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鞫、谳、议审判机制研究
——以大理寺、审刑院职权为中心

2018-02-01 02:42
江西社会科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职官大理寺刑部

宋代的审判实行“鞫谳分司”,鞫司审讯,谳司检断,在司法制度中是最值得称道的。然而迄今为止,相关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地方州府一级①,至于中央层面的司法机构,如大理寺在元丰改制设立左断刑和右治狱两司后,其审判机制是否也实行“鞫谳分司”,由于相关历史文献在叙述大理寺官员职守时并无清晰的交代,因此,学界已有研究成果尚未有明确的结论。②如果我们再深入一步细究的话,可以发现宋代的审判分司制度实际上不止于“鞫、谳”,此外还有一个“议”司“详议”的程序,对鞫、谳结果进行覆核,这一程序鞫司和谳司都不能参与,从而形成一个鞫、谳、议分司,独立进行审判的机制。对这两个问题的探讨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宋代的司法制度,值得深入研究。为此,本文以大理寺、审刑院职权为中心就上述议题作一考述。

一、右治狱、左断刑:大理寺的鞫谳分司

北宋前期,大理寺并不设审讯机构,只负责详断天下奏报的案件。神宗元丰改制,大理寺设立左断刑,并恢复设立审讯机构,即设右治狱,掌审讯案件。关于大理寺设左断刑、右治狱两司后,审判是否也实行“鞫谳分司”,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神宗正史·职官志》是这么说的:

大理寺置卿一人,少卿二人,正二人,推丞四人,断丞六人,司直六人,评事十有二人,主薄二人。卿掌刑狱、断谳、推鞫之事。凡职务分左右,奏劾命官、将校及大辟囚以下以疑请谳者,〔隶〕左断刑,则司直、评事详断,丞议而正审之;若在京百司事当推治,或时旨委勘及系官之物应追究者,隶右治狱,则丞专推鞫,少卿分领其事,而卿总焉。凡刑狱应禀议者,请尚书省,即被旨推鞫及情犯重者,卿同所隶官上殿奏裁。[1](职官二四之四,第3册,P2894)

《职官志》所载左断刑“司直、评事详断”与右治狱“丞专推鞫”的案件类型不同,“左断刑”系负责各地文武官员犯罪被奏劾的案件,以及各地报呈的疑罪上奏案件的详断。所谓奏劾命官、将校,通常是置诏狱审讯,然后由大理寺左断刑断。“右治狱”系负责京城百官犯罪案件、皇帝特别委派审讯的案件、涉及官物应追究归公的案件的审讯。这两个部门一个负责谳,一个负责鞫,因涉及的案件来源于不同系统,两个部门之间会发生职务上的联系吗?换言之,“右治狱”审讯的案件只是完成了鞫的程序,还有待于“谳”,会转到同属大理寺的“左断刑”部门去检法断罪吗?这个问题关乎大理寺内部两个部门之间是否也实行“鞫谳分司”制。

《宋史》卷一六五《职官志》大理寺条载:“建隆二年,以工部尚书窦仪判寺事。凡狱讼之事,随官司决劾,本寺不复听讯,但掌断天下奏狱,送审刑院详讫,同署以上于朝。”[2](P3899)即不再受理审讯案件的事务,专门负责天下奏案的详断。不过,此史料略去了送刑部详覆的职能,事实上当时还有刑部参与复核。

太宗淳化二年(991)曾诏令“大理寺杖罪以下,并须经刑部详覆。寻又诏大理寺所驳天下案牍未具者,亦令刑部详覆以闻”[3](卷十四《太宗皇帝·听断》,P197)。大理寺当时并不负责审讯,因此所言“大理寺杖罪以下”,是指包括官员案件在内的天下上奏案件,都须经过刑部详覆,此详覆即详议程序。同一年,判刑部李昌龄上言:

自来大理详断,刑部详覆,并连署以闻。此设两司为之钤键,贵于议谳,克正刑章。既列奏以佥同,乃职分之无别。案制:大理定刑讫,送省部详覆官入法状,主判官下断语,然后具状奏闻。至开宝六年,阙法直官,致两司共断定覆词。今若悉备旧规,虑成烦滞。欲望今大理所断案牍,令寺官书判印书讫,送省部详覆。如其允当,即刑部官吏印书,送寺共奏。或刑名未允,即驳疏以闻。诏从其请。[3](卷十四《太宗皇帝·听断》,P197)

按照李昌龄的说法,大理详断,刑部详覆,使案件谳、议分开进行,是设置这两司的关键所在。太祖开宝六年时因缺大理法直官,致两司共同断、覆案件,则失去了分司的意义。太宗淳化二年采取了新的措施,以防大理、刑部官员徇情舞弊。《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十四《太宗皇帝·听断》载:

(淳化二年)置审刑院于禁中,以枢密直学士李昌龄知院事。兼置详议官六员,凡狱上奏者,先申审刑院印讫,以付大理寺、刑部断覆以闻。乃下审刑院详议,申覆裁决讫,以付中书省,当即下之。其未允者,宰相复以闻,始命论决。盖重谨之至也。[3](P197-198)

宋代在大理寺和刑部断、覆(议)程序之外,又增加了一个由审刑院负责的详议程序。审刑院置详议官六员,专门详议经大理寺和刑部断、覆过的案件,再申报皇帝裁决,皇帝裁决的命令下付中书省,如无不当,即颁下执行。其有不当,由宰相再次奏闻,以求司法公正无差错。宋代司法审判之谨慎,于此可见一斑。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上奏案件形成了四道司法审判程序:州府审讯、大理寺断刑、刑部覆核、审刑院详议。不过既然有了审刑院详议,案子再送刑部覆核似乎已没有必要。因此到了淳化四年,太宗下诏大理寺详决的案子“勿复经刑部详覆”[4](卷三四,淳化四年三月壬子,P748)。大理寺详决案停止送刑部详覆,背后其实还有原因。刑部本身还承担天下已执行死刑案的事后详覆重任。

宋制将死刑分成疑难案和无疑难案两类,疑难案,须奏报中央,称“奏案”,由大理寺判决;无疑难案,地方有判决和执行权,在执行死刑后报刑部覆查,“刑部主覆天下大辟已决公按”[1](职官一五之一,第3册,P2698)。宋代的死刑案件随着宋代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数量增长相当快。《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咸平四年(1001)真宗“览囚簿,自正月至三月,天下断死罪八百人,怃然动容”[4](卷四八,咸平四年五月甲申,P1060)。三个月断死罪800人,平均每月266人,照此比例,一年死刑犯约达3000人。此时距淳化四年只不过8年时间。这些死刑案,都需要刑部详覆。天圣四年(1026),判刑部燕肃上奏曰:“贞观四年断死罪二十九,开元二十五年才五十八。今天下生齿未加于唐,而天圣三年断大辟二千四百三十六,视唐几至百倍。”[4](卷一○四,天圣四年五月己卯条,P2406-2407)这些数字表明当时刑部详覆天下死刑案的工作量非常大,为集中精力做好详覆,才不得不停止大理寺案送刑部详覆。

元丰元年对大理寺职责作了调整,恢复设立右治狱,同时又恢复了刑部详覆制。《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曰:

先是,上以国初废大理狱非是,以问孙洙,洙对合旨。于是中书言:奉诏开封府司左右军廵院刑狱,皆本府公事,而三司诸寺监等,凡有禁系,并送三院,系囚猥多,难以隔讯。又盛暑疾气熏染,多致死亡。官司各执所见,吏属苦于咨禀,因缘留滞,动渉岁时,深为未便。参稽故事,宜属理官。今请复置大理狱,应三司及寺监等公事,除本司公人杖笞罪非追究者随处裁决,余并送大理狱结断。其应奏者并天下奏案,并令刑部、审刑院详断。大理寺置卿一人,少卿二人,丞四人,专主推鞫,检法官二人,余悉罢。[4](卷二九五,元丰元年十二月丁巳,P7185-7186)

