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雷
(洛阳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康百万”家族缔造了中国古代商业的一个传奇,创造了“富四百余年而家不败,地十八万余亩而民不怨”的奇迹,堪称中原士商的典范和楷模,这与康氏家族对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认同与运用息息相关。韩国作家崔仁浩以经济危机带来的弥漫全民的苦闷和反思为背景,创作了小说《商道》,不仅被韩国奉为“企业圣经”,也为东亚文化圈所广泛接受。《商道》讲述了朝鲜巨商林尚沃真实而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展示了博大精深的东方传统文化,蕴含了人生的智慧和处事的哲理,并将经商提炼升华到“道”的境界。这种“道”即士商的内在精神特质,一种商业伦理文化的价值取向,不仅体现在林尚沃的生命旅程中,内化在康百万的家族传承之中,也跨越国界和时代广泛流传。
康百万家族的第六代康绍敬曾在驿站任驿丞,在工作中结识了诸多官员,从而给他带来了商品互通有无的信息。盐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资,盐业自古以来就属于暴利行业,康绍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商机,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带动康家经商。康氏家族利用康绍敬所积累的人脉关系网,把山东的盐和海产品运到河南,再把河南的粮食、棉花等物资运到山东,贸易往来均有利润。自此康家走上亦官亦商、官商相互结合的道路,同时也为康百万家族以后的辉煌奠定了基础。
康百万家族的第十二代康大勇(也即康氏家族谱系中所记载的康大茂),所处的时代依旧盛行着“士不经商”的世俗观念。康大勇曾被“例授登仕佐郎”,虽是一个从九品的文官,但也算有功名的仕途中人。他打破传统,放弃功名,利用人际关系和官府接触,风生水起地投入到做生意当中。康大勇把握了当时朝廷整顿漕运的商机,又因其家族所在地巩义的地理优势——伊洛河与黄河的便利,大力建造船只并积极参与漕运。当时康百万家族特别定制了用于内河航运的船只,其特点是“跑得稳,装得多”,因而被称作“太平船”。民间流行着这样一种传说,每次通过“太平船”运回康家的银子都是以万两来计,康百万的名号也由此而得。
康百万家族在其第十四代主事康应魁的带领下,进入全盛时期,依靠内河运输积累的家族财富,使得康氏家族拥有的土地数量也在不断增长。康应魁凭借清政府镇压白莲教的时机,与清政府的权力体系联合,取得了十年的军需供应权,不仅积累了更多的财富,还发展出了自己的棉花生产基地。此时康百万家族实现了“富甲三省,船行六河”,所属土地多达十八万亩。故民间有“马跑千里不吃别家草,人行千里全是康家田”之说。
1901年在西安躲避战乱的慈禧和光绪,在返回北京的途中经过巩县,地方政府府库空虚没有接驾的财力,不得不半强迫性地让康家承接。康家用来修建住所和接驾两宫的费用高达100多万两白银之巨,之后又捐资白银100万两,被慈禧口头封为“康百万”。与权力的联手,固然可以带来巨额财富,但在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康百万家族这次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使它耗资巨甚,得到一个御赐的康百万的虚名,实则为此后康氏家族迅速衰败埋下伏笔。
在《商道》中,崔仁浩专设《蚂蚁与蜂蜜》一章,揭示了朝鲜巨商如何与当时的权势核心结成联盟。“通六艺,谙百家”而又廉洁方正的朴准源,系李氏朝鲜第23代君主年幼的纯祖(11岁即位)的外祖父,执掌兵权长达八年之久,权倾一时。朴准源去世,他的儿子朴宗庆成为这股势力后继的核心,尽尝权力的滋味,实为朝中头号权臣。伴随着人参交易从白参跨入红参时代,人参贸易额激增突破白银百万两,朝廷不能放任这部分财源,于是提出了人参贸易权,实则是人参垄断权。如何获得人参交易权,如何开拓并维系与权势的关系,引出了一则“蚂蚁与蜂蜜”的故事。
