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二
他没有金光闪闪,只有金光闪闪的遗憾。
1
“昂贵是此刻,我觉悟了;在时计里看破一生,渺渺。”
季凛结完账要推车离开时,超市的保安拦了他,说是有人举报,看见他偷了东西。
“哦?”他面上毫无波澜,心里却翻了天,他让自己看上去气定神闲一些,“你们打算怎么做?”
本来那片就没有监控,过来举报的又是位老太,保安看着这不慌不忙嘴角还噙着笑意的男人,无端端抖了一下:“我们需要你配合搜查,或者报警移交警察。”
季凛整理好表情:“我需要联系我的律师,在我律师到之前,我拒绝合作。”
这是下午四点,超市里人并不太多,但此刻还是围了好些看热闹的顾客,保安挠头看着季凛,明显被镇住了,一时僵持不下。
有个老太这时冲过来拉住保安:“就是他,刚刚我亲眼看见他把唇膏放到西装外套口袋里,左边那个,你去一翻就能找到。”
人证都跳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对啊,翻个口袋的事儿,有那么难?”
季凛要伸头掏手机联系律师,有人却上来擒他的手:“这人不会是要转移证物吧。”说着就想伸手去摸他的口袋。
他堪堪躲过,眼看这架势却有些难办,这时有人出来给他解围了:“他没有偷东西。”
季凛转头看,是个穿得很学生气的女孩,衬衫配着百褶裙,背着个双肩包,高马尾一甩一甩就跳过来:“我从进商场开始,就一直悄悄跟着他,我可以确定他没有偷东西。”
周围的人就笑:“小姑娘你干嘛跟着他?”
她倒是大方,笑出了个浅浅梨涡:“因为我看他长得好看,想上去搭讪。”
季凛这下想起来了,这姑娘他刚刚确实见过,在他准备排队结账时,她低着头走路,一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他虚扶了她一把,就看着她红着脸跑开了。
“如果他兜里没东西,你们会一个一个跟他道歉吗?”小姑娘站在他跟前,颇有些保护姿态,对着人群自信放话。
季凛这才后悔今天一时冲动,要辜负了一个小姑娘的信任,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小姑娘却转身过来,飞快伸手把他的西装外套的左边口袋翻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
季凛心里一惊,抬头看了一眼这姑娘,却看见她冲他轻轻眨了眨眼睛,极快,但他还是看见了她狡黠的笑意。
老太不信,冲上来连右边口袋也翻了出来,同样空空如也。
那老太有些尴尬:“其实我也没看清楚,只看见他一个大男人,先是瞎逛,后来又乱瞟,最后去了放唇膏的货架,我跟过去时,就看见他的手刚从口袋里抽出来。”
保安和赶过来的经理都松了口气,周围的人笑了笑慢慢都散了。季凛叫住那背着书包大步迈走的小姑娘:“哎。”
那女孩转过头,既不惊奇也无防备的模样。
“你不是要跟我搭讪吗?”季凛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怎么这就走了。”
2
咖啡馆里,季凛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渺渺。”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睛里有恶作剧般的笑意。
“渺渺。”季凛叹口气,“唇膏去了哪里。”
“你是第一次偷东西吧。”她就咧嘴无声笑起来,又把食指竖在唇边,压低声音凑近:“嘘,我帮你把它放回去了。”
虽然他的确“盗窃未遂”,但偷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还带着些天真的气息,怎么听怎么刺耳。他握拳举到唇边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心虚:“你怎么知道?”
