直接排进队伍里。
服务人员的态度并不好,但即便不耐烦的语气也没让队伍移动得快一点。到了我们的时候,对接我们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满脸痘。我结结巴巴地向她表明了这个夜晚经历了什么。她抬眼看了我一眼,说他们这里不管失物招领,这里只管改签。看我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又加了一句,我们这里暂时查询不到其他的信息,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如果没有别的事请靠一边等,不要挡着别人的路。
我一边退出来,一边咒骂着那个满脸痘痘的女人八成是没有性生活。不过没有性生活归没有性生活,该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阿彻帮我拉住了一个看起来很有耐心的老爷爷,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我们有东西遗忘在火车上了。老爷爷倒是真的很有耐心,转身从柜台取出一张表,跟我们说,你们填表,你们填表。我装模作样地填着,他一转身我就把表收进了裤袋。我是从中国来的,填表这种东西糊弄得了别人还能糊弄中国人?等你们收到表开始处理,我早已经回到南京,吃我的盐水鸭了。
整个窗口附近的氛围都是繁忙的,外面的月亮未必圆,整个世界都一样。排队的人大部分处理的是车票的问题,那些人不是漂泊的难民,就是同我这种旅行就是要把一切规划好思想相反的背包客——走到哪里算哪里,比如我后面一对韩国哥们,听说慕尼黑出了事没法去,便转身前往了纽伦堡。宾馆?哪里的沙发不是沙发。
阿彻不再管我,转过身盯着大屏幕,看着多少分钟的哪一班列车能把我们送到慕尼黑中转站。我拉住了出来上厕所的“没有性生活”,再一次表达了我的难处。结果她跟我说她已经查过了我所说的IC2267,说是车已经到了终点站慕尼黑,车厢里工作人员打扫过了,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遗留,然后就转头不再理会我,大步去往洗手间。一瞬间的想法是怎么忽然又能开进慕尼黑了,难道已经解禁了?可我的行李怎么会不在车上呢?等我被阿彻拉上了去慕尼黑中转站的车时,我才想起来我应该补问一句,IC2267只有一班吗,还是这条线路的每一班都叫IC2267?关于德国铁路的这一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这班车很拥挤,过道、厕所前、吸烟处,到处都是抱着大包小包席地而坐的人们,我们也是极为勉强才获得了一个落脚的地方。看长相也看不出来他们是中东难民还是和我们一样因种种原因没法到达目的地的旅客。
十点半了,周围的空气很安静,我盘点了一下身边还有的东西,想着行李若是真找不到了,明天第一件事就是找慕尼黑的中国领事馆。有了领事馆的帮助就能回国。无非就是旅程夭折了,不过经历了一次恐袭,也算为以后的生活增添了谈资,这样想想也不是很亏。至于到了慕尼黑之后,酒店就订在火车站外五百米,费用是早就付过了的。谷歌地图很早就离线好了路线,不用担心,只要保证手机电量,凑合到明天领事馆开门应该没问题。宾馆有无线网络,说不定前台还有苹果充电器,这样明天我又是一条好汉。想好了所有退路,我不由得释怀了。也是这个时候,阿彻又敞开了聊天的门。
“我刚才跟你说我一点也不想对不起谷雨,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叹了口气,眉毛紧蹙着耷拉了下来。按我往常的经验,一般男人有这种表情出现,八成是要开始忏悔了。我曾经有个朋友叫刘局,他跟我说放弃追求那个他已经追了四年的姑娘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当你习惯于隐瞒的时候,慢慢的你隐瞒的便不只是无所谓让不让谷雨知道的事了,慢慢的就会加入死都不能让谷雨知道的事。”
我向他点了点头,告诉他都是男人,我能理解。你去嫖娼你去卖淫我都能理解,因为我看得淡。而且严于律己,宽于律人嘛,我对自己也不是那么严格,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我也理解谷雨对我那么不信任,毕竟我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愧疚的,在与谷雨在一起的最后一年,我喜欢上了一个叫夏天的姑娘。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相信不相信,我不是因为脸迷上那个叫夏天的姑娘的。那个时候大二,我和她都是办公室助理,老师很喜欢我们,同时我们又都在学生会兼任职位,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产生了情愫。你知道感情这种东西也说不上谁主动,差不多互相吸引吧。还有也是因为我们常见面,不是有一句话嘛,说女人会爱上那个常常见到的唯一的男人,差不多一个意思。”