右治狱主要是因随着王安石变法的推广,开封府承受的案子逐渐增多,不堪重负,为分解开封府负担而设。最初设立时,可能考虑大理寺本身已有的掌断天下奏案任务繁重,除置寺丞四人“专主推鞫”外,又置“检法官二人”。但四年后元丰改官制,左断刑不再设专门的检法官。③右治狱虽设有检法案,“掌检断左右推狱案并供检应用条法”[1](职官二四之二,第3册,P2893),负责检出左、右推审讯的狱案法条。但其人员是吏胥,不是官员,并无正式的审判量刑权。绍兴三十年,高宗诏:“大理寺治狱合置检法使臣一员,许本寺踏逐外路州军曾充法司、出职补摄诸州助教名目人充,候到寺满二年,依推、法司人吏体例,通理入仕迁补以来至年劳补摄助教及八年以上,与补进武副尉酬赏。”[1](职官二四之二四,第3册,P2904)据诏令所言,右治狱所设检法使臣,是无官品的流外胥吏。关于此,之前徽宗时的法典《政和都官格》载:“大理寺右治狱推司、法司胥佐,并为内外差到有出职人吏充者,满三年不曾犯私罪情重,及赃罪无失出入徒以上罪,通元差处入仕未及八年,补守阙进武副尉;及八年,补进武副尉。”[1](职官二四之三六,第3册,P2910)所定法规与高宗诏令意同。由推丞负责的左、右推审讯后的案子,检法案的吏胥只能检出法条,无量刑权,因此还需送左断刑科断。左断刑的科断程序是由具有品级的官员大理评事、大理司直、大理寺丞、大理正负责的。

换言之,大理寺右治狱审讯的案子,只走完司法程序的二分之一,接下来引条判决应属左断刑的职责。《续资治通鉴长编》载:

刑部言,大理寺右治狱,应命官犯罪并将校犯徒以上或赃罚,余人罪至死,请依旧具案以闻,并下左断刑详断;非品官者,仍断定刑名,应流以下罪人、刑名疑虑或情法不相当,亦拟定,先上刑部裁度。如所拟平允,即具钞或检拟取旨。应刑名疑虑,仍听赴左断刑评议,并比附取裁。从之。[4](卷四○一,哲宗元祐二年五月戊寅,P9773)

此条史料对于了解和认识大理寺右治狱与左断刑之间的关系十分重要,却未能引起研究大理寺的学者注意。刑部奏请采取的措施是针对大理寺右治狱的,其一,“应命官犯罪并将校犯徒以上或赃罚,余人罪至死”的案件,送左断刑详断;其二,“非品官者”也要由左断刑“断定刑名”。这是右治狱推鞫的案子送左断刑详断,即由左断刑量刑定罪的例证之一。

值得指出的是,元祐三年罢大理寺右治狱,至绍圣二年又恢复右治狱,曾“置司直一员”。[1](职官二四之一二,第3册,P2898)南宋建炎三年,因抗金形势艰险,财政匮乏,不得不裁减官员,规定“断刑司直兼治狱司直,其寺簿并治狱司直并罢”[1](职官二四之一五至一六,第3册,P2899-2900)。右治狱司直废罢后,左断刑司直参与右治狱的检法。应该说这是抗金战争时期的一个非常态,是权宜之计。据汪应辰的说法,南宋“中兴以来,务从简省,大理少卿止于一员”[5](卷一七五,绍兴二十六年闰十月辛亥条,P3353),也是由这个原因造成的,故汪应辰要求恢复元丰官制,设少卿二员,分领治狱和断刑,以便充分贯彻“鞫谳分司”制度。到了绍兴十二年有臣僚上言:“近睹关报,大理寺丞叶庭珪除大理正,庭珪前日为丞,乃治狱之丞,今日为正,实断刑之正,断刑职事与治狱异,祖宗旧制必以试中人为之。庭珪资历颇深,初无他过,徒以不闲三尺,于格有碍。诏别与差遣。”[1](职官二四之二二,第3册,P2903)明确谈到大理寺丞(推丞)为治狱之推丞,大理寺正为断刑之官,“断刑职事与治狱异”,两者分掌不同的职事,实行与州府同样的鞫谳分司制度。可以看出汪应辰强调的“鞫谳分司”制是得到了贯彻的。再看一件司法实例:

(绍兴)七年五月五日,诏大理寺丞勘吏部人吏种永和等公事行遣迂枉,故作注滞,其当行官吏理合惩戒,少卿张汇、正赵公权各特罚铜十斤,丞林悫、都辖张昭亮各降一官,职级、推司并令临安府从杖一百科断。[1](职官二四之二一,第3册,第2902)

此案例言及大理寺审判的吏部种永和狱因违慢超出时限,官员遭处罚。大理寺丞林慤负责右治狱,是鞫司第一责任人,都辖张昭亮的官职全称为治狱都辖使臣④,为主典,是以两人处罚最重。其次,大理少卿张汇、大理正赵公权是断刑官,罚铜十斤;再其次是职级、推司,杖一百。此案遭处罚的官员包括断刑官,表明右治狱审讯的案件是要经左断刑详断的,贯彻了鞫谳分司的精神。这是右治狱推鞫的案子送左断刑详断的例证之二。

南宋乾道二年(1166),孝宗诏:“大理寺今后狱案到寺满一百五十张为大案,一百五十张以下为中案,不满二十张为小案,断、议限并依绍兴二十一年八月十六日指挥主(立)定日限,内外路并右治狱,大案,断、议限三十日;……临安府大案,断、议限二十五日。”[1](职官二四之二八,第3册,P2906)诏令规定大理寺断案时限,内右治狱大案,详断、详议的时限为三十日。至乾道三年宋对此断案时限又作了调整:“大理寺左断刑,丞受狱案,检准程限尚宽,今欲拟定下项:外路及右治狱大案元限三十日,今减作二十日……缘本寺承受诸路并临安府、右治狱申奏到案状并系断、议官躬亲书断。”[1](职官二四之二九,第3册,P2906)右治狱推鞫的大案,送左断刑详断的时限减为二十日。这是右治狱推鞫的案子送左断刑详断的例证之三。

综上所述,大理寺左断刑除了负责详断各地文武官员犯罪被奏劾的案件,以及各地报呈的疑罪上奏案件外,还承担着详断右治狱审理的京城百官犯罪案件、皇帝特别委派审讯的案件、官物应追究归公的案件。大理寺右治狱、左断刑审判活动毫无例外也遵循着“鞫谳分司”精神。

二、“决平”以纠偏:审刑院的详议

“鞫谳分司”之“司”,即“职”也,其精髓在于设官分职,各自独立审讯、断案量刑。宋右司郎中汪应辰对“鞫谳分司”制度有过很好的表述:

国家累圣相授,民之犯于有司者,常恐不得其情,故特致详于听断之初;罚之施于有罪者,常恐未当于理,故复加察于赦宥之际。是以参酌古义,并建官师,上下相维,内外相制,所以防闲考核者,纤悉曲备,无所不至也。盖在京之狱,曰开封,曰御史,又置纠察司,以几其失;断其刑者,曰大理,曰刑部,又置审刑院,以决其平。鞫之与谳,各司其局,初不相关,是非可否,有以相济,无偏听、独任之失。……迨元丰中更定官制,始以大理兼治狱事,而刑部如故。然而大理少卿二人,一以治狱,一以断刑;刑部郎官四人,分为左右,左以详覆,右以叙雪,虽同僚而异事,犹不失祖宗所以分职之意。本朝比之前世,狱刑号为平者,盖其并建官师,所以防闲考核,有此具也。中兴以来,百司庶府,务从简省。大理少卿往往止于一员,则治狱、断刑皆出于一,然则狱之有不得其情者,谁复为之平反乎?刑部郎官或二员,或三员,而关掌职事,初无分异,然则罚之有不当于理者,又将使谁为之追改乎?[1](职官一五之二○至二一,第3册,P2707-2708)