“太做作了。”渺渺就笑,“看着就形迹可疑,而且我从你兜里摸走的时候,你无察觉。”
渺渺说她看见季凛购物车里的东西都是从超市的进口商品区拿的,连蔬菜都包装精良,这样一个还推着高价物品去结账的人,偷唇膏的最大可能是为了刺激。
“况且我看见那个阿姨发现了你。”她说她就当自己是日行一善,积福积德了。
季凛问她多大了,为什么有这种本事,她就无所谓举起双手,灵巧活动手指开着玩笑:“我大三,计算机专业。”
她眼睛里的笑意讓她像只灵巧兔子,又像狡猾狐狸。季凛抬手看了看时间,虽然不想有过多牵扯,但无论如何这女孩都帮了他一把,于是他掏出签字笔,抽出桌上的纸巾,写下电话号码递过去:“以后有事可以联系我帮忙。”
渺渺也不扭捏,伸长手臂过来接。两人相隔远了些,她卫衣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了手上戴着的腕表。
季凛无意识一瞥,却愣了愣,他想再看个仔细,渺渺已经拿到了纸巾,自顾自看起来:“好的,对了,怎么称呼你。”
如果刚刚没记错,季凛在脑袋里回想渺渺表盘上的指针分布,那时间和他的手表上显示的时间一样,同样调快了十八分钟。
如果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叫我季大哥就好。”他试着问渺渺:“你的手表,是调快了时间吗?”
这女孩正仔仔细细地在手机上对着他的名片输入电话号码,她没抬头,季凛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调快了二十分钟呢。”
季凛没说话,想了想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是寻常石英表,又太久没调整过时间,所以慢了两三分钟。
今天是他二十六岁的生日,他不知为何,一反常态,风声鹤唳。
起先是忽然想做一顿饭,不拘中餐西餐,哪怕一碗面也可以。清汤汤底,再加些切碎的青蒜,面条上要卧两个蛋,就像当初程怡恬做给他那样。
每次想起程怡恬,他就变得有些不像自己,比如今天,他推了后面的会议和晚餐,驱车来了大学附近的商场。
大概有四五年他没有进过超市了,站在货架前时,他忽然想起从前程怡恬说的:“没看过新闻吗?高薪总监,感情不顺,偷窃成瘾。”
那年他还是毛头小子,觉得这话可笑,如今事业有成了,忽然也想试一试,试一试程怡恬口中笃然的“偷窃成瘾”。
只是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笑了笑,觉得有趣,起身结了账,然后招呼渺渺:“走吧,小朋友,我送你回学校。”
3
季凛没想到,渺渺还真是他的学妹。
他把车开进校门,在宿舍区把渺渺放下,看见她进了宿舍楼后,想了想,开到附近食堂前的空地,把车停下来。
他不是不忙,常年住在公司附近酒店里,大把大把的时间不是耗在办公室,就是耗在各地出差的旅途里。
已经很多年了,他又一次走在校园里。
这是他和程怡恬的母校,宿舍楼出来是一食堂,一食堂再过两百米是教学三楼。此时正是下课的时间,学生三三两两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孤单背着书包的那个高马尾女孩,就显得比较突兀。
“渺渺。”季凛叫住她,“你不是回宿舍了吗?”
这女孩双手拉着书包肩带,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水泥路。
季凛再问,她才慢慢说:“我跟寝室里的人处得不太好,所以不想早早待在宿舍。”说完她又抬起头,急切看他解释:“我没有毛病,就是性格比较散漫、孤僻。”
“我相信你。”季凛看着渺渺,“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和任何人相处愉快的能力。”
这句话是当年程怡恬告诉他的,当时的季凛觉得不能理解,在学习和生活中他都游刃有余,世界这个竞技场,似乎是没有什么是用力向前跑而得不到的。
而他二十六岁了,掌声鲜花里,他才发现,他确实追上了世界,却又把全世界远远甩在了身后面。
父母早就一身轻松世界各地跑,从前的朋友们各走了各的路,各自有了各自的归宿。而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虽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但是在今天,他忽然不想再一个人过生日了。
