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深 见鹿终不晚

2018-01-31 10:10水生烟
南风 2018年12期
关键词:江水

水生烟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大约是多年背诵古诗词的副作用,让我忽然生了错觉,像是行走在晨雾弥漫的森林中,忽而朝阳投射了金光,我一抬眼,望见树木之间被晨露打湿了额头的鹿,目光中充满了期待与温柔

1

夏天傍晚,雨过天晴,江水平缓。远处有水鸟低低掠过,翅膀倏忽剪水,复又飞远。

我坐在江岸的堤坝上,晃动着双腿。纪默北皱了眉头在我身后啰嗦:“冯水瑶,你赶紧下来,危险!”

我不理他时,他居然没人性地吓唬我,说:“冯水瑶,你不下来是不是?再不下来我就把你推到江里喂鱼!”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纪默北真笨啊,其实他只要说“冯水瑶,如果你再不下来,那我就马上爬上去”,我肯定乖乖投降。原因无他,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的纪默北留给我的印象,一向都是大脑发达,小脑简单,我可不敢让他冒险,再担个教唆骂名。

纪默北学生物科技,高材生,专注细菌微生物的时间比看美女多得多,至于我这个颜值级别,用他自己的话讲,他抽空瞄我一眼,我都得感恩戴德。此刻他望我三秒,忽然说一句:“冯水瑶,你脸上有七颗痘痘,其中一颗生长期超过七天,已成熟,四颗正在生长过程中,另外两颗属于新生事物,尚有无限可能。”

纪默北无视我的白眼,继续滔滔不绝:“你说你挺好一姑娘,除了跟着登山队摄影社上山下河,你抽空也关照一下自己那张脸,这冒痘不止无绝衰,我看着都着急。”

“着急?你很介意吗?”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却又惊觉不妥,我生不生痘跟他有半毛钱关系。于是嘴硬地改口:“关你什么事?”

纪默北咧嘴一笑,接着说:“大夏天的,少吃点烧烤油炸食物,多喝水,听见没?”

他一边说,一边颇具深意地瞥我一眼。我心虚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一小时前,纪默北还呆在实验室里,而我正和孔卓坐在烧烤摊,面前摆了一堆吃完了的竹签铁钎。孔卓吃相斯文,不时拈起纸巾擦嘴。我看着他,嘴巴里没有停止咀嚼,含混地跟他说:“丁一让我给你带个话儿,说她已经不喜欢你了。”

孔卓抬眼看我,嘴巴动作略停。

我伸过沾了油渍的手拍他的肩:“是不是有点小难过?”

孔卓侧了侧肩膀抖掉我的手,他说:“她喜不喜欢我,干嘛要你来告诉我?”

我一下子呛咳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我一边咳嗽,一边语不成调地告诉孔卓:这地摊小老板可真是不靠谱,辣椒种子粘在烤串上,被我吸进鼻子里啦!

2

在C大,孔卓与丁一的组合被誉为天仙配。

孔卓成长于单亲家庭,与做商场导购的母亲一起生活。而众所周知,丁一家世显赫,商政两通。如果说这样不同背景的两个人在一起,会谱写一段真爱佳话,那么孔卓执意抗拒丁一的示好,则无疑显得很励志。

孔卓从没说过丁一半点不好。相反的,他时常由衷表达着对她的赞美,说她聪明、优雅、温柔、兰心蕙质。他不止一次这样说。而我一向认为喜欢的另一面就是不喜欢,非黑即白,哪有那么多的中间地带。

“你说呢?”从江边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再次对着纪默北吐槽,并向他求证。

纪默北骑着单车载着我,江风阵阵,将他的衬衫蓬蓬吹起,他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冯水瑶,不过你倒是可以去问问丁一,为什么她的头发总是乌黑顺滑,而你的完全是一团枯草。”

我的手一抖。是的,我的手一抖,原本抓在手里的長裙下摆倏忽垂下,风一刮,便搅进了正在转动的车轮里。我惊叫一声扑倒在地,膝盖手掌磕在坚硬路面,丝丝地渗出血来。纪默北回头看,手底车把稳了几稳,双脚踩地仍旧站立不稳,终于连人带车咣当倒地。他坐在五米远冲我喊:“没事吧,水瑶?”

