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兰
53岁的章荣高抽烟越来越猛了。他一米六的个子,皮肤黝黑,身体裹在深色的“套子”里:深色外衣、黑色长裤,旧皮鞋也是黑色的。眼皮和嘴角耷拉着,像是有什么在往下拉扯。
2017年11月17日,从美国回到福建建阳老家的第三天,章荣高时差还没倒好,就去上班了,这样,他因出国停发的工资就能继续。章荣高是当地电力公司车队的临时工,工作是随时搭载工人去各发电站检修设备。
从美国回来后,他常蜷缩在逼仄的办公室那张冷硬沙发上,呆坐几小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面无表情地盯着两米之外的液晶屏看新闻。有时,他想起什么,冷不丁掐了烟,起身出门,也不跟谁说明去向——因为女儿的事,身为临时工的他,在单位难得享受了回“特殊待遇”。
章荣高的女儿叫章莹颖。2017年4月,章莹颖到美国伊利诺伊州访学。6月9日,她在校内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之后便失踪了。到现在,已经过去二百天,章荣高和家人曾到美国寻找了五个月,但一无所获。这期间,他们想尽所有办法寻找女儿,顶着FBI的压力,也遭受了众多网友的攻击——随着搜寻迟迟不见进展,募款金额一再提高,质疑家人诈捐移民之声四起,这位中外媒体聚焦下的“受害者父亲”,也成了流言无情攻讦的箭靶。
半年多以来的折磨,是从2017年6月11日上午从北京打来的那通电话开始的。章荣高拿起手机,电话里传来章莹颖男友侯霄霖的声音。对方告诉他,章莹颖失踪了。
自从3月份女儿回了一次老家后,章荣高就只在微信视频中见过她。章荣高不会上网,用一台廉价的老人机,主要通过妻子叶丽凤的微信和女儿联系。到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UIUC)做国际访问学者后,章莹颖租了间公寓,月租金700美元。有次章荣高听说,她要换个四人合租的房子,每月能省300美元。
章荣高后来才知道,女儿失踪那天下午,原本是要和房屋中介签约的。她出门后,没赶上公交车。和一辆黑色土星牌轿车车主谈了二十多秒后,章莹颖坐上了副驾驶座,之后,再无音讯。
失联不足7小时,章莹颖导师管教授及同事就辗转联系上了远在北京的侯霄霖,并在当晚9点24分,向校警报案。UIUC商学院教师刘云川正在国内访问,当晚也收到了管的求助信息。刘云川还是中伊利诺伊州华人协会前主席,两人之前就认识,他相信,除非意识到事态严重,管不会贸然对外发布消息。
作为全美中国留学生最多的大学,UIUC以前也发生过类似安全事件。四年前,一位中国籍数学博士杀害了华裔前女友,第二年,他被判入狱监禁46年。2016年底,学校又发生了一起中国学生自杀事件,华人协会、学生会和校方还专门组织了座谈。刘云川接受本刊采访前不久,另一名中国学生不堪学业重负,给家人留言说要自杀,惊动各方,好在找到人后是虚惊一场。
章莹颖失踪的消息沿着不同的网络管道扩散。管教授联系了刘云川,刘云川向校方、市政府、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等机构报告了此事。他还在华人微信群里发布相关信息。
毕业于UIUC法学院,于香槟附近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的郭立,在一个学生微信群里看到了消息。他又联系了中伊利诺伊州华人协会现任主席李振昌。之后,他还建了名为“Finding Yingying”的大群,几天内群成员就逼近500人上限。
香槟市是美国中东部的一座小城,在芝加哥附近。它规模并不大,人口约有13万人,其中约有三分之一为学生,主力则是厄巴纳-香槟分校的学生,整个市镇的生活与学校密不可分。