孔子有一颗稀世宝珠,宝珠上有一个九道弯的孔,他想从珠子的孔中穿上线,此非人力所能及。孔子运用了一个办法,捉一只蚂蚁,在蚂蚁的腰里系上细细的丝线,把它放进宝珠孔的一头,在珠孔的另一端抹上蜂蜜,蚂蚁自己出来,丝线就把宝珠穿起来了。其寓意是:蚂蚁象征着权力,商人要像蚂蚁腰里的丝线那样暂时依附于权力,让权力为你完成你自己无法完成的事,关键在于要有足够的蜂蜜,即诱饵。要取得人参交易的垄断权,必须倚仗权势作为后盾。
借着为一代权臣朴准源办丧的名目,前来参加葬礼的吊客们均以巨款为“仪礼”,唯独林尚沃开的是一张空白银票,接受这张银票的朴宗庆可以自己任意决定金额、给银地点、期限。林尚沃在这场没有污点的钱权交易中,以自己的诚心取得了人参交易权。
从康百万家族和林尚沃的实例来看,财富和权势之间关系复杂,商业需要权势的力量。商人过分倚重权势有可能招致灾难,过分疏离权势就难以产生巨额的利润。权力拥有各类优质资源,商人要想有所发展就必须处理好与官府权势的关系。商人总是寻求与权力的合谋,康家如此,林尚沃也不例外。无论他们真实的态度如何,在客观上,从政治生态的大背景下,他们在实质上都选择了一条官商联盟的道路,与权力契合也由此成为他们内在从商精神的核心部分,除却这点,他们无法缔造自己的商业帝国,无法聚集巨额财富。
康百万庄园至今依然悬挂着其家族精神的象征“留余匾”,匾文如下:留耕道人的《四留铭》云:“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盖造物忌盈,事太尽,未有不贻后悔者。高景逸所云:“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推之,凡事皆然。坦园老伯以“留余”二字颜其堂,盖取留耕道人之铭,以示其子孙者。为题数语,并取夏峰先生训其诸子之词以括之曰:“若辈知昌家之道乎?留余忌尽而已。”时同治辛未端月朔愚侄牛瑄敬题。
一定要留有余地,不把机巧使尽,以回报给天地;一定要留有余地,不把俸禄用尽,以回报给国家;一定要留有余地,不把财物占尽,以回报给民众;一定要留有余地,不要把荣华富贵享尽,以留给后代子孙。日过中天之后就要渐趋夕阳西下,繁花极盛之后会黯然凋落,月满之时便开始走向缺憾。只有在“花未全开月未圆”态势下,未来才会有所期待。万物之道忌讳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凡事太过一定会遗恨无穷。中国传统文化讲究中庸之道,对事物要有一个度的适当把握。凡事都要留有余地,切不可做尽做绝。“留余匾”是康百万家族的文化符号,“留余”是其精神传承的高度浓缩,是中庸文化的具象化的表达方式。
“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中”,这个枷锁就是我们自身的有限,面对的是一个亘古绵延无限的时空,以有限去对抗无限,违背天地万物的本性。因此总有人类的聪明才智所无法到达的领域,无法穷尽世界万有。何必一定要穷尽呢,不以贪婪的征服者的姿态出现,保持适度留有余地,和谐共处天人合一,唯有遵循自然之道,方能长久。财富的积累之道也是如此,不可以占尽一切利益荣华,不可以奢侈淫逸,不可以过度,要留余,保持各方利益的均衡,否则财富将难以为继。康家在多年的商业经营中深谙凡事不可太过、物极必反的道理,其“留余”思维方式与行为准则是一种典型的中庸式的处世哲学。“留余”可以是一种康百万家族内在价值的一种认同,也可以是一种平衡利益的策略,可以说“留余”与“康百万”是相互成全的。
在《商道》中,作者借现代已故的金起燮会长的遗物——林尚沃晚年所著的《稼圃集》和一只破碎的杯子,引出朝鲜巨商林尚沃的故事。这只看似普通的毫无价值的杯子就是“戒盈杯”,林尚沃在自著的《稼圃集》序言里有这样的文字,“回首往事,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也”,这杯就是已经破损了三分之一的“戒盈杯”。为了表达对林尚沃的敬意,金会长生前曾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处居所标识为“戒盈堂”,即“谨戒盈满之家”的意思。