汪应辰强调,“鞫谳分司”要解决的是“是非可否,有以相济,无偏听、独任之失”,以达到“内外相制,所以防闲考核”。然而在“鞫谳分司”之外,宋代其实还设立了一个“详议”程序,用以“决平”纠偏,所要解决的是“罚之有不当于理者,又将使谁为之追改”的问题。宋代鞫司审讯后的案子,后续因有录问、检法程序,一旦有误,比较容易被发现。然而法司检法量刑,发生错讹,如果后续没有程序加以纠正的话,最终将导致案件审判失误,因此宋代设计了“详议”程序予以把关。这个“详议”,在中央层面,就是审刑院详议(中间有一段时间经刑部详覆),审刑院撤销后由刑部详议。审刑院详议,是保证减少案件失误而采取的必要措施,故谓之“决其平”。详议是建立在鞫、谳分司基础上的一个更深层次的制度设计,即地方奏案(已鞫)报大理寺、刑部断,再经审刑院详议。史载:“本朝开封、御史有狱,又置纠察司以裁其失;刑部、大理断刑,又置审刑院以决其平,鞫与谳各司其局,元丰始以大理兼狱事。”[6](卷六七《元丰大理寺》,P1276)大理寺右治狱设立后,其所鞫案,由左断刑谳,刑部详议。在地方上,这个“详议”程序就是在州府推司鞫狱、司法参军检法后的州府长官、幕职官集体审核制。这样,就形成了鞫、谳、议分司进行的审判机制。

由于大理寺谳后还存在一个审刑院详议程序,学界有人把负责天下奏案断覆的大理寺和刑部视作鞫司,把审刑院视为谳司。这一看法忽略了北宋前期大理寺不治狱和元丰改制后设立左断刑的史实。既然大理寺不负责审讯案件,怎么就成了鞫司呢?我们已知,“奏案”指的是有疑难的刑事案件上奏朝廷裁决,通常专指死刑疑案的奏谳,凡案件“情轻法重,情重法轻,事有疑虑,理可矜悯,宪司具因依缴奏朝廷,将上取旨,率多从贷,是谓‘奏案’,著在令典”[1](刑法四之五七,第7册,P6650)。其实各地在上报奏案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案件的审讯程序,只是有疑问不能最后裁决,按规定报大理寺详断而已。奏案报到大理寺,由大理寺予以详断,大理寺扮演的显然是谳司的角色[7](P37),审刑院的详议起的是“决其平”以纠偏的作用。元丰三年审刑院撤销后,审刑院并归刑部,“以知院官判刑部,掌详议、详覆司事,其刑部主判官二员为同判刑部,掌详断司事,详议官为刑部详议官”[1](职官一五之一一,第3册,P2703),原先审刑院详议功能由刑部继续担负。

