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桂 杰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全球化和一体化(包括经济一体化和政治一体化)给我们带来了这样一个假象:人们之间可以抛却文化羁绊而进行无障碍交流,原来封闭自我的生存状态不复存在,世界将是一个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的时代。残酷的世界风云变换又把我们拉回到现实状态:局部战争一直存在,新的世界大战的阴霾也似乎正在走来。以经济制裁为手段的大国博弈就在我们身边和经济危机的困境正使得某些国家民不聊生。这一切社会现实的共同指向就是:21世纪的我们,依然需要面对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未来。政治家从政治学、社会治理、国际关系等视角寻求解决之道,专家学者从学理出发意欲帮我们逃脱困扰我们的“地狱之门”。当大量难民涌入欧洲时,法国的“同化模式”、德国的“分化排斥”和英国的“多元文化模式”都没有解决根本问题,相反却使得社会矛盾更为突出,分裂更为严重[1]16-28,最终也只是长叹“多元文化主义已死”,却没有勾勒解决之道;从政治、经济角度分析论证的学者更是不胜枚举。作者认为,之所以长久以来我们悲悯地生活在这个冲突和博弈、乱象和假象、隔阂和摩擦并存的世界是无视了一个本源的存在:文化问题。从以往现实语境来看,政治往往是矛盾生发的借口,经济往往是利害关系的体现,文化往往最难弥合,也最易引发对抗甚至战争。纵观人类发展史,希腊罗马战争领土扩张表象下隐含了文化侵略,近现代中东战争是宗教文化冲突的体现,中美博弈是深层意识形态差异的表征,等等。在经济发达到“世界一统” “多元共生”的今天,如何才能通过文化的路径解决这些困扰?跨文化交际或传播中的因素是什么?我们该如何面对多元文化共存的社会?这是本文拟解决的问题和论证的角度,以此为世界全球化背景下各种文化共存与共享的前景提供学理上的思考。
文化转向不是仅在社会科学或人文研究的学理中存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网中溯源一切现象都有文化的影响因子。意识到这个本体的根据之后,如何跨越民族文化的藩篱加以解决跨文化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一般而言,跨文化传播研究大致有三种路径:社会科学的方法(social science approach),阐释的方法(interpretive approach)和批评的方法(critical approach)[2]54-65。此处谈的“跨文化”,指的是中西文化间的沟通、交流和传播,因此有必要梳理一下传统意义上中西文化的本质和指向。中国传统文化内重“世界大同”,《礼记·礼运》中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为大同”。只是孔子还没有跨文化的视角——彼时不存在跨文化视角成为显学的社会基础,但从当下视野来看,儒家思想暗合了希冀建立一个文化多元共生融合的状态(新儒学也因此成为当下学界热捧的研究范畴);同时外求借鉴和吸收,秉承拿来主义。这种文化形态下的终极追求就是形成一种适合于不分种族、性别、地域、国度等,构建起消除文化差异、消解文化冲突的潜质的一元文化世界。其本质,就是吸收异域文化的精神和精髓但要剔除异域文化的特征,使其成为“我”的构成部分。这种文化空间上的扩展,就是希冀达成超越时空和脱离冲突的共和状态。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迭,就是凭借武力的强制来到达一统天下,其结果就是恩怨延绵不可共处。
西方文化的特征,或受宗教影响、或受移民思潮影响,而美国最为典型,二者影响兼而有之。正是移民文化的存在导致美国多元文化共存却缺乏本族文化之根,来自于不同之源的移民都想要体现已方文化的影响,保持己方文化的身份认同,美国本土文化就成了“影子”。如何诠释己方文化与他者文化就充满了形态各异的交互关系,学者周宪给我们提供了清晰有力的阐释,他从不同文化的主体间性关系、语境间性关系、语言间性关系等方面展开[3]5。这种间性关系,应当成为跨文化研究的学理基础和意识前提。宗教历史说明,美国宗教受到希伯来文化、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天主教文化的多重影响,每一个宗教都有地域或领域内的信众,想要找到一个维系全体美国人的宗教文化和精神诉求的宗教形态,似无可能。欧洲文化的传承性特征异常明显,但同时又存在内部文化多样性和不同的身份认同。何平指出,中国学界由于长期以来受到“欧洲学”的“理解的前结构”影响,未能从本质上把握欧洲文化特征[4]1-7。整体来看,欧洲文化是一个动态嬗变的过程,自希腊罗马以降,欧洲文化都受希腊文化、罗马法以及基督教思想的荫蔽和主导,形成了多元、动态、复杂的事实。