“渺渺。”他问女孩儿,“如果你不想太早回去,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女孩看着他没有说话,这次她眼里多了一些防备,也多了许多考究,季凛很聪明,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怎么会这么巧?”渺渺说,“要不你把身份证,给我看看吧。”
季凛觉得可笑又可爱,但是他还是把钱包掏了出来,抽出了身份证递给她。
渺渺接过来之后,用食指轻轻点着他的名字,尔后又掏出手机,手机对着证件的正面和反面,各拍了一张照片。
她把身份证还给他:“你在身份证上,都长得这么好看。”
季凛心里一跳,还真是巧,当年程怡恬捡到他的学生卡时,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那年他还是大一,青葱惨绿的年纪,某一天在图书馆自习之后,去食堂才发现学生卡掉了。他原路找回去,有个女生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又倒了回来,最后仔细看了他两眼,把学生卡递给了他。
他向她道谢,她却说:“你该感谢你自己,长得和学生卡一样好看。”
直到过了很久,他和程怡恬在一起快两年了,她才告诉他,他们这个看似纯属巧合的有缘相见,是因为那张学生卡,是她在图书馆里,趁他到楼下买咖啡时,去他自习的书桌上拿走的。
起初他以为这是程怡恬的玩笑,因为她是那样温温吞吞的性子,做什么都慢悠悠,连上课都要踩点去,少不得还迟到了许多回。这种性子的人,很难主动出击。
他这样告诉程怡恬时,她就笑,十分真诚:“所以我是真的喜欢你。”她说她喜欢到,可以为他改变自己。
可是,她那么喜欢他,他们却最终没有在一起。
觥筹交错的餐厅里,渺渺问他,季大哥,你怎么红了眼睛?
4
季凛是在某个凌晨,接到渺渺的电话。那头她在哭,一边哭一边问他:“季大哥,你能把你的律师借给我用用吗?”
他找到渺渺时,是在学校南门的烧烤摊边,她穿着连帽衫,还戴了顶鸭舌帽,头垂得很低,抱着一瓶啤酒,有些发抖的模样。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渺渺长什么样,他是靠着她露出的腕表认出来的,很普通的石英表,和那天见到时一样,调快了十八分钟。
“我好像杀人了。”渺渺看着他,“那天你在超市里说你有律师,你有吗?”
渺渺和室友吵架了,起因是对方说看见她从豪车上下来,不自爱。两个女孩推推搡搡,闹到最后她只記得对方甩了她一巴掌,而她反手一推,就把对方的脑袋磕在了书桌角上。
“她好像流血了,而且晃了两下还倒在了桌子边。”还有个室友去扶人了,渺渺只拿了手机,穿着拖鞋就跑了出来。
她跑掉了一只拖鞋,一只脚光着,冷得蜷缩起来;另一只脚上的长绒粉拖鞋是一只猫的图案,沾上了一点泥水,脏兮兮地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
季凛蹲在她面前:“上来。”他背着她到车上,开了暖气,又找了个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买了双新拖鞋给她穿上。
渺渺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辅导员的电话的,她室友没事,是皮外伤,晕倒是因为低血糖。但对方转醒之后嚷着要报警,辅导员的意思是让渺渺回去道个歉,这件事就算揭过了。
她开了外放,季凛听得一清二楚,他又看向渺渺,女孩红着眼睛咬着嘴唇:“不,我不会跟她道歉的。”说完渺渺挂掉了电话,捂着脸哭了起来。
季凛抽了纸巾递给她,问她:“为什么不道歉?”
隔了许久,他才听见她呜咽:“她污蔑我,说我偷了她的东西。”
最后季凛还是带着渺渺去了医院,在急诊楼下和律师碰了碰头。他们一行三人进去时,辅导员和两个室友都愣住了。
季凛没有开口,渺渺躲在他身后,听他叫来的律师一条一列摆出来,最后结论也挺简单,出言挑衅的是对方,渺渺也受了伤,要道歉,也是对方道歉。
那女孩不依,抓着辅导员的手就叫嚷:“我说什么了,我说她不是小偷就是被包养了,你们没看见她之前抽屉里那块表,陀飞轮的还有编号,那是她一个大学生买得起的吗?她连盒子和证书都没有!”
“所以你亲眼看到了吗?”渺渺没想到是季凛出声,像个骑士一样站在她面前,他质问对方,“你是抓到她偷东西了,还是逮到她道德上的问题了?”
对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话,季凛又问:“如果你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联想就定了别人的罪,如果你发现你错了,那对方被毁掉的人生,你能负责吗?”
