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乡》中鳗鱼意象的三重隐喻

2018-01-31 18:09
关键词:鳗鱼迪克玛丽

吴 濛

(北京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48)

《水之乡》于2008年发行了25周年纪念版。在这版前言中,作者斯威夫特饶有兴味地回忆起1983年小说出版前一天,他曾买了一只烟熏大鳗鱼送到出版社,引起一阵尖叫。作家坦言,鳗鱼这一意象在小说中意义重大,尽管小说第26章“关于鳗鱼”常常被批离题千里,他仍然坚信这些表面上的跑题,实则是一个有机整体的重要组成部分①。然而,纵观国内外现有的相关研究,鲜有对鳗鱼意象的深度解读。1988年,哈钦在《后现代主义诗学》中对《水之乡》推崇备至,认为这是一部典型的后现代“史学元小说”,在其后的《后现代主义政治》中,她进一步指出《水之乡》是对历史叙事的思考。2000年以后,国内关于斯威夫特的研究数量呈上升趋势[1],其中多数受哈钦影响,从史学元小说角度出发,套用怀特、福柯等当代学者对历史的理论分析,认为小说中的历史书写旨在讨论历史是如何被建构成一种叙事的。此外,殷企平的“进步”话语研究,金佳的动态互文性研究,苏忱的创伤书写研究,杜丽丽的“新维多利亚”叙事研究等拓展了研究视角,令人耳目一新。国外学者从生态学、性别研究、政治批评、伦理救赎、精神分析等方面丰富了《水之乡》的解读与阐释。

就鳗鱼意象而言,国外尚无论文进行专门探讨。国内方面,苏忱提及“在讲述1943年发生的一系列创伤事件时,汤姆也未连贯地讲述当时的事情而插入了一章人类研究鳗鱼的历史简述”[2],他认为这一段关于鳗鱼的详述是为了突出汤姆少年时期心灵创伤的震撼性。王艳萍指出,相较于小说中其他事件而言,“对鳗鱼繁殖系统和迁徙习惯的解释是最充分的,但也只是部分的”,整个鳗鱼故事“可以被看作一个隐喻,暗示现实的神秘性,以及得出最终版本的解释的不可能性”[3]。张德明认为,鳗鱼“从象征意义上说,既可作为人类欲望的隐喻,又可作为自然介入人类的工具”,而且,鳗鱼和洪水、东风、淤痰这些看起来与人类毫不相关的细节一起,“显示了作家试图以后现代主义的小叙事消解现代性宏大叙事、提出多元决定论历史观的强烈兴趣”[4]。张赛从鳗鱼与不确定性、鳗鱼与好奇心和鳗鱼与爱三个方面进行了讨论,指出鳗鱼意象在小说中的不可或缺[5]。通过文本细读,笔者发现鳗鱼意象和小说中的人物、主题互为观照,形成了三重隐喻:即人类的动物性、生命的神秘性和历史的模糊性。

一、第一重隐喻:人类的动物性

《水之乡》中与鳗鱼相似度最高的人物是汤姆的智障哥哥迪克。首先,迪克拥有鳗鱼一样的身形和习性,他天生水性极佳,是潜泳的一把好手。潜泳时的他身影“修长,但是没有鳍也没有鳞片”[6]170。如鳗鱼一样灵巧自如;鳗鱼“鳃下一对精巧的胸鳍忽闪忽闪的,让人想起迪克那同样忽闪的睫毛”[6]223。在玛丽组织的潜泳比赛中,迪克轻松拔得头筹,靠的就是鳗鱼般灵活的身形和天赋。其次,迪克在智力上的缺陷让他如同鳗鱼一样,处于动物的原始蒙昧状态。和不会说话的动物一样,迪克常常是沉默的,因为“迪克不识字。他甚至无法连贯地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6]32这种片段式的表达让他无法真正与其他人进行深入的交流,也决定了他在人际关系中的弱势地位。虽然他是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非常规事件,他“总是犹疑无助,茫然失措,或者吓得畏缩不前”[6]33,如同“那条蜿蜒滑向河渠逃命的鳗鱼一般”[6]188。迪克身体上的成熟和智力上的滞后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差异,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很快吸引了青春期里对一切事物都抱有好奇心的少女玛丽。