人世间一切悲剧均来源于不知满足的贪欲,老子《道德经》里有言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警戒装满的杯子,警示永不知足之欲望的杯子,叫做“戒盈杯”。给“戒盈杯”装七分满,所盛之物一点都不会少;如果给“戒盈杯”倒满,在所需要的一瞬间完全消失,点滴不剩。一个不能装得太满,只能适量的“戒盈杯”。“戒盈杯”上有“戒盈祈福,与尔同死”,这无疑是一种隐喻,一种昭示着与康百万“留余匾”息息相通的文化隐喻。意为不要把杯子倒得太满,祝你幸福安康,凡事不可太尽,要留有余地,唯此才能获得幸福平安,杯子与你同在,荣辱与共生死与共,最终归于一种天地万物的平衡之境,一种恬淡从容的生命姿态。
在公元1847年康家第十四代主事康应魁75岁生日的当天,康店的民众给康家挂上了“良田千顷”的匾额;也就是在同一天,康应魁将所有欠债的帐表当众烧毁。光绪十八年(1892年),康家第十七代康鸿猷为康店的私塾捐了五十亩土地,让康店的孩子们可以免费上学。据《巩县志》记载:“育英小学校,地址在康店寿圣寺,成立于宣统二年,创办人康鸿猷、康尔弗。经费有义学地五十亩,小龙庙产二十亩,后又增学田三十七亩。”在康百万庄园内,至今还保存着为民众免费治病的药房。在民族国家处于危难关头,康家第十八代子弟康子昭投笔从戎,散尽家资,最终以一种悲壮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从而宣告了康百万家族的败落。因为有康百万家族的精神支撑,康氏后人即使失去了祖辈传承的物质财富,他们仍然在以不同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家国情怀。
张美龄与林尚沃初次相识之时,刚好被卖到青楼,林尚沃为张美玲赎了身,保全她成为一个自由人,而自己却被误解为手脚不干净,并被义州商界逐出门户。张美玲由此改变了的人生轨迹,多年后母凭子贵的她成为光禄大夫夫人,与林尚沃重逢,并帮助处于绝境的林尚沃起死回生。这一切缘起于林尚沃作为商人的“弃利重义”,他当时为张美龄赎身时从未想到过要得到任何回报,他始终将张美龄作为一个人来尊重,把人的尊严和价值看得比财富本身重要得多。
林尚沃在大师的引导下悟道,最终明白:“无论房子盖得有多好,总有一天会倒塌的;无论盖得多么结实的房子,最后都会从一滴水坍塌,这是自然的法则;同理,天下的权利总有一天会消失,天下第一巨富也总有一天会灭亡”。他下令将文簿上记录的所有欠债人都叫来,不仅勾销了他们欠下的所有的债务,还让他们临走时带上一些钱财回家。这种销毁欠债凭证的做法和康应魁如出一辙,疏散家产,荣华不尽享,留有余地。
康氏家族非常注重通过不断修为达到道德自律,“留余”传家,所尊崇的经商的基本规范和价值原则至今依然广为接受。其秉持商道济世、乐善好施的情怀,勇担社会责任和时代使命。“康百万”传承的诚信为本、义利并举的商业准则,是其稳步兴盛数代的基石,并使其家族自身与社会得以长期良性循环发展。《商道》讲述了真实的历史人物、“天下第一商”林尚沃传奇的一生,他在晚年,将全部财产返还社会,躬耕菜田,自适自足地度过余生。他在经商中悟得的“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戒盈戒满”,“商道即人道”,这也是本书题为《商道》的旨归。正是这种商业价值的认同感和文化精神的归属感,使中韩两国虽有不同的发展模式,却保持着东亚经济圈的商业文化精神的同质性,传统文化与道德价值参与了这种同质性的建构。在全球化成为必然趋势的时代,危机和困境也越来越具有某些本质方面的相似性,摒弃形形色色的中心主义,同质性的因素可以为问题的解决提供更高效的途径,也为“和而不同”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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