看我摆出聚精会神的样子,他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墨痕,我怎么跟你说呢。一开始更多的是好感吧,但这种好感对很多人都会有。笑得甜啊,长得好看啊,好感说来也就来了。但是大部分的这些都被“发乎情止乎礼”的教诲给克制住了,加上我那个时候有女朋友,谷雨对我一直很好,我也没有理由去想别的东西。
但是夏天是个很好强的女生。在学习上、工作上事事想要压我一头,她也确实做得比我好。当然我也不在乎这些,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加上我特别喜欢一句话说,当你目标定得特别高的时候,眼前的得失便都不再为得失。这句话也成了我不思进取的借口。但是她会时不时地跟我说,阿彻,我是肯定不会喜欢你的,你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说了很多遍。
火车还在慢悠悠地往前开,听到这句话我知道完了。阿彻肯定栽在这句话上了,你有女朋友没有用,你有十个老婆,有女人跟你说这句,你都会想把她收作十一房。这就好比女人跟男人说你怎么不行,男人吃药也得展示雄风一个道理。一方面男性的性自尊是不允许被挑衅的,你无法想象一个被这样“批评”之后还无动于衷的人会取得成功,另一方面自我暗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高中有个同桌,条件不错,但属于书呆子那种类型,我们班有女生喜欢他,但羞于开口,便在QQ上跟他说,我昨天梦到你,梦到你成了我男朋友,梦做得还挺真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在“撩”了。但那个时候不懂这些,同桌心里原来一直把那个女生当单纯的同学关系,因为这一句变成了梦中的女朋友,自己不断在想,不断在发酵。后来的事可想而知。这种事在心理学上叫做正向激励。最通俗的例子——我从抄作文书的句子被当成范文在全班阅读,后来我不抄了依旧是范文。到现在我已经可以通过写字来赚钱了。
“所以你就想,你不管怎样,也要让她喜欢上你?”
阿彻抬眼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就是这样。
现在回过头来看,很难再说出一二三四五了,也说不上哪个点就开始了,因为长时间一起工作,默契越来越多。我们也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是有多少人会按照对的路去走呢。那段日子我们就跟暖房里的植物一样,一方面渴望阳光,另一方面又害怕阳光。
“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是啊,你要说快乐肯定是有的,不然也不会选择违背价值观去出轨偷情。但更多的是煎熬吧,我不想对不起两个女人,却又确确实实地对不起了两个人。面对谷雨,我无法跟她说,我心里住进了另一个人。而面对夏天,我又没办法让她相信,我虽然有女朋友,但我也爱她。说严重一点,那一年多的时光我觉得我十几年形成的价值观、爱情观崩塌了。我没有想到我其实也是曾经最深恶痛绝的那类人。
现在很多人是害怕寂寞,所以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另一半。但那段日子我并没有因为身边有两个人而变得热闹,我反倒更加依賴自己,更加落寞。墨痕,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比如你身边发生一件事,你跟第一个人分享的时候会满心欢喜,而到第二个第三个,就难免心生厌倦。我无法做这样的选择,我宁可谁都不讲。两边都不是归宿。这种落寞就像你一个人逛街,觉得渴了买了杯奶茶,还没喝完,忽然想要上厕所,却不知道奶茶要放在何处。
她们都是很好的姑娘,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正因为此,我没办法做任何事,我能做的只是不断地折磨自己。好在夏天从没有逼迫过我,没有像电视剧那样出现任何狗血的举动。她觉得什么都没有经历重要,结果什么的都没有经历重要,但这一点也没办法减轻我的罪恶感。可能是因为射手座吧,花心而热爱自由,什么都不想放弃却又懦弱无能,不敢开始也不敢结束。
阿彻,你不是花心。你是专一,对每个人都很专一,同时也不懂拒绝,不懂放弃。