章莹颖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这座城市,对其中大部分人来说,章莹颖都只是个陌生人,虽从未谋面,但许多人仍然为之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一个寻找章莹颖的团队很快集结成立并做了明确分工:第二天一早,管教授随警察到租房机构经理处询问;李振昌在警局蹲守以协助警方立案;郭立则联系当地媒体扩散消息;迅速召集起来的志愿者们对香槟划区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除了章荣高外,在国内的侯霄霖,也联系了章莹颖中山大学、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的校友们散布消息。随后,更多机构开始介入,在刚刚成立不久的海外青少年权益保护与发展联合会(简称“海青会”)沟通下,有关部门邀请芝加哥华人律师王志东为章莹颖家人提供法律援助。围绕着“寻找章莹颖”,线上线下织起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网络。
汽车沿57号公路南下,从芝加哥到香槟要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越靠近女儿失踪事发地,章荣高越觉得焦虑和不安。这里和丘陵遍布的福建老家迥然不同,平原延绵,楼宇稀疏,学校大得没有边际,有望不到尽头的玉米地,汽车是家家必备的代步工具。章荣高记得,失踪前,除了找房子外,女儿还盘算着考驾照。
这是当地时间2017年6月17日上午,几个小时前,章荣高乘坐班机抵达芝加哥。和他一起来的是章莹颖的小姨叶丽钦和男友侯霄霖,他的妻子身体不好,听到女儿的消息就病倒了,24岁的小儿子得留在家里照顾她。来美国前,章荣高决定,只要能找到女儿,一定要把她带回国,哪怕学不上了,也不让章莹颖继续待在美国。
芝加哥领事馆副总领事余鹏和侨务组、教育组的两位领事,以及FBI协助章家人出关的一名工作人员在机场接到他们,随即赶往学校。跟校方沟通了大概情况后,下午他们又赶到了警局。从事后的刑事公诉书来看,警方当时已经锁定了目標车辆和车主克里斯滕森,但并没有告诉他们,章荣高了解到的只是,警方正在逐一排查与监控录像所示型号一致的车辆。
这是章荣高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飞机降落在芝加哥时,建阳老家已是深夜,这里却仍是白昼。终于结束了与校方、警方的沟通,章荣高和家人被校方安置在一处公寓,这里距章莹颖的住处步行只需要五分钟。为了方便章荣高等人到警局了解案情,校方还为他们安排了专车。但当时FBI正在监控嫌犯以搜集证据,为免侦查受到干扰,对章家人也封锁消息。
“他们当时蛮可怜的,校长办公室也派了一个人,给他们买点吃的,法式面包、牛奶、果汁、苹果等。他们饿了就吃点法式面包,渴了就喝牛奶,或者喝点水,不动火也不做饭。”张桂蓉接受本刊采访时回忆道。她在章莹颖所在的学院工作,久居香槟。在管教授等人邀请下,她去看望章荣高一家。张桂蓉发现章荣高等人很拘谨,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张桂蓉提出要给他们送饭,章家人拒绝,带他们到中餐馆,更是推辞,客气到让她觉得难以沟通。无奈之下,她请来一位福建朋友帮忙,在老乡面前,章荣高才逐渐和张桂蓉等人熟悉起来。