《宋会要辑稿》载南宋大理寺专法云:“寺正领评事、司直为详断司,少卿领寺丞为详议司,卿总之。诸路奏到狱案,满二百张以上为大案,断限三十日;二百张以下为中案,断限二十日,议司各减半;不满十张为小案,断限七日,议司三日。并开封府、御史台申奏案状,如系大案,断限二十日,议司减半。”[1](职官二四之二八,第3册,P2906)大理寺专法所言“寺正领评事、司直为详断司”,指的正是大理寺“左断刑”。元丰官制改革后的设置为“推丞四人,断丞六人”,推丞属右治狱,“专推鞫”;断丞属左断刑,左断刑“则司直、评事详断,丞议之,正审之……少卿分领其事,而卿总焉”[2](卷一六五《职官志》,P3900)。大理寺专法规定说“寺正领评事、司直为详断司,少卿领寺丞为详议司”,这在审刑院设置时期是不见记载的。少卿领寺丞组成的详议司,实际也隶属于左断刑,从中得知,左断刑在详断案件时,在其内部也分设有一个详议的程序。大理少卿领寺丞为详议司,只是将原先的左断刑内的“丞议之”程序提出来,单独设置。与审刑院设置时期相比,大理寺内多了一个详议司详议程序。案件经详断司谳后再经详议司详议。这一制度,正是审刑院设置时期形成的鞫、谳、议分司审判机制的延续。

绍兴三年(1133)发生一案,“中军统领官张识冒请逃亡军人米,刑寺元断公罪,待致朝廷疏问,却将盗米赃罪杖断作赃罪流”,显然断罪不当,“其刑部、大理寺事属失职,寺丞胥介、评事许绛、权刑部郎官刘藻各特降一官,章谊、元衮各罚铜十斤”。[1](刑法四之八○,第7册,P6661)此案当事人为中军统领官,案子不归右治狱审理,属左断刑管的奏劾命官、将校案。奏劾命官、将校,通常是置诏狱审讯,然后报大理寺详断。大理评事许绛为详断司,元衮为大理少卿[8](卷十四绍兴三年十月),领寺丞胥介为详议司,履职有误;章谊当时为权刑部侍郎[8](卷十四绍兴三年十月),与权刑部郎官刘藻亦未能履行好刑部详覆之职,皆受到处罚。从此案例可看出宋代鞫(有司审讯完成的中军统领官张识奏案)、谳(大理寺详断司详断)、议(大理寺详议司详议)、覆议(刑部详覆)的整个司法作业程序相当完善。

审刑院(或刑部)详议,发现有误断之处,当驳正大理寺。如果大理寺不服驳正,双方有争论,可奏请皇帝,举行更高层面的详议,宋代谓之“集议”。《天圣令》卷二十七《狱官令》宋令第46条:“诸州有疑狱不决者,奏谳刑法之司。仍疑者,亦奏下尚书省议。”[9](P418)咸平五年发生的一件尚书省集议案实例:

国子博士、知荣州禇德臻坐与判官郑蒙共盗官银,德臻杖死,蒙决杖、配流。先是,本州勾押官赵文海、勾有忠知德臻等事,因讽王(主)典曰:“官帑之物,辄以入己,一旦败露,必累吾辈。”德臻等闻之,即与之银一铤以灭口。至是,事发议罪。判大理寺朱搏言文海等恐喝赃满合处死。审刑院以为蒙盗官银,尚从流配,文海等只因扬言,安可极法!乃下其状尚书都省集议。既而翰林学士承旨宋白等议请如审刑院所定,从之。[4](卷五二,咸平五年五月壬寅条,P1131)

此案是在大理寺、审刑院断、议相互有争议而不能定的局面下,开启尚书省集议程序后才解决问题的。尚书省集议实际上亦属于“鞫、谳、议”之“议”司法程序。

即使是赦书的草拟制定,也充分体现出宋代“鞫谳分司”“防闲考核”的精神。汪应辰奏云:

祖宗时治狱,则有开封府、御史台,又置纠察刑狱司,断狱则有大理寺、刑部,又置审刑院。自元丰改官制,大理寺兼治狱事,然犹置少卿两员,一以治狱,一以断刑。今则止置少卿一员,治狱、断刑皆出于一。然则狱之有当平反者,当责之谁乎?又如祖宗时,虽有刑部、大理与审刑院,然每至赦宥,必别置详定罪犯一司,以侍从、馆阁领之,刑部、大理、审刑皆无预焉。盖所谓罪犯者议法之初,皆更其手,今若又使之详定,谁肯自以为非乎?至于梓、益、、利,去朝廷远,毎赦,则委转运、钤辖司详定,而不委提刑,亦此意也。今刑部昔之议法,今之详定,皆出一手,其能使民不寃乎?[10](卷十六《答张侍郎》,P742)