他是在问这个女生,也像是在问五年前的自己,时空如同一刻旋转,好像又回到他大三那年,程怡恬站在辅导员办公室里,她的对面站着年级主任,站着辅导员,站着她的室友。
而他,站在她身后的办公室门外,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像此时保护渺渺那样,保护那时的程怡恬。
因为他想起从前细细碎碎的事,想起他被拿走的学生卡,想起超市里她说过的话,爱一个人本质是对她的肯定,那一刻他不够爱程怡恬,因为他的怀疑,是对她变相的否定。
他太忙了,忙着成长,忙着成熟,忙着一路向前,却忘了回头看看,看看程怡恬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5
在多数人心中,大学时的季凛无疑是优秀的。
他拿最高的奖学金,做资金最多的课题,主持大大小小的会议,连学校里篮球联赛都拿了MVP。当然,他被认为优秀,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他对女友好。
他多多少少有些追求者,但他从来保持距离;他送女友大大小小的礼物,最重要的礼物是,他带着她一同成为更好的自己。
都说心理系的迟到天后程怡恬,在和他交往之后,竟然一次都没迟到,而且在那一年,从中下游的懒散学生,一跃成为拿到奖学金优等生。
“有你这样的男友,她真是幸运。”每个人都这么说,说了太多次,连季凛都相信了。
为了让程怡恬上课不迟到,他送了她调快了十八分钟的腕表,因为他们在一起时,都是十八岁;为了让程怡恬好好学习,他说服她推掉志愿者的工作,安安心心做课题。
他觉得这些都没错,但程怡恬却不能苟同。她说她有些累,压力有些大了。那时两人一同去学校附近的超市购物,他不以为然,说排解压力,多简单的事啊。
那时程怡恬拉下了脸,她说,可是有些人,生来就没有你口中正常排解压力的能力,所以才会有人捏超市的方便面,而有人选择去偷东西。
捏方便面季凜看过新闻,偷东西的做法就明显不对了,他立马纠正程怡恬的想法,带着些嫌弃:“怎么会有人偷东西?”
“没看过新闻吗?”她忽然认真看他,仿佛在说什么人生大道理,“高薪总监,感情不顺,偷窃成瘾。”
后来便是程怡恬寝室里某个同学丢了包,所有的人似乎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只有程怡恬,那时她和季凛在冷战,故态复萌,又拖着不去上课。
她成了嫌疑人,虽然没有证据,但却受不了风言风语,和宿舍里的人闹得极僵,那是大三,以程怡恬前面的努力,她本来该有保送的资格。
只是到了名单公布的当天,她被举报了,举报的理由是疑似偷窃。
辅导员找她谈话,她的三个室友也被叫去了,最后的结果是她失去了保送的资格,第二天她便离开了,在离开的同时,她同季凛提了分手,只有三个字的短信,季凛记了许多年。
“分手吧。”那时季凛追去她宿舍找她,却被告知她离开了,不知去向,尔后便传出了她出国留学的消息。
再后来是她丢了钱包的舍友,准备离校时收拾行李,拉开了床下几个大箱子,发现了那个疑似“被程怡恬偷走”的钱包。
季凛知道这个消息后,给程怡恬发了长长的短信,他说了事情的结局,解释了当初了自己的质疑并为此道歉:“对不起,如果你愿意原谅我,今晚八点,我在学校图书馆楼下等你。”
他从早上等到晚上,没有等到程怡恬,再把电话拨过去,是无人接听。后来他联系了所有他知道去留学的同学,却没有一个人,见过程怡恬。
“没有人爱任何别的人……”季凛最后发现,程怡恬留给他的只有一本佩索阿的诗集,被她折起来的那一页,写着,“他爱在别人的身上,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这才发现,这些年,他只顾拉着程怡恬向前跑,却忘了问她累不累,忘了和她一起欣赏沿途的风景。
车里的广播在放着歌,是陈奕迅live版的《陀飞轮》:“昂贵是此刻,我觉悟了,在时计里看破一生。”歌曲到了这里便结束了,尔后是车上长久的静默。
“季凛。”副驾驶坐上的渺渺忽然开口,“我不喜欢这个版本。”
6
出了这样的事,渺渺自然是要换宿舍的,但宿舍楼里暂时没有空置的房间,渺渺问季凛:“可以让我借住在你家吗?”