中西的这种文化现状,在社会和意识形态的层面产生严重的深层次问题。在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没有同步带来思想观念的进步,我们总是被认为,“物质上的巨人,精神上的矮子”。在美国,精神文化的脆弱带来了许多病态的社会现象——暴力、吸毒、色情——文化改革和创新一直在路上。中西文化目前都是处于转型和蜕变的形态,二元文化之间应有的关系应该是互相交流、映照和融合,不应当相互蚕食和消灭。文化现代性理念,是确保跨文化交际和传播正向度发展的伦理基础。现代性(modernity)发轫于中世纪的基督教文学传统,作为一个宽泛的概念,兼有民族性、世界性和多元性的特征。吉登斯、福柯、哈贝马斯等学者都从不同视角,分析和批判了现代性的审美、工具、制度及其哲学维度,本文更多的关涉主体性的自我身份认同和文化体系建构,意欲达成客体与主体、自在与自为的理想状态。但现代性制度和秩序的自律要求与现代性理念和意识的自觉要求总是存在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也就构成了“现代性的困境”。
文化多元(cultural pluralism)所指为事实的存续状态。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ism)所指为人类追求的理想状态。在我们无法改变文化多元存续的事实时,就要去融合、同化、吸收、接受、建构多元文化的理想未来——尽管多元文化主义的思潮和理念目前处于被否定、被重构的命运。这两个概念存在价值取向上的一致性:皆为协调多样性文化的和谐共存而阐释理论张力;都为了实现身份认同和成员身份努力建构框架;都在探讨文化差异状态下平等、公平的意义和获取。理查斯·J·伯恩斯坦对霍勒斯·卡伦和威廉·詹姆斯在“文化多元”与“多元文化”概念上的阐释和广泛传播进行了详细介绍[5]36-43。文化多元,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存在的基本样态,是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在传承本民族的优秀文化因子的基础上,兼收并蓄其他国家或民族的文化因子,最终形成和谐一统、天下与共的社会氛围。费孝通谓之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而《论语·子路》概括其为“和而不同”。价值观是蕴含在文化深层的意识形态和本体,我们谈及文化多元,就是要承认多元价值观的存在。而价值观是能够反映一个国家或民族最核心的内容。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全球本土化的形成,多元价值观也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成为社会存在的重要特征。多元价值观的存在有两种潜在的前景。一是多元价值观之间有调和、沟通、渗透的因子,跨文化的路径就是畅通无阻;一是多元价值观之间有根本的冲突和差异,比如宗教价值观之间不可调和的信仰矛盾,形成先进与落后、民族与异域、保守与开明的多元价值观的共生,这为“局内人”的价值观选择提供了现实可能性,当然也是民族或国家间冲突的价值观层面的表现。
多元文化,或是哲学意义上的多元文化主义,尽管存在不可调和的悖论,以至于美国学者宣布“多元文化主义已经终结”,承认文化间的地位平等和相互影响,文化之间存在文化间性的关系,追求不同文化间尊重、欣赏和交流,拒斥超然而适用于所有国家或民族的单一文化样态的存在,这就形成了跨文化传播的内在要求。同化和整合是希冀建立单一文化社会的路径,把社会誉为一个熔炉,把具有文化统一性潜质和民族同种的文化样态归为一统,这期间德国对国籍(nationality)和身份(identity)的讨论应该算是一个鲜明的个案。德国总理默克尔在对待难民和移民问题时采取的措施曾经引起轩然大波,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但默克尔的无奈也显而易见:一方面想要这些难民或移民保持他们原来的文化传统和本质,一方面又担心源于德国本土的文化本质被边缘化,这个不可融合的矛盾让默克尔坦言,多元文化主义已死。
怎么有效面对这个窘况?怎么充分发挥多元文化主义概念的积极内核?多元文化主义何去何从?怎么使得新语境下跨文化传播成功进行?跨文化传播中的价值取向和理想状态是怎样的?作者认为,生态的视角不失为一个理想的选择,能够解决强势文化对弱小文化的威胁,避免形成文化趋同和霸权主义[6]21。