《水之乡》第24章“孩童的游戏”中,青春期的男孩女孩热衷于脱衣服的游戏,他们互相激将挑逗,渴望观察异性的身体,但常常因为羞怯和恼怒而不了了之。1940年7月的一天,迪克的出现改变了游戏的进程。当其他男孩在玛丽的审视下终于脱去泳裤后,“四条皱巴巴、犹豫不决又有点黏答答的物体自一片稚嫩的毛发中显露了出来;尽管试图挺立,却绵软无力地微微颤动”[6]166,玛丽感到非常失望,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受到了欺骗。就在此时,从不参与游戏的迪克从河岸高处走了过来,他周身洋溢的荷尔蒙猛烈地刺激着玛丽的感官,尤其是“他身上勉强为他绷紧的泳裤遮住的一根尺寸巨大的柱状物”[6]167,让男孩们的“男性自尊和玛丽的女性权威都受到了抑制”[6]167。在玛丽眼里,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在一群十四五岁的毛孩子中鹤立鸡群,他周身洋溢着旺盛的荷尔蒙,却对男女情事懵懂无知;他拥有完美的成熟身体,却不具备攻击力和伤害性,是自己了解异性身体的理想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迪克对于玛丽而言,和芬斯河道里的鳗鱼一样,都是没有发言权、等待被挑选的小动物。这意味着他在与玛丽交往的过程中,从未被当成一个真正的恋人,而更像一个乖巧顺从的宠物。作者有意在迪克和鳗鱼之间设置了某种对照,以鳗鱼来影射迪克在身体和心智上的动物性。对玛丽而言,迪克如同一个人形鳗鱼,他们的感情始于动物般身体本能的互相吸引,止于缺乏共同话题和精神对话的尴尬无趣。

如果说迪克和鳗鱼的相似是因为他身上显而易见的动物性(性征的突出和精神的蒙昧),那么玛丽与鳗鱼的相似,则在于她像动物一样遵从本能行事,哪怕这种本能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小说中提到,鳗鱼通常在淡水水域成长,成熟后洄游到海洋中的产卵地繁殖,继而在这一生只有一次的产卵后死亡。它们遵从本能的驱使,年复一年选择同样的征途,义无反顾地游向生命的终点。青春期的玛丽同样为本能驱使,不顾一切想要探寻生命的源起和性的奥秘,最终为早孕堕胎付出了终生不育的代价。小说中,玛丽鳏居的父亲是个罗马天主教徒,一心想把独生女儿培养成一个小圣母,一个在行为举止和道德情操上都无可指责的优雅淑女,因此不惜花钱将她送进条件严苛的圣·冈希尔达修女学校读书。但是事与愿违,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虽然天资聪颖、博览群书,却甘愿舍弃理性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屈从于感官的刺激和本能的驱使。在玛丽与迪克、汤姆的交往中,她一直是积极主动的一方,尽管这种积极主动常常与冲动鲁莽、不计后果相伴而生。当迪克成熟的男体吸引了玛丽的目光以后,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却也难免有些羞赧和恐惧,不过最终还是近乎本能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这种本能驱散了她的恐惧,淹没了她的理智,让她迫切地想了解“另一条鳗鱼,在某个私密的、要紧的部位”[6]230。她以迪克最熟悉的鳗鱼为突破口打开了他的心扉,继而开始每周五的固定约会。他们没有发生实质上的性关系,但从玛丽和汤姆的对话中,可以确定她利用了迪克的爱慕与信任,近距离地观察、触碰了他的身体。同样,在和汤姆的交往中,她也是更为大胆的一方。在乌斯河畔的草丛里,她主动邀请汤姆触摸自己的身体,而后突破了禁忌的边界,形成了一种默契,常常“本能地、不需要事先安排地来到我们的约会地点”[6]46,在河边的旧风车下偷偷品尝青春的欢愉。小说中有处细节,当弗雷迪恶作剧般地把鳗鱼塞进玛丽内裤时,她先是惊慌失措,接着便“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咯咯的尖笑声”[6]173。这反映了玛丽在青春期对性的态度:好奇的本能总能战胜道德的羞耻心,让她不顾一切去探索个中奥秘。萌动的春情淹没了她的羞怯,将她变作一只饥渴的小兽,在本能的引领下主动出击,征服猎物;猎物汤姆到手以后,她发现自己又难以抗拒迪克身体的诱惑,只好听从荷尔蒙的召唤,开启另一段启蒙性质的暧昧男女关系。在她的世界里,道德的束缚和父辈的期许都被置于不顾,唯有好奇的本能占据上风,引领她去“触摸、目睹、体验一切未知而隐藏的事物”[6]45,最后为年少的冲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事实上,除了迪克和玛丽,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都或多或少具有鳗鱼的特性。比如,汤姆的人生轨迹就和鳗鱼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鳗鱼总会离开温暖舒适的河流,游向凶险未知的海洋,小说开篇汤姆的父亲就认定汤姆“会随时离家,去广阔的世界里寻找发迹的机会”[6]1,汤姆确实离开芬斯,参军入伍,再后来去伦敦做了历史教师,成为了克里克家族有史以来离开家乡最远的人。再如汤姆的父系祖先,他们和鳗鱼一样,会根据自然环境的变化进行生存方式的调整。小说第26章提到鳗鱼可以根据环境因素和繁殖需要,自行进行性别调节。汤姆口中“靠水为生”的父系祖先(“水族”),在工业革命的洪流中,如鳗鱼一样及时调整了生存方式,结束水上生活,变成陆地居民,向汤姆的母系祖先(“陆族”)靠拢,避免了无家可归的结局。鳗鱼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贯穿文本始终,时时处处成为人类在自然中的参照物,反映了人类普遍共有的动物性。