是,墨痕你这句话夏天也跟我说过,说我对每一个都很专一,才会造成那样的困局。但是夏天再想得开,她也是个女人。我不要脸,但她没办法不顾一切外界舆论跟着我,我们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外人看来我们只是不太熟的同事。她只跟她妈说了,她母亲对这样的女儿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没有办法。有一次我去杭州看谷雨,吃晚饭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我,我跑到厕所才按下接听。她哭着对我说“阿彻,我们不要继续了好不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妈问她和那个副主席怎么样了。她说副主席去杭州看他的女朋友去了。她妈夹了一口上海青放进嘴里,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说,那个男生倒是挺幸福的嘛,在学校的时候有你陪她,你回家了还有她女朋友陪她。我听完之后长久没有说话。几十秒的安静之后,夏天在电话那头稳定了情绪,跟我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今天是情绪激动了,没控制住,都是她的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听任夏天挂掉了电话。洗了把脸走出来,谷雨问我怎么了,我只能说没什么,学生会临时接了个活动,已经处理好了,然后吃下一小口青菜。
你能理解这种痛苦吗?对于男人来说大概没有比无能为力更痛苦的感觉了。后来的事你知道的,我和谷雨分开了。我那时知道我们终究会分开,但没想到在三年还没有走完的时候就分开了。我把我的零花钱以及剩下的奖学金全部打给了谷雨。做一些仪式感强的事可以让我心中略微好过一些,毕竟我连一点点挽回的勇气也没有。分手之后的一个星期,我跟夏天在一起了,在一起那天,她给我剥了一大盒的坚果,把盒子推给我,然后偷偷把手背在身后。夏天知道我最喜欢吃坚果,但是我太懒了,从来不愿意自己剥。她说今天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给我剥坚果了,以后每天都要给我剥。
现在看也是顺理成章。我们读的是二加二,在大三时整个班去了巴黎,在那里继续两年的学业。在异国他乡则有更多的变数,即使谷雨没有跟我说分手,我们八成也会在那两年分开。多年后我跟谷雨提到了夏天,我问她知道了结局以后后悔跟我在一起吗,她说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爱对了是爱情,爱错了就是青春。
“所以后来夏天成了你的前妻?”他把疑问的神色投向我,我把嘴一撇,指向了他的左手。阿彻他闲下来说话或者做任何不需要手的动作的时候,会做这样一个习惯动作,右手放在左手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不断按压和摩挲左手的中指。就今晚认识后的两三个小时里,这个动作我已经见了不下五次。按摩的是左手中指,想必以前是戴过婚戒的。婚戒还在手上的时候,闲来无事阿彻一定总是转动它,才留下这样的习惯。而现在的左手空空如也,连印迹都没有,不是没戴多久就是摘了很久了。阿彻也明白我眼神的含义,笑了出来:
不是的,和夏天没能结婚,你听我讲——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起之后的夏天,准确地说是去到法国之后的夏天像变了个人似的。身边的人总说她一直是这样的,只是之前的我被爱情蒙蔽了,看不到除了爱情之外其他的东西。
一起去到法国的那批人分两种,一种是勤工俭学的,一种是混留学生圈的。我本可以超脱于两种之外,但最终却成了两者皆是的人。我那时一直不清楚外婆有多少钱,她跟我说好好读书,不要有后顾之忧。我是不需要靠勤工俭学来维系留学生活的,夏天也一样,但是夏天酷爱抛头露面,或者说享受众人目光的关注,所以圈子里她也会涉足。要在留学生圈中获得尊重,经济实力是在所难免的一条。人活着无非是一张皮,为了这张皮,我们在巴黎最多的时候同时做着五份兼职,就为了维持人前的短暂光辉。但也有好处,圈子里的人有的在巴黎待了五年还只能说普通的英文,而我们在前半年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了。
后来夏天垮了,第一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巴黎的冬天要比上海暖和一些,可夏天那场烧发了整整两个星期。那次之后我再没让她做过兼职,我累一些没什么。她倒也感激我,但没过多久她的心态便开始变化,或者说我们俩的心态都发生了改变。