十九大报告指出:“世界正处于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时期,和平与发展仍然是时代主题。”当前国际形势整体趋好,夹杂其间的不稳定或混沌都是历史长河中的螺旋性上升中的悖逆。发展总是存在逆境,自然王国的最终可能是各国相互依存、命运与共,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独自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似无可能,退回到自我封闭的孤岛也不现实。世外桃源是理想王国。当有了这样的意识并接受这样的现实之后,我们就要考虑人类生存的共性的矛盾和问题。
生态概念的自然属性引领我们接受和追求这样的愿景:人类可以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呵护自然。作为个体的人(being),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生态文明在全球本土化的时代关乎人类未来的走向和生存可能。要解决好工业文明带来的矛盾,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目标,实现世界的可持续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只有这样,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才能够实现。生态批评-阐发研究本身就是跨文化。生态批评通过文学文本考察文明与自然的关系来塑造文学创作者的价值取向以及读者的欣赏视野,是90年代兴起于英美的文学批评浪潮。其基本理论架构是文学不仅要解救作为人的生存环境的大自然,而且还要还人性以自然,从而解决人的异化问题。它的终极关怀是重建新型的人与自然合一的精神家园和物质家园,天人合一。本文借鉴宏观生态概念下跨文化身份、文化生态、交互主体等伦理原则,以中学西传语域下孔子学院的蓬勃发展和西学东渐语域下译介文学的广泛接受为个案追踪生态批评视角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跨文化传播是一个双向度的过程,包括西学东渐,也包括中学西传。世界文学概念本身就契合了这样一种现实:文学文本造就了一个跨民族的文学空间,生成文学距离,并在这个客观的文学空间里讨论文学的跨文化性。但民族文化特性是一个既定的文化图式,想要实现跨文化的传输就要打破他者文化的外壳,越过文化差异的鸿沟。这个过程,文化差异的本质存在就潜在地预示着其漫长和艰辛。不同国家或民族在进行文化走出去和迎进来的路径上,各不相同。在重构世界文学空间(文化空间自然地孕育其中),民族性与国际性的悖论一直存在[7]091-136。本文仅以中国的视角来分析佐证,说明跨文化传播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文学产品的走出去和迎进来的过程就是翻译的过程,现代的译介不仅重视翻译技巧和方法,还要研究译作的接受方式、传播途径和传播媒介,所产生的影响等问题。勒菲弗尔和巴斯内特共同提出文化转向时,翻译实践活动已经度过了翻译的语言学路径等漫长而又引人反思的历程。二者提出的文化转向,强调翻译过程不仅要关注语言问题,而且要在更广阔的历史文化视野中倾注译者的意识形态、风格、翻译环境、赞助人等考量。我们不能忽视的一个事实是,顶层参与的中华文化和文学经典的外译仍有可提升之外,我们要反思的就是在西学东渐中务必要考虑的诸方面:归化与异化,读者反应、接受者语境,等等。真相总是在不断的质疑、升华、再质疑、再升华中获得。我们应该听听不同的声音,关注西方汉学家们的不同思考,绝不能进入“只见树叶不见森林”的尴尬境地。文学是一定民族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的反映,当代中国文学的重任就是中华文明和文化“走出去”,在全球化背景下让文化的积极要素为人类的共存发挥作用。文学作品的创作者与具有双重身份的翻译家(读者和译者)只有内外兼修,坚持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的文学理论和素养,我们的文学才能拥有更好的接受和更多的读者,中国文学——也包括潜含其中的文化因素——才会真正从文学和艺术的意义上得到世界的关注。