二、第二重隐喻:生命的神秘性

第26章“关于鳗鱼”常为人诟病,因为这一章像是突然插入的科普读物,与小说情节并无半分关系,与叙事氛围也格格不入。正如斯威夫特本人在第27章开头自嘲的那样:“这是什么——一堂生物课?”[6]185简言之,第26章详细介绍了人类历经数个世纪探索鳗鱼繁衍生息的奥秘,其间有过许多无厘头的假说猜测(亚里士多德的无性繁殖说、普林尼的岩石摩擦说等),也走过不少弯路(林奈的胎生说),最终施密特经过漫长艰巨的实地追踪,发现欧洲鳗鱼是不同于美洲鳗鱼的特殊品种,它们的产卵地位于北纬20度到30度之间、西经50度到65度之间的“藻海”地带,并由此推断出欧洲鳗曲折而神秘的繁殖过程:秋季成年鳗洄游至海洋中产卵,来年春季幼鳗逆流而上回到特定的淡水水域成长,年复一年,莫不如是。吊诡的是,就在鳗鱼生殖奥秘看似水落石出的时候,作家笔锋一转,连用几个反问句,顷刻打破之前言之凿凿的结论。“可是,为什么大自然会允许如此挥霍,犯下如此的错误?欧洲难道只是失去父母和孩子的鳗鱼的坟场?美洲和欧洲的自然环境真的有如此天壤之别,以至于创造出一种生理差异并导致物种学上的错误?”[6]183至此作者才抛出重磅炸弹,让读者恍然大悟,原来“鳗鱼的繁殖地在藻海”依然只是一个假设,只是在人类认知自然历史的“此时此地”(here and now)能得到的最合理答案而已。由此,鳗鱼的故事可以被看作是主干情节的一个隐喻。小说的主干情节是汤姆因历史课程被削减而陷入被迫退休的窘境,同时他的妻子玛丽在超市窃婴而被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在最后几堂历史课上,面对学生关于历史的质疑,汤姆不再按照教学大纲讲授那些干巴巴的历史,转而叙述自己的家族史和个人成长史,希望通过活生生的故事来解释历史的意义,反思自己的人生。在这条主线中,汤姆对历史的追溯与人类对鳗鱼的探索形成了对照,其间很多因素都在互相映射,值得玩味。

首先,汤姆给学生讲述的故事中夹杂着很多让人疑惑的谜团,比如莎拉痴呆之谜、酿酒厂失火之谜、迪克身世之谜、弗雷迪溺水之谜等等。这些谜团和鳗鱼的繁殖之谜一样,能够轻而易举地激发人类的好奇心,让人忍不住追问个中细节和背后原因。比如,关于莎拉的好奇就持续了很多年。人们先是想要了解1820年1月莎拉倒地那天的真实原因,到底是因为丈夫托马斯给了她一个耳光,导致她摔倒时撞到胡桃木写字台台角才昏迷的?还是那一天有更加激烈的家暴发生?1825年12月托马斯在悔恨中与世长辞,托马斯家族产业却蒸蒸日上,人们又开始猜测痴呆的莎拉是不是如传言中那样成为了“先知”,拥有了预见并构造未来的能力?1874年,莎拉的两个儿子建造了一座精神病院,导致流言蜚语四起,人们怀疑他们的初衷不是慈善,而是为了囚禁已经疯狂的母亲。等到秋天莎拉去世以后,人们又把大洪水的发生和她的逝去联系在一起。甚至在百年之后,芬斯地区的民间传说中依然会浮现莎拉的影子。她的故事始终沉默如谜,却引起人们永不停息的猜测和好奇。和科学家对鳗鱼的繁殖提出各种假说一样,人们对莎拉的痴呆、疯癫和离世也提出了很多不同版本的质疑和猜测。但是如同假说没有得到验证一样,这些猜测也始终只能止步于流言。

