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银花,刘红麟
(湖南理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龚自珍不仅将屈原视为异代知音,屈原的文学作品也是其艺术宗尚的源头,所谓“郁郁文词宗”是也。定庵词分为《无著词》《怀人馆词》《影事词》《小奢摩词》《庚子雅词》,共一百五十余阙。词作总量虽为数不多,但词的创作几乎贯穿于他的一生,词中屈骚的痕迹也甚为明显。定庵词在形式上多化用屈骚的词句,如“渺渺予怀孤寄”“楚天云雨到今疑”等。也喜用与屈骚有关的词牌名,如《湘月》《忆瑶姬》等,其词颇具屈骚之形。这种形式上的接受,归根到底来自对屈骚精神的认同。所谓“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是指屈骚精神刻入骨髓,深入肝肠,与词人身心融为一体。由此看来,其词对屈骚的接受可谓是既具外形,又深得神韵。
比兴寄托虽起源于《诗经》,但真正成为一种系统的表现手法是在《楚辞》出现之后。《诗经》的比兴寄托表现为简单地以此物比他物,往往只局限于片断。《楚辞》中则是以长篇巨制的比兴,全方位地表现内容,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香草美人”。寄托了屈原情感和政治理想的“香草美人”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并且孕育成了源远流长的香草美人传统。除了香草美人这一手法外,屈骚也多有咏物之作,以歌咏他物寄托自身的情感,成为后世托物言志表现手法的源头。
王逸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1]3屈原在作品中多次描写香草美人,或以香草象征高洁品质,或借美人形象表达不得志的幽怨。定庵词不仅熟练地运用香草美人手法,亦会将其直接化用入词,如“香草美人吟未了,防有蛟听”。章太炎评龚自珍说:“所赋不出佩兰赠芍之辞,所拟不离鸣鳷啼鹃之状。”[2]292其对龚自珍的批评,从侧面观之,恰好证明了龚自珍喜用香草美人寄寓政治理想的事实。这一评语也与龚自珍自己的阐述“幽想杂奇悟,灵香何郁伊”暗合。
在《莺啼序》(用宋人韵)[3]547中,上片“悄凝盼十里蘅皋,多少心期伤暮”,虽未言及思妇的相貌,从服饰和住所可以看出其不凡之态。思妇所崇尚的“十里蘅皋”,是一个遍布香花香草的地方。下片“况连天香草崇兰渡。予怀渺渺,灵修尚隔中央,只恐弃我如土”,其中“予怀渺渺”,是对屈原“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的句意化用。“灵修尚隔中央,只恐弃我如土”,源于屈原常用“灵修美人,以媲于君”。这些句子不仅是对屈骚句式上的化用,还表达了与屈原相似的情感,那就是对自身政治命运的担忧。词中含怨憔悴的思妇,正是龚自珍的真实写照。屈原笔下的美人意象具有丰富的内涵,不仅用来比拟自身,还用来比拟君王,以求女不得比喻君王的见弃。定庵词中的美人除喻己外,也借以表达对知音人的渴望,《金明池》可谓是这种比拟的代表:
按拍填词,拈箫谱字,白日销磨无绪。春梦断,拈天香草,试怅望美人何处?中馀酲才要醒时,却又被艳想迷漫遮住。早燕子匆忙,杨花零乱,好煞年光将去。[3]547
词中的主人公满怀惆怅,“试怅望、美人何处”,以“美人”来表达对知音人的渴望,抒发救大厦于将倾之时的壮志。这种渴望和壮志在当时又不可能实现,因而笔锋一转,“好煞年光将去”,表达年华易逝而功业未成的苦闷,抒发了“美人迟暮”之感。
屈原的咏物之作,不似《诗经》或只提及外形,或只歌咏内在,而是将物与自身的情感相融合。在《橘颂》中,他借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特性,虽表面歌颂橘树,而意在借咏橘展现自己“深固难徙”、“独立不迁”的品德。正如林云铭《楚辞灯》所言:“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4]111《橘颂》中托物言志的手法对后世的文学创作影响深远。
龚自珍空怀经世致用的思想,力倡“更法改图”,却被讥为“龚呆子”,排挤在中心政权之外。无论是外部环境还是自身境遇,都极易使龚自珍自发与屈原产生共鸣。根据接受美学理论,艺术的接受不是被动的,而是显示赞同与拒绝的审美活动。龚自珍基于自身的审美认同,像屈原一样将身世之感、政治境遇巧妙地融入所咏之物中,如《定风波》:
拟聘云英药杵回,思量一日万徘徊。毕竟尘中容不得,难说,风前挥泪谢鸾媒。 自古畸人多性癖,奇逸,云中仙鹤怎笼来?须信银屏金屋里,一例,琪花不称槛前栽。[3]586
屈原被怀王疏远却又不能重修旧好,常苦于没有良媒,而龚自珍却要挥泪谢鸾媒,原因何在?原因在他清醒地认识到红尘中容不下他这个畸人。在这里,作者连用“云中仙鹤”和“琪花”自喻,以突出自己不同流合污的个性。云中仙鹤怎么能屈身于笼中呢?纯洁的琪花怎么能栽于槛前呢?龚自珍在《好事近》中也表达了不做“槛花笼鹤”的决心。词人歌咏仙鹤,歌咏琪花,也是表白自己的心声。这种手法在《减兰》中也有体现: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3]562
此词是龚自珍二十七岁时所作,他由重见十年前的花瓣,而忆起风雨飘摇的十年间,个人的种种不幸。本词看似写花,又非静止孤立的单纯描写,而是花与人重叠。开头句“人天无据”,凝聚了词人万般感慨,一腔不平之气似要喷涌而出,却又在世事无常的磨折后,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虽仅四字,但冷暖自知。从有生命的枝头之花到漂泊不定的落花,花的命运浸入了人的感情色彩,词人的身世之感、仕途之忧杂糅其中。全词咏物和抒情一体,最后以“身世依然是落花”结尾,花犹人,人亦花,物我合一。
屈原在抒情写志时多涉及梦幻仙境描写,仅《离骚》中就描写了三次神游仙界的体验。《惜诵》更是全篇纪梦,如“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屈原在仙境中寄托理想,在梦天中寻找归宿。但这种堪称鸿篇巨制的梦幻仙境终究抵不住现实的金戈铁马,仙境、幻影免不了梦醒后的失落。屈原对这一点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在短暂的梦幻仙境后,生发出“仆夫悲余马怀兮”的哀叹。在龚自珍描写梦幻仙境的词中,也能感受到一种如梦如烟的凄迷,常流露出“只恐梦回香泪,揩上枕头绡”的幽怨。
屈原将在现实境遇中的不得志,幻化为在仙境中上九天、下九渊的纵情驰骋。其作品中所描写的仙境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以自身的理想为依托。弗洛伊德认为,“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产生幻想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意的现实好转。”[5]44
陈铭在《龚自珍评传》中说:“龚词常用一个虚构幻想的境界,寄托高洁的希望,在形象化的描绘和情节性的结构中,透出对美好画面背后黑暗社会现实的否定。”[6]268-269定庵词对灵秀仙境的描写,来源于词人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词中情节性的结构背后,寄托了词人欲兼济天下而不得的忧愤。读罢常为其在仙境中驰聘而拍手称快,又不免为其现实和仙境的差距而叹惜。如《洞仙歌》:
一梳春月,淡溶溶欲上,鸾尾云晴碧天扫。正文窗四扇,缥缈华空,晶艳艳玉女明灯一笑。几番携手处,昙誓天边,寒绿深深帐纱悄。亲手采琼芝,着玉盘中,添香水养花还小。见说道,仙家梦都无,便梦也如烟,晓凉欺觉。[3]542
上阙描写在空灵的环境中,仙女以微笑的姿态映入眼帘。接着说自己与仙女几番携手,又“昙誓天边”的情比金坚。仙女亲采琼芝置玉盘中,添香水、养鲜花的动作描写,喻示仙子品德高尚。但是仙境中的承欢势必要面对破灭后的凄凉,末句梦如烟,又残忍地将人从仙境带回现实中。
龚自珍推崇“古来情语爱迷离”,喜在缥缈虚无的仙境中描写天人相恋的情事。因为意境的朦胧迷离,初读这类词时多以为是纯写情事,而将词中始终萦绕的悲凉忽视。其实不然,龚自珍正是因为有血泪般的生命体验,词中的悲戚才一直挥之不去。将这类迷离词与屈原梦幻仙境中描写的天人相恋联系起来,似乎能嗅出其中的茕茕孑立之感。如《忆瑶姬》:
唳鹤吟鸾,悄千门万户,夜静尘寰。玉京宫殿杳,怅九霄仙佩,不下云軿。今生小谪,知自何年?消尽炼琼颜,料素娥今夕无人问,裙袂生寒。 定万古长对晶盘,敛庄严宝相,独坐婵媛。幽怀知有恨,恨玉笙吹彻,彻骨难眠。双成问讯,青女凭肩。瑶华筵宴罢,长风起,吹堕离愁到世间。[3]551