季凛没有拒绝,本来他多数时候也是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他工作太忙,十天半个月也未必会回一趟家,于是他载着渺渺,朝家里去。
房子是大三那年,他卖了一个项目之后买的。那时他大半时候都不在学校,偶尔程怡恬也会过来看看他,连家里的密码锁,都还是两人的生日数字组合。
大门和房间的钥匙他都给了渺渺,自己胡乱收拾了些行李,拉着箱子就要走,只是渺渺叫住了他。
“你饿吗?”她怯怯懦懦看着他,“吃了早饭再走行不行。”
季凛这才想起忙活了一晚上,他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正巧此时也有些困了,便也不客气,放手让渺渺去做,自己则靠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他做了个短暂的梦,龟兔赛跑的童话。梦里他是兔子,飞快向前跑去,而程怡恬则是那只可怜兮兮的小乌龟,勉力走着,还在后头求他:“季凛,你能不能慢一些,你能不能看看我。”
他对着梦里的自己拼命喊,可是那个他还在不断奔跑,心律不齐,满头大汗。
最后是渺渺叫醒了他,放在他面前的是一碗清汤面,青蒜切成了细末,面上卧了两个蛋。
季凛忽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就如同他分不清,站在他面前这个人,是从前的程怡恬,还是现在的渺渺。
直到渺渺出声:“冰箱里只有这些东西了。”
是的,季凛回过神,暗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家里冰箱里一向少有食物,而这些东西,还是半个月前他生日那天买的,因为晚饭请了渺渺,回家他便把东西径直扔进了冰箱里。
隔了这么些年,他已经太久没想起程怡恬,虽然也谈过三两女友,但终究感情寥寥,分道扬镳。
从前的同学见到他都会羡慕玩笑:“黄金单身汉。”他没有金光闪闪,只有金光闪闪的遗憾。那遗憾藏在他心里最深的角落,让他一旦想迈入新的恋情,便不自觉收回脚步。
别人问他原因,他只是笑:“或许是少了些缘分。”
季凛看着渺渺,忽然想,或许她是特别的。让他开始慢了一点,让他开始有了勇气,面对过去错过的自己。
他开始学着对渺渺好一些,关心她的学习情况,偶尔周末也会带她出去玩,郊外也好,商场也罢,他问渺渺:“渺渺,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渺渺看着他,眼睛里不再是狡黠,而是若有似无的,他忽然读不懂的悲伤,“那你可以喜欢我吗?”
这悲伤让他有些难过,于是他说:“我可以试着喜欢你。”
“逗你的。”渺渺却笑了,“我想跟你一起去听陈奕迅的演唱会。”
季凛查了查,最近一场是在台北,他只犹豫了一下,便决定给自己放个大假,他让渺渺办了通行证,又让助理订了来回机票和演唱会门票。
只是他把票给渺渺时,她好像也并不太开心。她面色有些惨白,眼下的青黑十分明显,像是辗转反侧忧思过虑后的疲惫不堪。
季凛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开心点儿。”
7
只是季凛没有料到,渺渺让自己“开心点儿”的办法是偷东西。
和他当初在学校附近的普通超市不同,渺渺去的是小区附近的高端进口超市,每一个角落都有摄像头。
她拿的是包进口烟,被巡场的经理抓了个正着,又有摄像头指证,且拒不道歉,所以季凛接到的是警察局打来的电话。
在去的路上,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超市里她熟稔替他顺走赃物,想起医院里她室友激动的指控,想起电话里警方笃定的口气,他的律师问他:“季先生,你怎么想?”