来到香槟十天后,他们才终于听到一些好的消息。6月27日,FBI对外宣布找到涉事车辆。“大家的情绪都有一些兴奋。”王志东回忆道,当时他和章荣高等人在当地一家中餐馆吃完饭,谈到这个消息,“大家觉得警方已经有很重要的线索,破案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接受本刊采访时,事情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章荣高回忆起2017年6月30日在警局发生的一切,仍然会因恐惧而颤抖。那天下午,FBI来电,要他们尽快赶到警局。章荣高见到FBI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对方说,嫌疑犯已经被逮捕了,车主是27岁的克里斯滕森,UIUC物理系曾经的助教。后来人们猜测,一向谨慎的章莹颖愿意搭车,很可能与他的身份有关。但噩耗也紧随而至:FBI相信26岁的章莹颖已经离世。
“真的非常害怕,”章荣高回忆到这里忍不住哽咽,继而抽泣,“说实在的,我不能去面对这些事实。”章莹颖小姨叶丽钦当即晕倒,被送往医院。侯霄霖一直待在警局试图获得更多信息。
当天晚上十点多,得到消息的张桂蓉去探望章家人。她在楼下见到了章荣高。他刚刚到章莹颖原来住的公寓下转了一圈,旁边有人陪着,但章荣高不说话,一直在抽烟。烟抽得太多了,味道过重,楼上的住户出来抗议,章荣高就挪个地方继续抽。
就这么捱到凌晨一点多,章荣高终于出了声:“你们明天都要上班,都要工作,这样陪着我不好,你们走吧,我上楼上睡。”虽然这么说,上楼后,张桂蓉发现他好像又不愿意回屋睡,于是章荣高又要送张桂蓉等人下楼,如此来来回回几次,章荣高才和来访者告别回屋去了。
据张桂荣介绍,芝加哥领事馆也早已接到了消息,领事馆官员连夜从芝加哥赶到了香槟。早上她再去看章荣高一家人时,领事馆的人已经来了。此前,领事馆一直在跟进案件进展,督促美国尽快破案。
章荣高一家人显然还很难接受章莹颖遇害的结果。“家人当时最大的困惑就是为什么,为什么FBI认为章莹颖已经遇害了?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结论是错误的?有没有可能莹颖实际上还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把她找回来?”王志东告诉本刊,FBI后来“陆续地,不止一次地”向家人提供了章莹颖已经离世的证据。但从感情上,章荣高等人显然还是没有放弃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就在克里斯滕森被抓捕几天后,不止一位当地民众声称,曾在距离香槟200多公里的塞勒姆小镇见过章莹颖。章荣高和叶丽钦不断央求张桂蓉带他们去找。禁不住章家人恳求,7月6日一早,张桂蓉叫上华人协会主席李振昌,加上另外两个志愿者,一行七人驱车前往塞勒姆。
章莹颖男友侯霄霖事先已与当地警方取得联系。在警察和当地一位热心的珠宝店老板娘带领下,他们走访了疑似章莹颖曾出现的地方。在一家体操房,几个年轻女孩看了照片后,一口咬定之前见到的就是章莹颖。一家美甲店的越南老板,此前曾说见过章莹颖,这时却又改口否认。中午大家在一家中餐馆就餐,老板娘是中国人,她很肯定地说,虽然章莹颖和那位兜售珠宝的女孩很像,但这个女孩来自日本,也不会说中文。下午的走访中,又有人十分肯定见到的就是章莹颖。
“他们回来后非常兴奋”,王志东说,侯霄霖打电话给自己,非常详细地讲了收集的情况。虽然线索混乱,但那些声称见过章莹颖的消息仍然让章家人觉得“警方是不是搞错了,莹颖是不是还在”。第二天,他们紧急约见FBI和当地的警方,把了解的情况告诉对方。王志东也通过电话参加了会议。
虽然FBI声称会派探员跟进这些线索,但同时又给章家人浇了一盆冷水。据王志东回忆,FBI警员重申了他们认为章莹颖已经遇害的情况,同时要求章荣高等人不要再擅自出去找人,并警告他们这有可能会干扰到警方侦查,甚至影响以后的审判。FBI甚至要求,之后章家人想对这起案件采取什么行动,都要尽量事先与警方沟通。