春天来了,我们的钱越来越不够花,收入减少是一方面,更多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欲望或者说夏天的欲望越来越大。幸福就是两个人没有过多欲望地生活在一起,但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已近乎是奢求了。 二月的巴黎时装周要开三百多场时装发布会,三百多场就像春天的一阵阵季风刮来了无数的新品。你不可能要求一个在最好年纪的姑娘看见成千上万美好的衣服心如止水,你不会觉得你漂亮的女朋友在同伴都穿上新装时对一件漂亮衣服的要求是过分的。
衣服永远不只是衣服而已,它是一个缺口,是女人新世界的大门。从零到一难,从一到一百便是顺理成章。衣服、裙子、帽子、洋装、鞋、包,这些外在的,再到内在的保养品,水乳、唇膏,面膜……到这个美好世界的全部。
夏天其实并不是一个拜金的人,能并且愿意吃苦,会去城隍庙吃五六块钱的路边摊,也会把我给她买的百元上下的淘宝爆款穿得很开心,但是到了不一样的环境,就变得完全不同了起来。现在回过头来看大概还是思想不够独立,容易被外界带偏。但是二十来岁未进入社会的女生,你又能要求她多少呢。
夏天是个懂事的女生。我们俩的钱真的不够花,她问家里要了几次还是不够。我背着她向外婆打了几个电话才勉强补上了窟窿得以继续向前走。夏天知道我家只有外婆有收入了,发现之后再没准许我向国内打过电话。但是困难依然存在,路还得继续走,这就是我们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我们经济拮据得连普通的衣食都快要保障不了,夏天也足够心疼我的身体,可另一方面又像攥着糖果的孩子不肯放弃那来之不易的浮华,上流社會的一场场酒会宴会,同学们的青睐和艳羡。我们曾无数次在巴黎四下无人的夜晚抱头痛哭,说着再也不要过埃菲尔塔尖的生活了,是什么人就该是什么样的。可第二天的太阳从卢浮宫后面升起的时候,巴黎的阳光又是那么的耀眼而迷人。
两个人的社交变成一个人的社交只是时间问题,这不可怕,可怕的是慢慢地开始有所比较,心中的天平也渐渐产生了倾斜。在国内的时候,夏天说我是光,同时也是暖,只要我在的地方就不会有黑暗,她就想靠近,想跟我搭伴走。虽说恋爱时的情话不能相信,但确实改变在慢慢地发生,慢慢地她开始放弃我们的见面,她开始觉得我们的见面是对生命的浪费,觉得我的时间应该用到赚更多的钱上。她不会嫌弃我兼职的数量少,但她开始埋怨我只能做最便宜的招待和洗碗工,不能像别的人一样,工作体面轻松还能赚更多的钱;她开始厌恶我每次聚会不能开豪车接送她,她只能走到无人的角落偷偷打车回家;开始厌恶只有到了下个季节才能买上一季的最热单品。她看着比她条件差很多的女孩找到帅气多金的老外,开始觉得她的男朋友不应该是踏实肯干的年轻小伙,她开始觉得把她的未来绑在我身上是不现实以及不可行的。
对,未来。夏天那阵子说了无数伤我自尊的话,我的自尊早就没了。她说得多了我也只是听之任之,她说我这样的,她一眼能把我望到底,五十年后我还会在中餐馆洗盘子,这辈子就这样了。她说以她的家庭以她的条件,在巴黎或者在欧洲完全能找个条件好我百倍的人,然后轻轻松松过着浮华的生活,不用考虑房子、车子、工作,有这样似锦的前程,何苦跟着我寒窗苦读。她说我是爱她,但怕是也只有爱她了。除了爱她这一点一无是处。
那一年多的时间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那段日子,没人再谈理想、谈主义、谈未来,有的只是酒精、灯光、烟火,财富,满地皆是但不属于我的财富。
还有一条我没说,夏天在宴会上交了一个朋友,叫朱珠。嗯,怎么说呢,她是夏天在法国最好的朋友,夏天什么事都会跟她说,包括和我的事,包括生活的拮据。同时也是朱珠把夏天从我身边越推越远。
这件事也是夏天在后来一次吵架和好后才告诉我的,说朱珠在给她物色新男朋友,介绍过几个,夏天都拒绝了。最近一次朱珠瞒着夏天带了一个男人来吃饭,是一个法国男人,比夏天大十岁,在巴黎的一个电子公司做高管,上学时候在中国交流过,对中国文化有种别样的情愫。但是夏天还是推脱了。我听了之后除去叮嘱她跟朱珠保持距离之外也没多说什么,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现在夏天和那个法国男人已经结婚了,我不记得是五年前还是几年前的事了,太久远,记不清了。很可笑吧。但我们分手还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毕业。