“我相信她。”季凜闭上眼睛,“我相信她是个好孩子。”律师只笑了笑没说话。
从警察局里领出渺渺很简单,难的是他如何开口。他带她回家,端了杯咖啡放在她面前,认真谈话的模样:“说吧,为什么去偷东西?”
渺渺笑得有些苦涩:“跟你当初一样啊。”
季凛愣了一下,没有说话,那时他是想起程怡恬,忽然鬼迷心窍,而她,整个一串的行为更像是“自首式”盗窃。
“那换个话题。”他坐了下来,“为什么当时骗我说你家在外地?”
到了警察局看了渺渺的笔录,季凛才知道她的户口就在这个城市。早知是如此,季凛为了避嫌,未必会爽快答应让她住进自己家里来。
“因为我有点喜欢你。”渺渺看着他,黝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但季凛觉得这次她没说谎。
他问她为什么,她却又反问她:“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季凛笑了笑,“你要知道喜欢这种东西,想象总是比现实要美好。”
“那你想了吗?”她认真看他。
“想了。”季凛顿了顿,也认真看渺渺,“所以我想选择相信你。”
想给你解释的机会,想变成你的退路,想站出来保护你,想让自己不再像从前,再一次错过。
渺渺忽然就哭了,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拉着他的袖子擦掉了鼻涕眼泪。
出了这样的事情,季凛便改签了机票,打算提前带着渺渺去散心。出发是在周五下午,渺渺有一节必修课,她打算直接从学校出发去机场。
季凛收到她的短信刚好是从公司出发前,她问他:“我把化妆包落在了卧室的梳妆台上,你能给我带去机场吗?”他笑她这样的东西都能落下,但到底还是亲自跑了一趟。
渺渺住的客房并没有锁上,季凛径直走向梳妆台,上面并没有渺渺口中的粉色化妆包,空荡荡的桌面上,只有一支腕表。季凛手有些颤抖,他拿起表便直接翻过来。
如果他没记错,这和当初他送给程怡恬的那一支调快了十八分钟的腕表,是同样的品牌,同样的型号,甚至,同一个编号。
陀飞轮是这样一种手表装置,它精密复杂,克服了地心引力带来的偏差,让时间一分一秒准确流走。
当年他送这样一支腕表给程怡恬时,是想提醒程怡恬,时间飞快流逝,所以我们要学会把握,如果跑得不够快,就会被世界远远落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尽力向前跑了,可是为什么,总在快忘掉这个人时,全世界都在提醒他,时间,走得永远比回忆快。
他拨通渺渺的电话,那头有提醒旅客登机的广播,他问渺渺:“程怡恬……程怡恬她在哪里?”
8
渺渺认识程怡恬,是在一个心理疏导室,她是求助者,程怡恬是志愿者。
那时渺渺才十四岁,从第一次成功在学校小卖部成功偷走一只铅笔之后,她陆陆续续偷过水果,偷过路人的钱包,甚至偷过商场里的灭火器。
最后一次,她是被电视上某个报道商场失火的新闻吓到的。不是她偷走灭火器的那个商场,她却开始真正害怕,下定决心要改掉这个毛病。
但她没有别人可以求助,父母不曾管她,连她考了第一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而老师们她却不敢,她一贯是好学生的模样,她舍不得脱掉这层伪装。
于是她去了公益性质的社区心理辅导室,接待她的是程怡恬。
程怡恬花了许多心思帮助她,甚至超脱了普通心理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她对渺渺好,像姐姐,又像朋友。当然,偶尔她也会跟渺渺分享她的故事,关于生活的,关于爱情的。
她把腕表给渺渺看:“这是他送给我的,我每次看到它,就提醒自己,程怡恬你要跑得更快一些,这样才会配得上你的季凛。”
说完之后,她脸上又露出了类似迷茫又类似难过的情绪。渺渺就问她:“你不快乐吗程姐姐?”