在刑侦专家刘世权看来,案子进入正式審判前,分期分批公布侦查进展,是FBI多年的风格。同样为了避免其他社会力量干涉侦查,作为美国强势部门之一,案子未破之前,FBI也不会邀请其他非执法人员介入侦查。王志东也告诉本刊,早在嫌犯被捕前,FBI就向章家人明确表示了对私人侦探介入侦查的排斥,且态度坚决,“大概讲的三个意思。第一,他们肯定不会和章家自己请的人分享所有证据;第二,任何人不能干涉FBI的工作或者是影响到他们工作;第三,如果外边的人这种作业,影响到FBI的侦查,他们会把他抓起来。”
很快,塞勒姆警方送来了监控录像,辨认出录像中的女孩并非章莹颖本人之后,章莹颖家人失望地排除了又一个可能。而另一边,虽然已经抓到了嫌犯克里斯滕森,调查人员也没能“撬开”他的嘴——克里斯滕森一直拒绝透露章莹颖的下落。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美剧中常出现的这句话,确实已经深入美国人心。在美国,嫌犯没有义务发表对自己不利的供词,他们通常会在案件侦查阶段就聘请律师维护权益。据嫌犯代理律师提交的文件显示,早在6月20日,警方实施抓捕十天前,嫌犯就已经与律师碰面。
口供的缺失和以审判为中心的诉讼体制,倒逼警方必须在侦查阶段尽力搜集证据,而为了避免日后因程序不合法给辩方可乘之机,警方还得在证据搜集过程中小心翼翼避免侵犯嫌犯合法权益。这便解释了为何警方6月14日确定目标车辆及车主克里斯滕森后,直到6月30日才实施抓捕,并由此给外界警方办案速度“慢”的印象。
“在美国,我们把自由放在比惩罚犯罪更高的位置。”当地一位白人志愿者保罗向本刊分析道。虽然觉得警方与家人配合一起调查,案件进展可能会更快,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美国,“有些坏人做了坏事,每个人都知道他犯了罪,但有时候因为没有证据,他仍然会被释放。”
这种司法和文化上的冲突,几乎贯穿了章荣高一家人在美寻女的150个日夜。就在他们为FBI的限制而苦恼时,另一个问题又使他们焦虑起来。犯罪嫌疑人克里斯滕森的律师团队露面了:布鲁诺律师事务所的汤姆·布鲁诺及其两个儿子。人们发现,汤姆·布鲁诺从1997年起就在香槟市的市议会任议员,目前担任香槟市副市长。
“香檳副市长担任嫌犯辩护律师”挑起了包括当地华人在内很多人的质疑,副市长为杀人犯辩护,简直不可想象,网上有人断言克里斯滕森必有强硬后台。章莹颖家人也要求王志东向检方提出疑问,检察官很肯定地回复,老布鲁诺“副市长”的身份,并不会让他在法庭的审判过程中占任何优势。
在接受华文媒体《世界日报》采访时,老布鲁诺也表示,他作为副市长的工作仅仅是每周二与其他市议员开会两小时,讨论香槟市“长期发展方向、税率高低”这样的市政议题,“完全无法也无权干涉警察、消防局的作业”。
9月初,布鲁诺父子得知检方将以死刑罪起诉,而嫌犯难以担负律师费,最终他们放弃代理此案。法庭后来为嫌犯指定了公设律师,在王志东看来,这位公设律师的能力和经验都在布鲁诺父子之上。
实际上,美国方面也照顾到了章荣高一家人对审理程序会产生的陌生感。几乎每次聆讯、提审结束后,检方、警方都会在法院二楼一间会议室里,为章家人答疑解惑。一直到章莹颖家人回国前,校警和FBI每周也会派人到住处告诉他们案情进展。
即便如此,对章荣高等人而言,很多问题仍然是难以想通或者难以接受的。“我们不应该讨论适应不适应(美国司法文化)这个话题,这一切行为都是被迫的,因为你没有办法选择。”海青会秘书长刘嘉宏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因为他们深陷其中,他们家里的女儿,此刻处于根本就摸不到,看不着,根本无法把控的判断(状态)。”
在家等了两个月,章莹颖的妈妈叶丽凤一直没能等到好消息。她等不下去了,2017年8月19日,虽然身体不好,叶丽凤仍然和儿子一起,沿着章荣高的赴美线路,从北京飞往芝加哥。
10月11日,法庭第二次提审嫌犯,这是叶丽凤首次直面嫌犯。面对着这个可能杀害了女儿的男子,章莹颖妈妈情绪几近崩溃,她忽然感到心绞痛,不得不提前离开现场。陪同在侧的一位通灵师不断安慰叶丽凤说,莹颖刚刚跟她说话了,说她很自豪。