我和夏天在一起两年多,很多人吵到这个程度早够得上分手几次了,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们能撑到毕业。很俗套的故事,她想留在巴黎,而我势必是要回上海的,巴黎不是属于我的城市。夏天一直说我是个没有理想安于现状的人,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其实我不是。我无意向谁或者这个世界证明什么。但我不是,就是不是。
恋爱中做过的可笑的事情多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还一起文过身,那还是刚开始的几个月,夏天总担心我们的恋爱不能长久,即使长久也不会永恒。她想得没错,始乱终弃,开始便不是好好在一起的,又如何要求有一个好的结果。她说我们一起文个身吧,起码能留住些回忆。在文什么的问题上争论了好久,最终决定各文了一只手握着箭的小丘比特。我们俩都是射手座,她的丘比特下面文了我的名字Archer,我的则是Summer。都说文身久远,实际上呢?不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分开没什么好说的,大概是在一起的两年彼此折磨得太多了,把该吵的架早都吵完了。分手那天两人很安静,用力地告了别。最后一次从她的肚皮上爬起来,还没结束我们都哭了,感情无法继续,性事也无法往下走。她默默穿好衣服,从柜子里拿出剥好的一大盒坚果跟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剥的坚果了,怎样都要盛得满一点。当时我就在想,夏天是第二个给我剥坚果的人,第一个是我外婆,等我遇到第三个,我就娶她。
故事就是这样,说点开心的事情吧。你听见车厢出现欢呼了没有,就刚刚,持续了十秒呢,我去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广播我没注意听。
没错,墨痕你猜得没错。慕尼黑恐怖袭击案的嫌疑犯已经被击毙了。Now Munchen is clear.
五
人总是能够轻易地被满足,就好比之前我在南京奥体看的那场江苏足球队对延边队的比赛。赛前,所有人都认为江苏队的胜利是囊中取物,哪知狂攻九十分钟都拿不下,这时候延边打进一个,江苏队反而落后了。看台上群情激昂,不是挥舞着钞票谩骂裁判黑哨,就是大声疾呼着要求主教练下课。那时的球迷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而最后一个压哨扳平的进球却能让球迷唱着歌回家。
现在的慕尼黑也是一样,走在站台上的人们无不脚下生风,面露喜色。情绪是会传染的,阿彻不自觉地也高兴起来,我不得不时不时地拉他一下,提醒他我们的行李还没有找到,恐袭嫌犯被击毙这是全人类的喜事也不是我们的喜事。
在我看来,人类最大的弊病就是不能独立思考,太容易被感染,太易于被煽动了,即使再理性的民族也不例外。而对于中国人来说,我們的毛病又增加了一层,就是不理智。我从小就立志当一个大学老师,这话听起来有点滑稽,但事实往往都是滑稽的。我在初中、高中的课余就想好了,日后我当大学教师第一课要给孩子们讲什么。那时候我想的是,我要告诉孩子们,希望在大学的那几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大学的学制是几年),能做到经济独立和思维独立。等到几年后我自己上了大学,才知道经济独立太难了,所以把思维独立看得尤其的珍贵。去北京读研的前一个晚上,我父亲在书房沏了一壶茶让我坐下来,跟我说,去了北京,做学问就行了,别的不用多想。你多想的那些,深浅暂且不论,你无法确定哪潭水是清的,哪潭水是浊的,哪潭水可以养鱼,哪潭水有硫酸。我抿了口茶说,那不行,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那块镇纸现在还在我书桌上搁着呢。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我在江湖待了这么久,好容易靠庙堂近一点了,你让我忧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大说得过去吧?我爸顿了顿,说,为中华,心中有中华就行了。崛起崛起,怎样崛起暂时还不是你能决定的,那些在网上整天哭喊着爱我中华的人,中国有了他们就富强了?怕是不能够吧。