她没有说话。像是承认。
渺渺不明白,程怡恬怎么会不快乐呢?她远远见过程怡恬的男友,那样好看的男孩,总是送她过来,又接她离开,对她体贴又关心。
对于自小缺少父母关怀的渺渺而言,有人爱是大过天的幸福,她羡慕程怡恬,甚至想变成程怡恬,便不自觉的模仿程怡恬。
调快时间的腕表,最拿手的清汤面,到了后来,甚至连散漫和孤僻,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
再后来,程怡恬辞去了志愿者的工作,渺渺也进入了高中,她们很少联系,直到渺渺高二那年的一个周末。
程怡恬发来的短信,她约了渺渺去一个超市。渺渺到的时候,程怡恬静静站在货架前,她握紧手推车的手,显示出了她的紧张和犹豫。
“偷东西是什么感觉?”她问渺渺,“如果被发现偷东西又是什么感觉。”那时渺渺才知道了程怡恬在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
她陪着程怡恬哭了一场,像是在难过程怡恬的遭遇,又像是在和解过去自己的悲伤。临别的时候,程怡恬说要烧掉她过去的回忆,所以渺渺陪着她去了公园。
很多东西都太好处理了,或烧或埋,只是手上那块手表,让她迟疑了。渺渺说:“不如我替你保管吧,你想要的时候,再来找我。”
只是渺渺没想到,她们分别后没有过很久,程怡恬就联系她要拿回手表。
那是个周三,她下午放学后打开手机才看见了程怡恬的短信。她们就近约在学校附近一个十字路口,那里路边有许多小摊贩,公交车道里还跑着许多不爱遵守交通规则的电动车。
程怡恬就是在绕开一个小摊贩时,被一辆电动车撞倒的,她扑倒了小摊贩的食物车,里面的热油全都淋在她的腿上。
渺渺去医院看她时,要把手表还给她,她却不要了:“替我處理了吧。”
“从前他就嫌我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程怡恬看着已经确诊了会有些跛的腿,对渺渺说,“如今这样怕是更难过。”
“你不告诉他吗?”渺渺问。
“告诉他做什么。”程怡恬说,“喜欢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就像顺路的两个人。”
即使怀着“如果永远都能顺路就好了”这样的心情,但若一个人走太快,一个人跟不上,即使还走在同一条路上,也不得不学着告别。
“他的世界是在十八分钟前,而我的世界,永远是在现在。”
9
“她没有出国留学,一直呆在这个城市里。”渺渺最后说,“很快,很快她就要结婚了,所以如果你现在去找她……”
还是会有在一起的机会。
渺渺飞快挂了电话,发给季凛一条短信。那是一个地址,说来也巧,和机场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而距离登机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
在超市撞见季凛偷东西时,渺渺其实并不肯定这就是程怡恬从前的男友,直到他掏出了身份证,她这才确定。
她不知道靠近这个人到底对不对,但她却明白自己的心里,到底想不想。
可是这个人站在了她面前,他保护她,收留她,相信她,最后,他说他可以试着喜欢她。
季凛像是从前她偷走的那些东西,明知道不属于她,明知道那是错的,但是内疚也好,惭愧也罢,她竟然开不了口,开不了口告诉他,程怡恬的委屈。
直到心里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煎熬,她故态复作,偷窃被抓,他却说他选择相信她。
他选择相信她,所以她要选择诚实对他。
机场里永远熙熙攘攘,永远有人为了爱,为了事业,为了明天焦躁奔波不停。而渺渺,却平静地坐在长椅上等待。她等待一个人,用等不到的到来,来判决她的选择,和她的爱。
机场广播在催促她该乘坐那趟航班的旅客尽快完成登机,渺渺擦掉眼泪,站起来拉着箱子,低着头慢慢朝出口走去。
有人撞上了她,还递了张纸巾到她面前,轻轻告诉她:“我也不喜欢那个live版本的《陀飞轮》。”
“因为那里面,少了渺渺。”
“过去就让这样它过去,未来就等它慢慢到来,因为在这一刻,我不想没有渺渺。”
10
昂贵是此刻我觉悟了,在时计里看破一生,渺渺。
陈奕迅在其他版本的《陀飞轮》里这样唱到。
季凛说,此刻,我只想要喜欢你,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