其次,人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惜付出时间和精力,渴望解开谜团,但是却如飞蛾扑火一般,遍体鳞伤,无功而返。人们历尽数个世纪追索鳗鱼繁殖奥秘是如此,汤姆绞尽脑汁追忆过去是如此,学生们追问历史的意义也是如此。他们重视线索的收集和推断的逻辑,有时几乎就要触碰到真相的边缘,但新信息的涌入会推翻之前的结论,重新陷入无边的混沌之中。汤姆在讲述历史时,其个人感受尤为如此,他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的线索越多,往事就越显得毫无头绪。他越是希望自己的讲述能给历史一个完整的、最终的版本,就越发现这是徒劳无功,自取其辱。谜团永远不会消失,也不可能被解释。作者借汤姆之口反问,“即使我们已经知道了事物是什么,在何时何地发生,如何进行,我们能够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为什么?”[6]183小说结尾,汤姆在小心翼翼地搜集作案线索、找寻事件关联以后,基本能够还原出事件的前因后果,也能锁定弗雷迪溺水案的真凶是迪克,但是他能真的理解迪克为什么要杀死弗雷迪吗?仅仅是出于爱欲的嫉妒吗?还是对爱情的失望?当迪克如鳗鱼一样,纵身跃入乌斯河深处,决绝地离开这个混乱的世界时,不明真相的布思船长喃喃自语“最好有人解释一下”[6]341。但是没有人能给出解释,只见“一道道雾气弥漫。一片朦胧。在夜色渐浓的河岸上,在鬼火粼粼的暮色中,是弃置却依然警戒着的,一辆摩托车”[6]341。小说在这样一种迷离、困惑的氛围中戛然而止,留下一串依旧未能解开的谜团。

简言之,人们对鳗鱼繁殖长达数个世纪的探索从某个侧面印证了生命的神秘性: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一切都是未解之谜。时间流逝,好奇心却从未消失。人们不停地追问为什么,渴望得到解释和答案,但在寻寻觅觅兜兜转转之后,仍只见生命如谜,缄默不语。

三、第三重隐喻:历史的模糊性

历史是《水之乡》最重要的主题,小说将男主人公汤姆的身份设置为中学历史老师,借助他在课堂上另辟蹊径的讲述来反思历史的意义。鳗鱼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与历史主题拥有很多相似的特征。在外形上,鳗鱼“既像蛇又像鱼”[6]177,很难明确归类;在特征上,鳗鱼可以根据环境因素和繁殖需要进行性别调节。简言之,鳗鱼的物种归类和性别属性都不够明确,这与历史在概念和定义上的似是而非颇为相似。小说扉页即给出了字典上有关“历史”的解释:“1、探究,调查,学习。2、(1)对过去事件的叙述、史志。(2)任何叙述:记述,传说,故事。”这是汤姆思考历史的起点,也是他理解历史的归宿。杜丽丽分析《水之乡》中的“复调”时说:“汤姆在小说中身兼两职,他叙述了历史,同时又作为深谙后现代历史理论话语的元叙述者,对自己的叙述进行拆台。”[7]汤姆在向学生讲述个人成长史、家族史、芬斯地区史乃至全人类历史的过程中,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历史“并非内容确定,不容更改”[6]54,相反,“此时此地”的不同视角决定了历史面貌的多样性和可能性。在叙述阿特金森家族历史的时候,汤姆采取的主线参考了地方年鉴或编年史,但在转述时,并没有照搬官方文本,而是增加了坊间传言和自己的质疑。比如,在转述乔治和阿尔弗雷德两兄弟修建修道院的时候,指出也许这并不是单纯的慈善之举,而是为了借机软禁母亲莎拉;在提及阿特金森家族酿酒厂失火时,提出这可能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欧内斯特故意纵火骗取巨额保险金。可以说,汤姆的叙述游走在“史志”和“故事”的边缘,这种多声部的叙述一方面丰富了历史的面貌,呈现了不同的视角和观点,但另一方面不可避免地让历史更加纷繁芜杂,难以把握。汤姆的本意是通过梳理个人史和家族史,追根溯源,反思过往,找寻人生困境的出口,却发现所有的叙述都是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是意外。真相本身是一座空中楼阁,是语言编织的幻象,在发生的时刻就已经消弭;历史的碎片却如鳗鱼一样,游弋在时间长河之中,难以捉摸。