打趣归打趣,父亲的意思我都懂,我告诉他请他放心,我说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这一代年轻人究竟好坏,包括最终成长成什么样姑且不论,但都有一个大的共同点——自私。您别急着跟我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话,我给您打个比方。比如我们吃食堂,搁十年前,觉得学校食堂不行了,几个大哥一合计,在校内振臂一呼,咱全校兄弟姐妹们团结起来,都不在这个食堂吃了,看他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到时候看它整改不整改、降价不降价。这种场景您老应该很熟悉吧,可现在不会了,这代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很难团结起来。他们的想法之一便是你不去你就不去呗,我不差这几个钱,去食堂吃饭又近又方便,闹个“起义”多麻烦啊。倒不是这样做有对与错的问题,每代人有每代人的活法。
其实也怪不得谁,我只是说现象而已。也许我这么说话有些重了,但是现在中国人好像没有了方向感,弄不懂哪些是真正对的,哪些是真正错的。现在的中国人迷信结果论,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是怎样的都不去追究。
就事论事,这也未必就不好,社会上的人一心想着赚钱,学校里的整天打游戏看韩剧,任何一个娱乐新闻都比国家大事来得轰动。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人们也许比任何时候都更能被团结,更能同仇敌忾地将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想想看这不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吗,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反正任何朝代总会有一些人被推到舞台中央的,现在这样也许就是刚刚好。
每到夜晚我就有大量倾吐的欲望,这可能就是我在自身条件一般的情况下还能受姑娘青睐的主要原因之一。今晚也一样,这些话我都想跟阿彻去说,反正我习惯了跟素昧平生的人交流。奈何阿彻不问,我也不好强行去感慨,去议论。可这个时候的阿彻,倾述自己的经历仍是跃跃欲试的状态,哪有倾听的闲情呢。此时,他的眼中只有他的爱情,还有丢失的包。
和人群一起健步如飞的是一列列穿梭的火车,似乎是为了补上因恐怖袭击而失去的三四个小时,列车的上下客简单迅速,飞速地进站,飞速地开走。我颓唐地站在站台上,放弃了一列列车地去寻找看到底有没有IC2267的念头。我开始相信在奥格斯堡,工作人员所说的车已到站的话了。我甚至开始使用车站的无线网络查询慕尼黑中国领事馆的位置,好给自己想一条退路。
不管怎样,留在中转站不成,今天还是要到市里去。中转点相当于城郊,已在慕尼黑地铁的辐射范围之内了。我们随意上了一辆往慕尼黑方向开的轨道车。已经过了十二点,车上还有不少人,大概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两个没有行李,面对面一人拉了一个把手,一句话不说等着车开动。我觉得沉默要比现在的困境更加令人难熬,于是开了口,“我觉得欧洲最人性化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你看在中国,我们丢了行李哪还能坐这么久的车。”
“欧洲只是不在进站时检票罢了,在车上检票,你躲都躲不掉,到时候罚死你。”阿彻边说边摩挲着手指,看得出来,他是烟瘾犯了。我之前戒过一次烟,犯瘾的时候我嚼口香糖,嚼到糖尿病快出来的时候,差不多烟就戒了。但我现在连口香糖也没法给他,这些通通在我的包里,不知被运往了何方。
“这倒也是。但起码我们受益了,我们得感谢它。”
阿彻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对了,阿彻,你有孩子吗?”
我在尽可能地找一些能聊起来的话题。
“没有。”感觉离开了爱情这个话题,阿彻寡言了许多,“离婚得早,没来得及要孩子,不过话说回来,要有了孩子,也未必就能离得掉了。”
“这倒也是。”
“你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离结婚还有一段路呢,不过我小孩的名字已经想好了。”
阿彻放开手聚精会神听我说。
自念。男孩女孩都能用,跟墨痕一样。
他身体前倾,微微侧着耳朵,在等我说个所以然。
我告诉他我二十三年岁那年,出了第一本个人小说集,叫《亦已焉哉》。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阿彻接上了这句。
我点了点头。
《卫风·氓》里的一句,意思是就这样吧。这几篇并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本来我想用“23”做书的名字,被编辑给否了。后来就用了这个。个人作品集嘛,给自己一个交代就行了。再说,题目不就是层皮咯。
可是这跟你儿子有什么关系?