我摇摇头,咬着嘴唇任凭眼里泛出泪花。

过一会儿,纪默北起身,对着仍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他替我拂了拂绞烂的长裙下摆,本指望他能说出半句安慰的话,却没想到他只是叹息了一声,说:“你说你怎么这么重啊?”

他指了指一旁摔得变了形的自行车:“你看,连它都罢工了。”

我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我觉得纪默北彻底没救了,比孔卓更加油盐不进。

丁一暗恋明恋孔卓一年半,但孔卓反射弧太长,至今日此时,尚无明显反应。丁一大概从没受过这样冷落,以致日日消瘦,我见犹怜。

两天前,她找到我,对我说:“替我告诉孔卓,就说,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我愣一愣:“干嘛要我去说?”

她瞪着眼睛看我,“你们俩那么熟,你不传话谁传话?”

我看着她精致的模样儿,忽然觉得若我是孔卓,大概也不会接受丁一。因为她实在太完美了,像是捧在手里的精美玉器,生恐失手跌落。我一时不知是应下还是拒绝,竟忽然想起纪默北说过的话,我轻声问她:“你用的什么洗发水儿啊?”

3

我是在一次去找孔卓的时候,认得纪默北的。

我和孔卓来自于同一座美丽宁静的海滨小城,遥想当年,他曾是我眼中光芒万丈的隔壁班少年,我觉得仅此一条也应该经常前去表达一下革命战友式的爱护与关心。

那天,孔卓在实验室,口罩和白大褂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目光专注手底沉稳。我掂了掂手中的餐盒,理直气壮地敲了敲门。孔卓回头,看了我一眼,复又转过脸。

我再敲。而这一次,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我咬牙切齿鼓嘴巴,重复着告诉自己,专注学习的男生最好看,原谅他一回。就一回。阿门。

我抱着餐盒坐在楼梯上,斜倚了扶手。午阳穿过半开的窗户,倾泻一地的光亮,闪耀着,让人睁不开眼。

有男生推门出来,随着开门的声音,我还听见他低低地哼着旋律莫名的曲子。我看了他一眼,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显得身姿挺拔。他真瘦啊,垂至膝盖的白大褂将他肩膀和蝴蝶骨的形状明显勾勒。他站在我身边,问:“你没事吧?”

我摇头。可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蹲下身,看了看我手里的餐盒,又看了看我的脸,笑一下,“来找人的?”

我皱了皱眉,觉得他干净的眉眼看上去有几分讨嫌,“这事儿归你管?”

他不恼,笑笑地看着我说:“这事儿不归我管,不过这地儿归我管。”他一边说,还一边眨眨眼:“你要找谁,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哭笑不得,觉得这人嘴欠脾气好得让你想跟他生气都难。

我转过头看看实验室紧闭的门,真是气馁,索性将手里的餐盒向面前那人手里一塞,拍拍手站起身,“你不是要帮忙吗?那好,帮我吃掉它。不谢!”

那人敞着一口白牙,笑得相当欢畅。他说:“我刚好要下去吃饭。”

我转身要走,说:“那不是正好?”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一起去吧?我请你。”他掂了掂手里餐盒,说:“饭都凉了。”

他说:“我叫纪默北,很高兴认识你。”

他伸过右手,一张明亮的笑脸,看起来真诚得让我不好意思拒绝,因此便也伸手,与他相握:“冯水瑶。”

哪知他咧嘴一笑,“知道。”他说:“刚刚我就认出你了。”

真无趣。我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觉得相当不满。

可是纪默北说:“我记得你在新年晚会上唱的那首歌,很好听。”

真狗血。我以为他接下来就该说“什么时候赏光能再听你唱歌”了,谁知他话锋一转,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说:“我觉得你吉他的音准不是很好,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切磋一下。”

我真心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嘴角抽搐,半晌才呵呵一笑,“好啊。”

4

纪默北当了真。他背着吉他走在女寝楼,面对不时窜出走廊衣装清凉的女生,如入无人之境。我站在走廊尽头的寝室门口,嘴角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抽动。

我可以想象纪默北是怎样用他温和无伤的笑容,从舍管阿姨精光四射的眼皮底下,混进女寝楼的,但我没想到的是,从他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抱着吉他拨弄出第一个音符起,关于我们两个萌发恋情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纪默北与冯水瑶在一起了。上大课时,我分明听见身后的两名女生在窃窃私语。并且她们还说:“冯水瑶是哪个?”