在美寻人期间,很多人从世界各地发来邮件,有人说自己算卦算出章莹颖的下落,有人说自己梦到了章莹颖的位置。小姨叶丽钦迷信,托人在当地找了位通灵师。这位通灵师常常出现在章家,至少给了章家人许多心理上的安慰。
章家人仍在焦虑中度日,有旁观者却感到不耐烦了。人们开始以挑剔的眼光看待这家人的行为,有人揪住通灵师的问题不放,指责章家人不好好找人。“这些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直陪伴章家人的张桂蓉谈到这个问题时,音量陡然提高:“虽然我是基督徒,不赞成通灵师,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阻止他们,我不能说任何话。因为在无望的时候,人什么都想去做。”
更大的争议是公众捐款的用途和去向。6月13日,在章荣高等人赴美之前,中伊州华人协会就考虑到章家人赴美需要用钱,从而拟好了为章家人筹款的倡议书,一开始就参与到事件中的郭立也在微信群提议成立应急信托。
起初,章荣高拒绝了。6月14日,还在北京的章荣高发出一封口述的亲笔信,表示暂不接受捐款,“未授权也不认可任何组织以莹颖的名义发起的捐款”。这给热心的当地华人浇了一盆冷水。华人协会主席李振昌起初的反应是“有点惊讶”。郭立听到后认为,这肯定和他在群里设立应急信托的建议有关。
“这中间有个误会,”张桂蓉后来了解到,章荣高一开始觉得问题并未很严重,“他们觉得章莹颖就是走丢了,不用捐款,等到他们来了再说。本地的华人就觉得我们这么热心,你们还这样子(冰冷地拒绝)。”
6月17日,家人抵达香槟同一天,捐款行动还是开始了。校方在GoFundMe网站上为章家人启动募捐,18小时内,捐款金额就达3万美元。两天后,章家人召开新闻发布会前,数额已经升至6万美元。为了能尽快找到女儿,章荣高等人同意划出4万美元用于悬赏。后来,GoFundMe网站上筹款的目标金额几经提高,在8月3日攀抵50万美元,筹款用途加上了“帮莹颖支持家人”的表述。
从FBI逮捕克里斯滕森到8月19日章莹颖母亲和弟弟来美,这中间是一段长长的空当,长到足以让各种流言、传闻疯狂滋长。高度的社会关注也意味着章荣高一家人的所有行动,都可能遭到关注者的评判甚至指摘。有网友质疑捐款目标为何多次提升,也有人质疑章家那么多人到美国是否必要,还有网友翻出为章家人管理信托账户的律师承接移民事务,关于章家人借女儿失踪大捞一笔,意图移民,“吃人血馒头”的指责甚嚣尘上。
章莹颖母亲叶丽凤曾向张桂蓉哭诉,娘家有人来电话,问他们在美国是不是有一百万,还买了五栋房子。章荣高也饱受困扰,建阳当地有人信誓旦旦说他赌博赌到倾家荡产,女儿才要去租便宜的公寓。
章荣高没想到,自己曾经感受到无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此时又必须承担众多陌生人的猜疑。最早参与寻人的郭立,也在个人公号接连发表了三篇文章质疑章家人善款使用问题。郭立认为,支持章莹颖家人和寻找章莹颖应该是两个目的,如果不加区分地使用捐款基金,“自然是欺诈”。
侯霄霖曾在郭立所建的“Finding Yingying”大群回应,与他接触的美国律师和捐款业内人员都不建议公开善款使用明细。李振昌告诉本刊,他也曾试图透过王志东劝说章家人不要公开明细,“大家捐款的话,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目的,你没有办法解释得清楚。”张桂蓉也一直要侯霄霖沉住气不说话,但侯实在忍不住不回应。
章家人最终公布了捐款的花费名目,详细到从福建到北京的车票、在美国的饮食、生活用品等费用。但这并没有平息质疑,反而引发新的问题。网友们又开始关注为何连国内车票费用都要报销等问题。
“在那种情况下,寻找莹颖群已经不是寻找莹颖群了,已经是是非流言群了。”张桂蓉气愤地退了群。没隔几天,经历了又一场“围追堵截”后,侯霄霖也从群里退出。此后,章家人不愿再就捐款问题多做回应。