后来新书发布会,我们一起的一共十个人,发布会搞得很隆重,还专门请了个南大的教授来点评我们的作品。面上的好话说完了,开始说也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现在有些年轻人好大喜功,名字取得怎样怎样。我当时想你不就是在说我吗——完了他就说了出来,比如“亦已焉哉”,挺青春的小伙子就掉进了书袋。当时我也可以理解他,毕竟我是其中最年轻的,批评我也正常,可是回到家后越想越气,觉得反正我这本书又不打算走市场,我起个自我一点的怎么了。你没看我的书不评价我的内容,就开始说我的题目,是不是过分了些。那时我在读曹丕的《与吴质书》,里面有一句话说,“既伤逝者,宜自念也。”意思是既为死去的人伤怀,同时也自我反省。我就想,行,我的第二本书就取名《宜自念也》。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书出了很多本,为了迎合市场,按编辑的想法取了好听的名字,这个名字到现在也没用上。当然现在那份心气早没了,这个名字倒是一直很喜欢,想着以后小孩可以叫这个名字,配上我的姓——“钱”,叫起来也很好听。
阿彻听了摇摇头,似乎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说我要是你,我就给儿子取名“钱不见古人”,喊出来多霸气。
“是啊,霸气归霸气。到时候小学老师罚写自己的名字一千遍,别人写两千个字就行了。我儿子得写五千字。”
“一码归一码,我一直觉得名字特别长是一个特别酷的事。我小时候看综艺,那个时候有个女的叫杨二车娜姆。我觉得这个名字真酷,名字又长,名字里面又有数字,还有异域风情。”
“别胡说,人家是少数民族,别取笑人家名字。阿彻你总要回国的,到时候给你整个破坏团结罪,再把你抓起来。”
阿彻啐了我一口,告诉我他是真的很喜欢长名字,要不是定居在中国,在民政局登记时通不过,不然他真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掉,或者给将来的儿子取那个名字。
“叫什么?”
“俄耳普斯。”
“俄耳普斯?”我重复了一遍,名字让我想起了俄狄浦斯王,“希腊神话?”
阿彻点了点头,俄耳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擅长弹奏竖琴,曾用神乐压倒了海妖塞壬的妖艳歌声。他凭借音乐使欧律狄刻倾心,但在婚宴上欧律狄刻被毒蛇咬伤,俄耳普斯一气之下追到了地府。
“情种啊。”我忍不住打岔。
故事没有因我的打岔停下来——冥后也为他的音乐所感动,表示同意俄耳普斯带着欧律狄刻回到人间,但是离开地狱前不能回头,回头便意味着前功尽弃。
“但是有多少人能忍住不回头呢?”阿彻問我,他刚才没理我,我现在也不准备理他,任由他干说下去。
在地狱的出口,俄耳普斯想看着老婆是否在身后,有没有跟上来,导致欧律狄刻重新坠入阴间。俄耳普斯悲痛欲绝,在不久后因为拒绝参与酒神的庆典而被杀死。故事就是这样。
我听完故事,想问他为什么以这个人物为自己或为下一代去命名,再怎么说也是个悲剧人物,中国人不都讲究一个好的彩头吗?但硬生生地问又未免显得不礼貌,结果不消我问,他倒是自己提了出来。
“墨痕,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对这个名字情有独钟。”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但喜欢是一个方面,用作自己的名字是另一个方面,比如我喜欢老坛酸菜,我也不能叫钱老坛吧。”他听了哈哈笑了起来,我没跟他说的是我中学时期好几年的网名都是“钱闲闲”,那个时候我觉得每天闲着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干等死,就是我的人生追求和人生理想了。
“你不能理解也正常,等你再过几年,再过上一些年岁你就懂了。”他说的时候都没有止住笑,我不是很喜欢这种语气。我们没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慕尼黑站很快就到了。
慕尼黑是个大站,数起来有六七十个车道供迎来送往。一个大站又按区域被分成了三个小站,分别服务着三个方向去的旅客。不过再热闹的地方也会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比如现在。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一点零八分。恐怖袭击过去七个小时,平息一个多小时,现在的慕尼黑风平浪静的,跟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阿彻的宾馆订在两条街之外,我的则在火车站对面硕大的汉堡王旁边。阿彻说我英语不行,先送我去入住,他会说英语怎样都好。
我想着阿彻长着嘴也是说英语的嘴,要把整件事说清楚还得德语给人家讲,人家更能明白。我趁有网络,在谷歌翻译打了一大串的话,详细地讲了今夜的遭遇以及我们遇到的困难,然后一键翻译成了德语,截图保存。
宾馆前台是一个善良的老爷爷,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网上的新闻,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我进去跟他核对了我的订单号和护照,然后把手机递给他。他认真看完之后,用尽量简洁的英语问我们。
“你们丢失了你们的行李?”
我点了点头。
“丢在了火车上?”