我歪头看了看身边的孔卓,他似乎没有听见身后的对话,正专注于面前书本。大约感知到我的目光,他扭头看我。我有些心虚又讨好的,冲他笑一下。

孔卓也笑,轻声说一句,“学渣就是你这样炼成的。”

我翻了个白眼,嘟哝,“对牛弹琴。”

是的,的确是对牛弹琴。纪默北轻而易举地就看出了我在吉他弹奏方面完全就是三脚猫功夫。不,简直就是独脚猫。他第三次背着吉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几乎有了焚琴冲动。

我板着一张铁青的脸,而纪默北后知后觉到令人发指,居然伸手指探探我额头,说:“怎么了,不舒服?”

我拍掉他的手,告诉他:“我们俩被传绯闻了。”

可是纪默北笑了,坐下来拿过吉他,歪着脑袋拨拉出清亮欢快音符,他说:“那又怎么了?”

纪默北说:“反正我喜欢你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愕然。在他抬眼看我之前,飞快地转过脸,“纪默北,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纪默北笑出声来,他说:“是啊,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我指着窗外亮茫茫的天地,说:“大好光阴啊,纪默北,你可以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可以找妹子玩耍,何必在我這里蹉跎?”

纪默北不答腔,起身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指指吉他,又指指我,意思很明显:可向上,可玩耍,不蹉跎。

我只剩下翻白眼的力气。不过这番对话无疑巩固了与纪默北的和平共处,友好邦交。并且,纪默北的温和是出了名的,几乎所有同时认得我们俩的小伙伴,都认为若我们之间出现问题,一定是某瑶的错。

我想抗议来着,张嘴刹那惊觉不过越描越黑,于是悻悻闭嘴。纪默北看着我,唇角笑意盈然,我忽然间发现,这人不那么嘴尖牙利的时候,居然颇有几分傻帅的气质。当然,也可能是他的脸在我眼前晃荡得久了,以致于生出几分熟稔的亲近。

5

就这样一眨眼,便过完了整个夏天。秋风起时,一下子便拉远了天与水的边界。秋水长天,江鸟远远近近掠过视线。

我坐在江堤边看云,远而轻飘。江水平缓。身边有写生的学生,笑笑地支起画板。豆蔻青春,神采飞扬。看得入神时,我没听见手机铃声响。

一辆车停在我身后。丁一走下来,裸粉细跟皮鞋,珍珠白绉纱裙。手臂轻抬,将手拢在额前,近乎徒劳地遮挡耀眼秋阳。

她说:“我打电话找不到你,孔卓说你可能会来这里。”

我望着她精致的一张脸,作懵懂微笑状,暗地里开启大脑最快转速模式,思忖着自己忽然点击率飙高的可能性来源。我与丁一若有交集点,也无非孔卓。

可是,她没提孔卓。她望了一会儿面前的悠悠江水,而我望了一会儿她优美的侧脸。她薄唇轻启:“我听说学校近期有一个去H国的交换生名额。”

她说完了这一句,扭脸看我,嫣然一笑。我被她好看的笑容弄得有点发傻,忽然之间有些感佩孔卓同学的定力超群。

我说:“嗯。嗯?”

丁一单刀直入地问:“冯水瑶,你想不想去?”

我摇摇头:“不想。”我指着脸上的痘痘告诉她:“我吃不惯泡菜,你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丁一微笑,“又不是只有泡菜,还有别的。”

我仍旧摇头,认真地说:“我也不想整容。因为如果不想当明星的话,我觉得全无必要在脸上动刀。”

丁一脸色都快变了。可是她毕竟以优雅美丽有教养在同学中被口口相传。她眉头轻皱不过一刹,便又舒展,唇角轻翘着说:“冯水瑶同学,这便是你对H国的所有了解?”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而丁一变了脸,她皱眉时,整个人瞬间有了拒人千里的冰冷。

我从来没有想要远走高飞的伟大梦想,我目光短浅,想象中的美好生活,也不过是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回家乡的海滨小城,观潮看云,与世无争。

“我只是,想让你离孔卓远一点儿。”丁一说着,已经转过了身,浩荡江风先把她说出的话撕得破碎,而后又完整地吹送进我的耳朵:“就算你在孔卓眼里根本没有半点儿吸引力,然而酣睡枕畔,即便卖浆者流也叫人不怎么愉快……”

这话说得,还真叫人难堪。只是,谁的酣睡枕畔?谁是卖浆者流?谁还不是小公主了?