我们可以认为,翻译是中华文化发展及传播的助推器,也是西方文化同过程中的必要因子。季羡林先生曾言,“中华文化的长河有两次大注水,一次是印度之水,一次是西方之水。而这两次的媒介都是翻译。因此而言,翻译之为用大哉”[8]45-6。历史长河中,佛经翻译高潮是中国文学翻译的发端,且有“天然西域之语趣”;明清时期的科技翻译虽未能实现初心,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也能振聋发聩;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时期的翻译,虽广涉领域,但介绍西方进步思想文化的旨趣尤为明显;建国至文革时期是文学翻译的鼎盛期,这期间政治行为的作用凸显;70年代以降,翻译行为遍地开花,有政府操控的官方译介,也有翻译家或翻译爱好者的个人行为。以上诸种翻译行为对于我们了解、过滤、吸收、内化西方文化大有作用,也因此我们才做到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习近平主席指出,孔子学院是中外语言文化交流的媒介和桥梁。孔子学院属于中国,亦属于世界。创办十几年来,在中外合作双方共同努力下,坚持合作共建、信息共享。中外文明交流互鉴、“一带一路”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等都可以在这个框架下共生共荣。截止2017年12月,已有146个国家和地区设立了525所孔子学院和1113个课堂,各类学员累计达916万人(这是2017年底官方统计数据,每年会有新的学院或课堂诞生,比如2018年华北水利水电大学与马来西亚砂拉越科技大学联合设立“砂拉越科技大学华北水利水电大学汉语中心”)[注]数据来自孔子学院总部╱国家汉办网站,(http://www.hanban.edu.cn/confuciousinstitutes/node_10961.htm)。。孔子学院秉承语言交流的纽带,且以文明互鉴为平台,努力把自身塑造为增进友谊的桥梁、合作共赢的推进器和润滑油,已经成为“带路建设”及“人类命运共同体”语境下包容共享、和谐共生的人文交流品牌,孔子学院已经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文化介质和平台。
“无为而为,乃为大为,无用而用,乃为大用”。儒家坚守的思想本源就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按照今天的社会伦理去阐释,其实质就是和而不同,其思想精髓可以概括为中华文化的协调与和谐精神。 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内涵丰富,但一切精神和思想的发轫是“和而不同”,因为这体现着国人的大智慧。由于“和而不同”, 使中国 56 个民族友好团结,形成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的优良传统。由于“和而不同”,使得我们在处理民族或国家关系时游刃有余,一方面凸显人类文化中共通性的因子,避免文化霸权,消解文化中心;另一方面承认文化差异的存在,文化间性的学理和实践确保不同文化间沟通、交流。无法言说西方中心还是东方中心,我们可以认为皆为中心,也可以认为没有中心,交往的条件就是寻求文化间共轭的特质。
“心外无物,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萨依德“东方主义”是带有文化偏见的西方中心的霸权指向。跨文化传播的应有之义是文化上不追求文化帝国主义,即不期望以中国文化统一世界,消弥文化距离,从而使文化张力隐身。我们的目标是在文化自信的基础之上,创造人类文化共同体,这就是在共同利益中或利益链接中创造文化的“和而不同”或“在异之同”,即各种差异之间的相互认知、应和、表接和包容,从而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在文化转向成为人文研究的基本范式之后,视角迥异的学者著书立说的趋势更为明显,但我认为基本目标还是要实现跨文化传播的异域接受,视域融合。文化已是深藏于民族视野下的集体潜意识,而生态的要义就是追求文化多元既成事实的语境下,坚持动态而开放的心态,反对对西方文化的曲意逢迎,提倡文化交流的平等尊重。如此,才能达成跨文化传播的“冰山原则”:民族文化的显性特质和隐性特质可以共存,跨文化传播就是二者的博弈,我们想要的是和谐、稳定的博弈。
“多元文化主义”无法带来普适的民族存在感,这是不争的事实,“世界主义”的张力已在悄然兴起。文化多元性必然的要求是在坚持民族文化自觉的同时,进行跨境的文化融通,这个过程既包含了文化输入也喻示了文化输出。国际化视域下进行的“中学西传”和“西学东渐”,是在平等与和谐前提下的交流、互动和扬弃。“巴别塔”构成了文化交流的桎梏,但文化差异背后隐含的人类文化的共性亦是客观存在。作为双向度的活动,跨文化过程的参与者不应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主动的、动态的意义建构者。不可否认,文化传承与传播的理论研究视域多元,但无法产生一个具有普遍解释力和生命力的共有范式。社会学视角、文化比较视角、阐释视角以及辩证法视角等等,都是某一层面或说某一个体领域的理论解释,无法达到人类和世界的适应性。后理论时代的特征就是在多元、生态和世界的维度里,进行去中心化的思考,从而完成文化间的视域融合和价值共通,这是学术界与理论界必然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