“霄霖他们已经太累了,如果要回应所有的质疑,根本没有时间,他们还有自己的情绪、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刘云川说,他同时也体谅郭立和网民的激烈言辞:“就像在中国,一位老人得病了,有几个孩子,他们都爱护老人,但对老人究竟怎么治也会有不同意见,有的时候兄弟会争吵,大家都是好心,但也会有不同的意见。”
2017年11月24日,章荣高接受本刊采访时说,捐款去向公开的详细程度,事关由FBI主导的案件侦查,他们实在有许多难言之隐。捐款的取用也不像外界估量的那般轻易,除了热心的华人志愿者不计回报地给他们送吃送穿之外,章荣高自己也垫补了不少。为此,李振昌曾以华协名义向学校和警局去信希望能简化资金取用手续,但没有得到答复。
转眼入秋,流言比伊利诺伊州的北风更凛冽,加之审判迟滞,让章家人更觉等待的漫长和无望。2017年10月11日,法庭再次提审克里斯滕森,他依旧拒不认罪。章荣高说,离庭时,他注意到嫌犯嘴角还泛起了笑意。
11月13日,章家人北上芝加哥搭乘回国的班机。背对着机场步履匆匆的人流,侯霄霖搀扶章莹颖母亲,章莹颖弟弟站在章荣高身旁,章荣高眼皮低垂,对着话筒解释他们离美的原因:“因为莹颖妈妈身体不好,加上这边的费用开支想节省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莹颖,审判时间还没有定下来,我们不知道有多長时间。”
“五个多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完全可以写一本书。”12月3日,张桂蓉接受本刊采访时感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人性、善恶等等。”
刘云川则记得,在找人后期,长期处在压抑情绪里的志愿者会突然发脾气,有时索性就在微信群里吵起架来,直到今天,只要在当地华人社区里提起此事,有如伤疤被重新揭开一般,“很多人会想哭”。刘云川说,“我们为她流过泪,为她发过火,为她说过过激的话,如果莹颖已经不在了,希望她能得到一些慰藉。”
19岁,在乡下谋不着生路的章荣高,进了与建阳老城一水之隔的童游镇。他26岁娶妻,27岁生女,起名叫莹颖。章莹颖从小乖巧伶俐,他不惜花高价让她上了镇上的中心小学。
一直以来,即便在并不富庶的闽北小城,章家的经济状况也算不上好,用章荣高的话来说,家里“从没有存到5000块以上”,女儿的学费也往往是借了再还。章莹颖失踪前,除了自己在车队开车每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外,一直待业在家的小儿子刚刚找到工作,尚无积蓄,身体一直不好的妻子在邻居家的小作坊打点零工,“一年挣不到3000块”。
为了支持女儿出国,他们七拼八凑了两万块钱。建阳亲戚多,过得比他富裕的大有人在,但就凭这么个出息的女儿,他也能在众人面前挺起腰杆。然而,章莹颖的失踪,把这一切都给击碎了。
回到建阳老家后,不断有记者找上门来。接受采访后,章荣高就会到巷子里独自抽烟,来回踱步。手机有时会响,但从来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消息。香槟当地华人送了他一部苹果手机,他如今也有了微信,加了章莹颖的账号,把跟女儿的对话置顶,只不过,点进去,对话框一片空白。
刚到家那几天,寒流还未南下,夜里,章荣高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经常一个人下楼,出巷口,到马路对面的广场上一圈一圈地走。有时妻子半夜醒了寻他不见,就爬起来到广场找他。章荣高说,有一回,他一个人,就这么走到天光大亮。(应受访者要求,郭立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