6

丁一走了,那群写生的孩子也走了。江水静流,听不见水声。远处的夕照在江面上投射出红光,明亮的,寸寸延展。电话铃声响,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纪默北。他说:“水瑶,这个时间段,你应该带着水杯去阅览室,我蹲守良久不见人,你去哪儿了?”

我没说话。有那么一会儿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个电话是孔卓打来的该有多好啊。不说别的,至少会与此前丁一表现出的戏码有所呼应,以证明他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在意我的。

我仍旧在思考着,我是喜欢孔卓的吗?如果是,那么又有多少?他对于我呢?若喜欢,又有几分?这个问题真是烧脑,某些时候我觉得恋爱中人,要么智商过人,要么智商感人。

我再不说话时,纪默北就提高了声音,“在哪儿呢?我去找你。”

我答非所问地说:“纪默北,以你的視角来看,孔卓是喜欢我的吗?”

纪默北笑一下,“你用这样的问题拷问奋起直追你的我,未免有些残忍啊。要不,咱换个话题,面谈?”

我说了一个地点,然后继续在电话里和他掰扯关于孔卓是否喜欢我、若喜欢又有几分的问题,纪默北有些哭笑不得,一遍又一遍在我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的推断和描述中插话,他说:“别这么过分行吗?”

他还说了些什么的,我想。从他当时一反常态的语速和声调中,我听得出来,这次他有些生气了。只可惜,我的手机电量已经被刚刚无节制的控诉压榨干净,与此同时,我惊觉自己刚才的悲伤懊恼似乎有些无厘头。认识到这个问题时,纪默北已经气喘吁吁站在我身后了,我转过身,略有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纪默北分明舒了口气,一伸手便捏住了我的胳膊,“刚才你电话突然断掉,吓死我了!”

“你以为我会自杀?跳江?”我看了看浑黄的滔滔江水,把手机摊在掌心递给他看,“没电了。”我觉得自己实在有几分装无辜的嫌疑,可是怎么办呢,人就是有这样的劣根性,面对他的宽容厚待,我早已不知不觉将自己宠惯得肆意。

我没想到纪默北会一把抓过手机,扬手将它掷进了江水里。我低呼了一声转过身,而他猛地将我拉进了怀里。他低低的声线沿着我的发际游走,“刚才你气到我了,我需要补偿。”

他的孩子气真让我笑场。只是傍晚的江风已有凉意,使他胸膛上的温度,有些让人着迷。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挣脱了下,指着早已回复平静的江水说:“多不环保啊。”

纪默北皱皱眉头,他说:“不然我跳下去捞它上来好了!”

他转身的姿势分明有些虚张声势,但我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他,“别!”

纪默北大笑,抬手臂重又将我揽在怀里,“这样是吗?”

我恼了。抬手一拳击在他胸口,推开他起身离去。

原谅我矫情,不过这是此刻我心底真实感受。那一刻,我忽然很想牵起一个人的手,迎着清风或艳阳,牵着手慢慢向前走。经年,一生。

这是自成年之后,在看过了偶像剧、言情片之后的深夜,我心底里无数次重复过的浪漫戏码。它于此刻,跃然出现在我的脑海。

去哪儿都行。只要两个人相对相守,昼夜晨昏。

7

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喜欢上纪默北了,不然某些相处的细节为什么会一遍遍在我的脑海里重播?比如我和纪默北从夜市回来时,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肩膀,而我一边拢紧衣袖,一边假惺惺,“那你冷不冷?”