又点了点头。
然后老爷爷把手机还给我,把椅子拉到了电脑桌前,呢喃着什么。我凭借十几年的英语功底大概分辨出他在说,“不用怕,我来帮你们找找……在德国,在巴伐利亚,我们这儿专门有个非盈利机构在干这种事。叫‘失物不担心组织,名字很普通吧,但真的能做事呢……让我先来登录吧,看这儿,让我填个表……哦,糟糕,明天是周末,怕是要等到后天才能工作了。”
最后一句话我倒是真真切切地听在了耳朵里,这一个晚上我经历的沮丧的事情太多了,这个消息也算是给这个晚上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我向他表达了谢意。我说没事的,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老头子一边说着让我想想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一边安慰我们说你们的行李一定会找到的,在德国,你们的东西是不会丢的。还说在其他地方,在欧洲别的地方他不敢保证,但在德国,Its ok,他一遍遍强调着Its ok,催眠得我也渐渐感觉什么都不算事。但是我太疲惫了,脸上连一个轻松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直到今天我才切身体会到德国人的“严谨”是什么样的。
我已经打算上楼了,老头子拍了下脑门说,有了。他拿了一张纸,写上了“LOST&FOUND”,并在上面画了一个图案,告诉我这是德国铁路失物招领处的标志,等明天上班之后,去慕尼黑火车站找这个办公室就行。在火车上丢的东西肯定会在失物招领处,不管怎样,周末铁路也是要上班的。要是那儿没有,他再给我想办法。
我再一次谢过了他,还学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声“在德国,Its ok。”不管怎么说有希望总比没有的好。
这时阿彻拉住了我。
“墨痕,我丢的行李其实不多,只是旅行纪念品什么的,还有就是奥特莱斯买的衣服。找得到固然好,找不到也就算了。我带的东西本就不多,重要的东西都在身上了。”
我不大明白阿彻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看起来是不太想找了。我只是一张冷脸摆在那里也没回话。阿彻赶忙解释道,“但我会陪你一起找下去的,我是说如果你需要资金什么的,尽可以来找我。”
我是太困乏了,也没过多地招呼他,我觉得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聊上六个小时已是一种极致了。我只是跟他说那好,我们明天九点还在下车的地方见好了,说完便上楼去睡了。
第二天七点不到我就醒了,想着行李还不知在何处,再不能继续睡着。匆匆洗了澡,坐在床上听主持人用德语播报早间新闻,硬是熬到了八点半,在楼下买了个汉堡,早早到了车站。
在车站等到了九点半还不见阿彻的人,我有点不耐烦,便自行去找。“LOST&FOUND”并不难找,坐镇的是一个光头,正在看报纸。我把手机递给他,他大致扫了一眼,问我丢的包是大包还是小包。
我告诉他,一个大行李箱,两个小的购物袋,上面有中国字。听完之后他从里屋推出了两个行李箱,购物袋分别放在两个箱子上。看见我的二十八寸的黄色行李箱被推出来的一刻,我的眼神放出了光彩。另一个小行李箱估计是阿彻的。光头说,这四件行李是昨夜一起送过来的。
我把四件行李的保管费一起付了,付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宾馆前台老爷爷说的“Its ok”是多么的幸运。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声“I love German”,German好像说成了Germany,我爱德国被我说成了我爱德国人,光头男奇怪地望着我,如同看一个傻逼。
后来我仍到那个地方去等阿彻,无奈一个半小时还没见到他人。料想该是有什么事缠着脱不开身,可昨天走得急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找到了行李如同卸下了全部的重担,算了下,昨夜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便觉得一阵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把阿彻的箱子又推回了失物招领处,告诉光头说之后会有一个中国人过来领,并留下十欧元作为小费。想了想我又在他的箱子上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我的名字和我在国内的手机号码。
我那个手机没开全球通,也没开国际漫游,不回国阿彻是打不进来的。我也不知道他打了没有。后来彼此间有联系是在两个月之后,那个时候他已经回国了,剛到上海,很快就将去南京。我说好啊,来南京了再聚聚。之后偶尔的通话也只是停留在嘴上,“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出来喝顿酒吧”之类,从来没落到实处去,我们心中都知道对方很忙,即便在一个城市,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多到哪里去。今天的事情说了今天不做,你说了改天,那就可能这辈子都未必会去做了。至于故事的结尾,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幸运地拥有结尾的。朴树在《那些花儿》里唱“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我赞同他这句话。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