上片描写玉京宫殿众仙赴会,唯有“今生小谪”的素娥无人问讯,饱受凄寒之苦。下片即进一步渲染素娥幽怀有恨。“婵媛”在屈原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如《离骚》“女嬃之婵媛兮”、《九歌》“女婵媛兮为余太息”。词人因直言进谏、不畏权贵,为京城士人所排斥,词中仙娥的寂寞独守显然是龚自珍的处境。整首词以仙境为背景,寂静与热闹相对比,让读者也能在这玉笙吹彻中,深切感受到词人的落寞失意。
梦幻仙境中的仙境与梦境,既有联系又相区别。联系在于二者都是与现实对立,区别在于幻想的仙境是有意识的创造性想象,梦境则是无法控制的潜意识的心理活动。弗洛伊德说:“梦既不是毫无意义,也不荒谬……它是一种完全有效的精神现象,其实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它可以加入到一系列可以理解的清醒状态的精神活动中。”[7]29在《惜诵》中屈原借梦叙述政治情怀,“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龚自珍本是醉梦时多醒时少,以写梦、纪梦为常态。词人的梦境与屈原的梦境相同,都是在现实基础上的精神延续。
在早期纪梦词《桂殿秋》中,词人用全篇笔墨详细描写梦中之景,在梦境中倡言胸中抱负。
明月外,净尘红。蓬莱幽窅四无邻。九宵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3]551
此词为龚自珍19岁所作,《己亥杂诗》第七十五首自注:“年十九,始倚声填词”。词的上阙描写梦中所见情景,从“蓬莱幽窅四无邻”、“流过红墙不见人”,可以看出词人理想之地的崇高圣洁。下阙描写词人梦醒之后,忆起梦中的光明殿,预想到穷尽一生之力到达理想之地的艰辛。但是词人并没有因为长途漫漫而意志消沉,“知隔朱扃几万重”,可以感受到光明殿使他心生向往。读罢此词,少年龚自珍意气风发的形象宛如目前。
随着阅世加深,基于环境的恶劣和身世的坎坷,龚自珍推崇“迷离”之风,词中常有晦涩难懂之处。就后期写梦词而言,大多是以梦、好梦等字眼来关涉心中所想,追求一种精神上的体验。如《浪淘沙》:
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寻思依样到心头。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 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3]545
词人指明写梦,词中引发争议的情事,相比“是仙是幻”的精神体验已无关痛痒。美梦总是那样让人流连忘返,但这种温馨浪漫又不得不以梦醒后的凄凉收场。好梦是留不住的,梦境的暖与现实的冷形成鲜明的对比。最后年华空误,词人生发出“醒时如醉,醉时如梦”的凄凉之感。
以《离骚》为代表的屈原作品,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在屈骚精神中,狂狷精神是其基点所在,独醒精神是其特有之处。龚自珍目睹王朝由盛转衰,秉持屈原的狂狷精神,为拯救时弊大声疾呼。以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意识,倡导“更法改图”思想。定庵词对屈骚的接受,除了表现手法等形式上的痕迹外,对其精神内核的认同也与自身的精神追求融为一体。在词中突出表现为狂狷和独醒。
从屈骚观之,屈原的狂狷精神表现为既狂放进取又重修内美。班固《离骚序》云:“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竟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8]卷一班固的评语虽是责备屈原“露才扬己”“责数怀王”,但从反向来看,屈原怨怀王之不察、破法度之重围,正是其狂狷精神的体现。狂放进取的屈原因小人排挤而不得君王信任,无论“渔父”还是“女媭”,都希望屈原能通达权变,“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但重修内美的屈原回答:“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龚自珍在继承中国古典美学精神时,特别欣赏楚辞式的激情,包括它狂放的想象力和激烈的反抗精神。”[6]269继承了屈骚狂放想象力和激烈反抗精神的龚自珍,狂名在当时已是众所周知,其狂狷精神在词中主要有以下两种表现。