他搓搓手,“冷。”

这么不含蓄,我也是醉了。

餐厅里,对桌的男女正在喂饭,那女的几乎要坐到男的大腿上,真是有碍观瞻。我垂着眉眼,勾勾手指,示意纪默北附耳过来,我说:“你要是敢再看他们一眼,我就死给你看。”

纪默北噗嗤一笑,差点喷饭,真是形象全无。是啊,真的形象全无,特别是,当背景刚好是位坐姿端正、举止文雅,且让我瞩目良久的帅哥的话。

纪默北顺着我的视线转过头,笑意便敛尽了。他将手中的汤匙扔进碗里,看着我,近乎咬牙切齿地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手啊!冯水瑶,你要是敢再看他一眼,我也死给你看!”

我埋下头喝汤,有些心虚地嘟囔,“看什么了我啊?”

他没好气地将一根鸡翅甩在我的餐盘里。这什么态度啊?我抬起眼睛想要抗议,可是目光相对时,触到他眼底的负气和软弱,却又作罢。我更低地低下了头。等到再抬头,坐在纪默北身后的孔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纪默北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我刚刚收到孔卓的新消息,上面只有一行字:六点半,江边。

九月傍晚,寒意随着夜色的深入而渐渐明显。远处有不知名的江鸟鸣叫。我站在堤坝边等了孔卓十分钟,他终于出现。他远远地冲我招手,“等急了吧,我刚做完一个实验。”

我笑一笑,“没有,我也刚到。”

我清晰地觉察出我对他的感觉起了微妙的变化。若在从前,我一定会跺脚皱眉地说你去哪儿啦?我都快冻死啦,吧啦吧啦。

想到这儿的时候,我的忧愁瞬间如同秋天江边的晨雾般弥漫。孔卓沉默了一会儿,居然问我:“他对你好吗?”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还不就是餐厅里公然向我餐盘里摔鸡翅的那个。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同时惊觉脸颊慢慢滚烫。

孔卓就不说话了。我们都不说话,一起站在江堤边,任江风浩荡,吹乱头发。真的很冷,风刮在脸上时,皮肤一阵阵地发紧。只是孔卓没说话,我便也没开口。我心里知道,这大约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单独来这儿了。因为在沉默的时间段里,我望着平缓江水倒映着的岸上灯火,那些恍惚的明亮,忽然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觉得,在一定程度上,孔卓还是喜欢我的,因此他始终摇摆不定,不敢轻易允诺,也不舍放手。所以丁一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尖酸懊恼、反复无常。

想通了这个道理,我觉得不言不语站在这里吹江风可真没意思。我打完第四个喷嚏的时候,孔卓终于开口:“我们回去吧。”

我忙不迭地点了头。

可是我还是感冒了。一整晚的昏沉辗转,涕泪齐流,第二天早晨丁一来找我时,我面前用过的纸巾已经堆成了小白山。

丁一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口鼻,她说:“冯水瑶你怎么了?伤风了?”

我点点头,哑着嗓子说:“丁一,我正想找你。”

我的声音落在自己耳朵里,听起来遥远而飘忽。我说:“我不去H国,但是也不会再去见孔卓了,你放心吧。”

说完了这一句,我还特别做作地补充:“祝你们幸福。”

丁一笑了笑,走近几步在我床边坐下,居然不嫌弃我携带着的病毒细菌群,这真让我感动。她说:“我帮你联系一下纪默北,让他带你去医院吧?”

我一冲动就咳嗽得更厉害了,我说:“别!别、别、别!”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面对纪默北的周到细致还会把持多久,我还未曾确凿真心,并且矫情得不想过早地陷落城池。

隔两天便是国庆假期。我坐上了回家的最早一列班車之后,才给纪默北发了条消息。隔一会儿,他的回复过来,简简单单两个字:等你。

我整整一周没有开启手机,在返校的途中再开机,各种消息一股脑充斥眼底。包括朋友圈里一些人的秀幸福。当然,我说的是孔卓和丁一,他们一起去了趟香山,在红叶连绵的背景里头碰着头笑眯了眼睛。

纪默北倒是安静得很,在尝试了几次打不通我的手机之后,索性放弃,只是每天不定时地以各种渠道发消息给我,自言自语式的几句话,也或者不过是一个表情符。这一切不过向我暗示着,他每天每夜,都有想起我。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拨号的手指分明有些颤抖。我拖着感冒之后嗓子暗哑的尾音,不无雀跃地跟他说:“我回来了,你收拾一下,准备接驾。”