此外,小说中汤姆回忆起父亲“展示了各种烹饪鳗鱼的方法——放在水和醋里煮;蘸白汁;蘸绿汁;夹着派吃;加洋葱和水芹炖;做成冻,加辣根;切断,串在一起在明火上烤”[6]130。这让人想起胡适名言“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烹饪鳗鱼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和态度也是迥异的。汤姆在回忆芬斯地区的历史时提到,“阿特金森家族创造历史,克里克家族则编造故事”[6]15。这里的“历史”和“故事”暗示了官方和民间两种版本,指出了“宏大叙事”和“边缘叙事”的各表一枝。阿特金森家族始终把握着历史的话语权,在地方编年史和年鉴中,阿特金森家族呈现出积极进取、乐于奉献的风貌,但事实上,他们创造的历史经不起仔细推敲。细观阿特金森家族的发家史,无疑是一部精于算计的欺诈史:乔赛亚故意利用商业合同中的漏洞,迫使麦芽制造者贾维斯破产;威廉要求酿酒商必须在自家麦芽加工厂制造麦芽,否则就切断优质大麦供应,从而一举垄断诺福克山区的酿酒产业;托马斯以低价买入芬斯地区的沼泽和湿地,排水造田,再以原来十倍的价格出售;乔治和阿尔弗雷德两兄弟利用联姻巩固航行利益等等。看似辉煌的商业帝国,充满了谎言与交易;看似坚不可摧的阿特金森家族,其实空无一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精心营造的“宏大叙事”,是“真空的填充物”,帮助他们“驱散对黑暗的恐惧”[6]55。而克里克家族的故事则呈现了历史的另外一面。以汤姆的父母为例,父亲亨利“善讲故事”,他的故事“或虚构,或真实;或慰藉,或警示;或有道德意味,或无道德意味;或可信,或荒诞;还有的两面都谈不上”[6]2。汤姆的母亲海伦虽然来自阿特金森家族,但是她讲故事的本领毫不逊色。在她眼中,“故事就是忍受无法摆脱之事的方式,是解释人类疯狂的方式”[6]205。亨利和海伦互相讲述故事,促成了他们的相爱,也抚平了现实带给他们的伤害(亨利的战后创伤和海伦的乱伦生子)。斯威夫特本人接受凯瑟琳·伯纳德采访时,曾表示赞成凯瑟琳的观点,即“创造故事决定了我们理解自己的社会及世界的方式”[7]。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克里克家族的故事,是他们消化现实的手段,也是他们与这个自相矛盾的世界握手言和的方式。虽然两个家族消化历史的方式不同,但是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尝试。这种尝试本身就是人们与面貌不清的历史和平共处的要义和精髓。

鳗鱼的意象贯穿《水之乡》始终,它不仅仅是芬斯地区最常见的动物,更与人物的命运发展、主题意蕴的阐释息息相关。首先,它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小说对鳗鱼的描写总是与人物描写相伴而生,无论是外形特征与鳗鱼相似度最高的智障哥哥迪克,还是借鳗鱼探索青春奥秘的玛丽,抑或继承了父母家族双重特质的汤姆,如果缺少了鳗鱼的形象观照,人物形象的鲜明性和完整性必将大打折扣。其次,它是小说发展的线索。小说中,鳗鱼是迪克和玛丽开始交往的突破口,也是迪克对玛丽表达爱意的信物。正是在乌斯河和鳗鱼的见证下,迪克、汤姆和玛丽的情感纠缠逐步发展,最终以玛丽堕胎、迪克杀死弗雷迪后自杀而告终。再次,它是探索小说主题的关键。正如小说中,“抽水造田”是阿特金森家族发迹的钥匙,“外祖父的箱子”是探寻迪克身世之谜的钥匙一样,鳗鱼也是理解小说主题的一把钥匙。上文提到的三重隐喻各不相同,但都指向了“不确定性”这一后现代主义特征的表达。第一重隐喻揭示了人类身上的动物性;第二重隐喻呈现了生命的神秘性;第三重隐喻突出了历史的模糊性,鳗鱼意象不仅有助于映衬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而且承载了作者对于人类、生命和历史的深刻思考。

注释:

① 转引自25周年纪念版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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