一是狂放激进。“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的龚自珍,被世人议为“狂不可近”。好友庄绶甲劝他收起锋芒,以便于得到统治者的赏识,“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魏源也在《致龚定庵书》中寄语:“不然结习非一日可改,酒狂非醒后所及悔也”。龚自珍喜狂言狂行,鉴于词这一抒情文体的特殊性,其诗文中“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9]111的狂放,在词中难以展现全貌。就定庵词中写狂名、表狂态的词句,其以狂士自居、“借疏狂以行其世故”的狂放激进可窥一斑。
《水调歌头》:“面皱怕窥景,狂论亦消磨。”[3]566
《凤凰台上忆吹箫》:“任东华人笑,大隐狂名。”[3]570
《清平乐》:“雨打风吹潮捲去,依旧能狂只汝。”[3]578
二是坚守自我。龚自珍的坚守自我,既不是固步自封,也不是夜郎自大,而是基于现实处境作出的理性选择。龚自珍心怀治国平天下的大志,自步入官场,不趋炎附势、不忘却初心,正所谓“能清不能浊,能室而不能市者”。在腐败黑暗的政治环境中,龚自珍虽不得重用,但依然“甚不忘忧国也”。《水龙吟》可谓是其坚守自我的代表作:
君家花月笙歌,葛裙那许陪宵燕。啸如鲁柱,才如窦锦,遇如班扇。蓬鬓慵妆,蛾眉怕妒,天寒谁管?算平生已矣,春风一度,恩歇绝,何曾怨? 一夕仓皇家变,抱琵琶倾城都散。雍门琴碎,雀台香烬,西陵墓远。块土争还,芳魂永守,秋燐如电。忆史家柱叔敖公,千载下,今重见。[3]588
上片描写“啸如鲁柱,才如窦锦”的葛裙,在君家夜夜笙歌时,不得爱怜,其无人关切的原因在于她不浓妆艳抹刻意邀宠。但在主人“以祸死,宠姬十辈,挟金珠散去”时,她却“誓报之”、“坚不去”。显然,词中的葛裙正是龚自珍,词人以葛裙“蓬鬓慵妆,蛾眉怕妒”,比拟屈原“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遭遇。下片紧承上片词意,表达了词人即使在“一夕仓皇家变,抱琵琶倾城都散”的困境中,也“块土争还,芳魂永守”的决心。整首词皆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词人借葛裙表明自己即使被排挤打压,也决不变心从俗的心迹。
在屈骚精神的提炼中,不难看出其“独醒”精神对后世文人的影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身处浑浊的环境中,屈原以清醒的意识,觉察到楚国的岌岌可危,即使被疏远被流放,依然心忧国事。接受了屈骚精神的龚自珍,是晚清少见的独醒者。梁启超评龚自珍曰:“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10]76龚自珍在《金缕曲·赠李生》云:“侬已独醒醒不惯”,“独醒”二字是龚自珍在举世皆醉的环境下,沟通屈原的境遇,从而对自己作出的准确认知。纵观定庵词,多数词篇都包裹着这一精神内涵,突出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表现为清醒。在清王朝多数官员还沉浸在康乾盛世的美梦时,保持着清醒意识的龚自珍已经敏锐地感应到王朝的衰败气象,如悲秋词《菩萨蛮》:
文廊匼匝屏风曲,轻寒恻恻侵帘箔。秋思正沉吟,秋阴几许深。 无言垂翠袖,粉蝶窥人瘦。蝶也不禁秋,凉花相对愁。[3]541
一切景语皆情语,此词以秋气为背景,词中对凄凉秋景的描写正是词人对国家衰败气息感受的外延。词人以清醒的意识,感受到清王朝的奄奄一息,心中忧患之情如秋日阴云一样浓厚。“粉蝶窥人瘦”句,写在秋气充斥的环境下,清醒的词人倍受折磨。“蝶也不禁秋,凉花相对愁”,表明词人对秋蝶和秋花的凄寒之苦感同身受。龚自珍对秋景的描绘,寄托了他对衰颓世运的担忧。