汪应辰提到宋朝每于赦宥之际,设立专门的详定罪犯司,对国家将要赦免减刑的对象予以审查,并负责起草制定赦书,由侍从、馆阁之臣负责,四川地区由转运、钤辖司负责,刑部、大理司、审刑院和地方的提刑司都不能参与。因这四个机构都是法定司法机构,是案件曾经的鞫、谳者或详议者,与朝廷将要赦免减刑的当事人有着各种利益关联。赦免减刑对象的审核和赦书的起草制定由与司法无关的其他机构执掌,可以消除潜在的营私舞弊风险,此分职之意,实际上也属于决平纠偏机制。这一制度设计完全贯彻了宋朝祖宗家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宗旨。

三、结 语

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案件的日趋增多,宋代在“防弊”治国理念的指导下,不断对司法制度予以完善,其创立的“鞫、谳、议”审判机制,完满地构筑起一道司法防线。除了以上论述的中央层面的制度外,在地方上,这一审判机制也毫无疑问得到了落实。史载,苏轼在任凤翔府签书判官厅公事时,有一次“为中元节假,不过知府厅”,结果被“罚铜八斤”。[11](《御史台检会送到册子》,P5)宋代地方审判制,在“鞫、谳”程序后实行集体审议制,州的幕职官要一起会聚对先前的鞫、谳结果进行详议审核,这一制度叫“过厅”。朱熹曾云:“在法,属官自合每日到官长处共理会事,如有不至者,自有罪。”[12](《朱子语类》卷一○六《漳州》》,P3472)苏轼因不“过厅”,缺席本该参加的“共理会事”的“详议”制,故受到了处罚。这一案例表明“鞫、谳、议”审判机制在地方上也已形成。这一审判机制对于减少冤假错案,缓和阶级矛盾,巩固宋代的中央集权统治,起到了积极作用,在中国法制史上独具特色,为源远流长的中华法律文化增添了精彩的篇章,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注释:

①参见(日)宫崎市定:《宋元时代の法制と裁判机构》(《东方学报》(京都)第24冊,1954年版);徐道邻:《鞫谳分司考》(《中国法制史论集》,志文出版社1975年版,第114-128页)。

②有关大理寺研究代表性成果有田志光:《宋代大理寺诸职能论析》(《保定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田志光:《宋代大理寺职能研究》(河北大学2008届硕士学位毕业论文),杨爱华:《宋代大理寺制度研究》(河南大学2007届硕士学位毕业论文)。

③《宋史》卷二一《刑法志》所言“断刑则评事、检法详断”之“检法”应作动词解,“检法”前之顿号不当用。元祐时制定的《职官分纪》卷十九《大理》作“按法评断”。《咸淳临安志》卷六《大理寺》作“按法详断”。

④《宋会要辑稿》职官二四之一载右治狱有“都辖使臣”(第3册,第2892页),(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六《大理寺·寺官廨宇》载大理寺有“治狱都辖”(《宋元方志丛刊》本,第4册,第3412-3413页),二书所云实即治狱都辖使臣。

[1](清)徐松.宋会要辑稿[M].北京:中华书局,1957.

[2](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宋)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M].李之亮,点校.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4](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M].胡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

[6](宋)王应麟.玉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1987.

[7]杨爱华.宋代大理寺制度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2007.

[8]佚名.中兴两朝圣政[M].嘉庆宛委别藏本.

[9]天一阁藏明抄本《天圣令》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0](宋)汪应辰.文定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3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11](宋)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M].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

[12](宋)朱熹.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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