那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分明含了笑意,他说:“我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哈哈一笑,厚颜无耻地答他:“恭喜你学会抢答了。”

8

十月深秋,刚刚落过一场雨,江水暗涨,昏黄滔滔。风起狂乱时,将风衣长襟斜斜吹起。江岸边有写生的学生,不远处的广场上,有踩轮滑的少年,笑声清脆。

纪默北扭过头,笑着挖苦我:“水瑶你是不是傻?干嘛不让丁一表现一回,要知道,H国多的是小鲜肉,你不后悔?”

我摇摇头,笑呵呵地告诉他,我觉得他这番话说得真是矫情得无以复加。他铺陈了这么多,也无非想要说明他的吸引力远超小鲜肉。

纪默北看着我,刚要反驳,却听见江堤边一阵尖叫:“有人落水了!”“救命啊!”尖利声音充斥耳膜。我回神过来时,纪默北已经冲出十米开外。我大声叫他,“小北!”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视线里是他跃进江水的身影,卡其色风衣被风蓬蓬吹起,像极了一只飞翔的大鸟。

我冲到江堤边,拨开围观的人群。我瞪大了眼睛,却也只能看见白浪中间渐远的小小黑点。此时此刻,我只心存一念,他会回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甩一甩湿漉漉的头发,站在我面前。

多冷啊!

天色正暗沉下去,广场上、堤岸边,灯光齐齐亮起。然而即便如此,我的视线也已经无法抵达纪默北身边了。我闭上了眼睛,忽然自暴自弃地想,如果我的眼睛看不见你,那么又要来何用?

耳朵里是人群的议论声,以及江水的澎湃声。我听见他们说,已经这么久了,怎么两个人都没有上岸。我听见他们说,再不上岸可就糟了。我还听见他们说,有水性好的吗,再下去几个人看看吧。我努力捕捉着那些声音,生怕漏掉了他们安然无恙上岸的喜讯。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般的长远,我听见身边人群再次闹嚷起来,只是这一次,像是欢呼。

纪默北浑身滴水地站在那儿,模样看起来却更像是个铩羽的英雄。他的确从起伏的浪涛间将落水那人托了起来,只是拉着他回游时却没了力气,幸亏之后又有人跳进水里相助,不然后果可真就严重了。

我看到他在人群中搜寻我的目光,却没有力气挤过人群到达他面前。我倚着栏杆蹲下身,忽然哭到不能自已。有一个词叫“喜极而泣”,我不知道用在这里是不是准确,而我已经懒得去思考。即便纪默北已经蹲在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脑袋,轻声说:“别哭了,哭什么啊?”

我没有抬眼看他,只是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没事,我就随便哭哭。”

纪默北笑着,咝咝地吸着气,他说:“咱们快回去吧,我快冻死了。”

我站起身,不知道自己是太过生气还是高兴,总之有些情绪混乱,我边走边指着不远处另一位浑身湿透的男人,对纪默北说:“你看看人家那身体素质,再看看你自己,以后做好人好事之前,先把自身素质搞上去,别给人民群众拖后腿!”

纪默北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说:“冯水瑶,我怎么觉得你深具觊觎隔壁老王的潜质呢?”

这什么话?我怔了一怔,“哪个老王?”

纪默北看着我,他的一缕头发正湿漉漉的贴在额角,目光清澈而明亮。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大约是多年背诵古诗词的副作用,让我忽然生了错觉,像是行走在晨雾弥漫的森林中,忽而朝阳投射了金光,我一抬眼,望见树木之间被晨露打湿了额头的鹿,目光中充满了期待与温柔。眼前和耳畔的拥挤喧哗全然消失,就连时钟的滴答声也悄不可闻,自此余生静谧安好。

管他老王老张,我懒得和他计较了。我握住纪默北冰凉的手,大约是我炽热的手掌透露出了什么秘密,尽管我觉得自己已经咬紧了牙关,羞于透露半点儿,却还是听见了纪默北轻声地回应,他说:“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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