其二,表现为孤独。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中,像屈原和龚自珍这类具有“独醒”意识的士人,其超前的思想、行为往往不容于世,因而常有独醒者的深切孤独感。“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屈原作品中“吾”与“众”的对立,表达了自己“世浑浊莫吾知”的孤独。“孤独也伴随着悲怆情调。在这个意义上,龚自珍确实继承了《离骚》的传统。”[6]240在无人理解的浑浊世间,孤独可谓是龚自珍的代名词,定庵词充满了孤独的情调。《木兰花慢》正是其孤独情怀的实录:
问人天何事,最飘渺,最销沉?算第一难言,断无人觉,且自幽寻。香兰一枝恁瘦,问香兰何苦伴清吟?消受工愁滋味,天长地久愔愔。 兰襟,一丸凉月堕,似他心。有梦诉依依,香传袅袅,眉锁深深。故人碧空有约,待归来天上理天琴。无奈游仙觉后,碧云垂到而今。[3]546
词开篇发问,然后又自问自答。“断无人觉,且自幽寻”,词人的烦恼忧愁无人能懂,词人问香兰为什么清吟独守,实际也是对自己的反问。读罢上片,词中的孤独之感扑面而来。下片中,词人希望在游仙中化解愁苦,但短暂的游仙后,孤独愁苦挥之不去,百转千回,悲愁无尽。此外,定庵词中还有大量抒写孤独的词句,如:
《浪淘沙》:“独自凄凉还自遗,自制离愁。”[3]545
《莺啼序》:“纱窗日落无人,独倚黄昏,有谁省否?”[3]548
《忆瑶姬》:“定万古长对晶盘,敛庄严宝相,独坐婵媛。”[3]551
其三,表现为自信。自信即是对自我的肯定,正是因为这种对自我的肯定,屈原在举世混浊中才能保持清醒,坚持重修内美,从而避免了黑白颠倒、随波逐流。也正是因为这种对自我的肯定,“哀朕时之不当”的屈原,才会发出生不逢时的悲怆。对官场黑暗有着清醒认识的龚自珍,认识到自己不被重用,是因为身处“阳春暮”的腐败末世。所以,即使是在“事事违初意”的处境中,龚自珍依然保持着对自我的肯定,如《鹊踏枝·过人家废园作》:
漠漠春芜芜不住。藤刺牵衣,碍却行人路。偏是无情偏解舞,濛濛扑面皆飞絮。 秀院深深谁是主?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3]559-560
漠漠荒园,飞絮满天,这一派暮景给全词奠定了凄凉基调。飞絮在这里似有政治寓意,古诗文中常比拟小人。下片描写孤花娇艳盛开,却无人欣赏。正如词人自己,满怀匡世济民的远大抱负,却沉沦下僚。“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该句体现出龚自珍认识到孤花无人欣赏的原因,在于它不合时宜地开放在暮春时节。词中的孤花意象,正是龚自珍自信的体现。定庵词还有不少表明在个人与时代的错位中,肯定自我的词句,如:
《太常行》:“一身云影堕人间,休认彩鸾看。”[3]543
《如梦令》:“本是花宫幺凤,降作人间情种。”[3]545
《暗香》:“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3]570
这些都体现了词人以仙人自喻,否定社会黑暗腐败。康乾盛世一去不复返,龚自珍虽数次追慕,却只能在末世中空吟“倘若有城还有国,愁绝,不能雄武不风流”。在浑浊的社会环境下,这种对自我的肯定,并不是词人自视清高,而是词人的理性判断。正是基于这种自信,词人才能以正确的价值标准批判当时的昏暗时代。
王逸云:“又自屈原终没之后,忠臣介士游览学者读《离骚》、《九章》之文,莫不怆然,心为悲感,高其节行,妙其丽雅。”[1]309在清王朝危如累卵之际,龚自珍作为心怀天下的文人,不畏权贵指陈时弊,却不被当世者重用,无缘参政。其仕途之坎坷、身世之悲苦与屈原多有相同之处,屈原发愤抒情的文学作品,对定庵词的创作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龚自珍将不受重用的惆怅、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挤打压的幽怨注入词中,记录了其郁郁不得志的愁苦,词中满是末代文人沉郁悲凉之感。屈骚的比兴寄托手法是龚自珍委婉表达愁苦心绪的良方,梦幻仙境描写是龚自珍远离现实纵情驰聘的温床,狂狷与独醒是龚自珍在黑暗现实中引领方向的明灯,定庵词无论是表现手法还是精神内涵都体现了对屈骚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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