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五四”时期,以陈独秀、胡适为代表的先进知识分子以《新青年》《每周评论》诸刊为阵地掀起了一场空前的文化与文学革命。中国新文学初见端倪,并且继后产生如火如荼之势。许多人文主义学者聚集在新文学的旗帜下,借鉴西方的启蒙主义思潮,对中国本土带有浓厚色彩的启蒙主义思想与理性观进行了一系列的文化反思与拓展。“五四”新文学之初,最具理论色彩的先驱者莫过胡适与周作人,但他们的实际创作却似乎显得贫乏,抑或力不从心。在“五四”新文学初始至第一次国内战争时期,茅盾却身体力行,无论在文学的理论上和创作的实绩上都做出了惊人的艺术成就,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思想影响。
1919年“五四”运动的初始,到1929年这大约十年,是中国革命的探索和形成的阶段。虽然在1927年革命失败了,但是它积累了相当宝贵的历史经验,为后来中国革命的进一步发展在理论与实践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正是伴随着这一艰难历程的磨练,茅盾的文学生涯成功地合拍了这一历史的律动,与中国革命的事业同呼吸、共患难,完美地把人生的理想与时代的要求融为一体,把个人的力量汇入到激情澎湃的历史洪流中,让人生演绎出一道炫丽的色彩。具体而言,茅盾把“为人生文学”作为实现革命事业的手段,用笔墨作为武器,批判旧的社会制度、讴歌美好人生、赞美中国共产党的宏伟事业。十年磨一剑,从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成长为一个职业的作家,最后成为了一个职业的文学革命家。这个十年正是茅盾人生、思想与世界观形成的黄金时代。
那么,茅盾早期的文学思想根源在哪?理论观点、实践创作如何?产生了什么深刻的影响呢?
一
“五四”时期,茅盾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热爱文学的青年,其对于新文学的产生并无深层的理解,也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有些茫然。但随着社会阅历的成熟和对文学感悟的深入,茅盾渐渐感悟出了中国新文学的希望和发展方向。
首先,是《新青年》的影响。茅盾的精神成长的伊始就被灌输了《新青年》的因子。据其回忆,茅盾早年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时候,商务印书馆有一份刊物《学生杂志》,负责人是朱元善。出于考虑到同行竞争的需要,朱元善订阅了《新青年》杂志,以便在内容和形式上作为借鉴。借此,茅盾开始接触了这份杂志。并有感而发,写下《学生与杂志》《一九一八致学生》两篇论文,其观点与《新青年》杂志的观点神似。可见,茅盾受其影响之深,不可小视。正如所言:“那是对我思想影响最大,促使我写出这两篇文章的,还是《新青年》”[1]421也因为受到《新青年》的启蒙,茅盾开始关注俄国文学,并接受了欧洲革命和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潮流,并发表了《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一文。这为他以后接受马克思列宁文艺思想打下了基础。[2]341-342
认真地梳理一下,在“五四”至第一次国内战争时期及其后续的一两年的时间内,茅盾在文学领域撰写了一系列的研究论文:譬如《新旧文学平议之评议》(1920)、《现在文艺家的责任是什么》(1920)、《社会背景与创作》(1921)、《独创与因袭》《读〈呐喊〉》《告有志文学研究者》《文学者的新使命》《文学与人生》(1922)《文学界的反动运动》(1924)《大转变时期何时来呢?》(1923)《从东京到牯岭》(1928)《中国新文学大系 -小说一集》(1928)《读〈倪焕之〉》(1929)等。在整理国故方面写有《进一步退两步》(1924),在革命文学酝酿的初期写有《论无产阶级的艺术》(1925)等长文[3]2-5。从1919-1929年近10年时间段的作品统计分析,茅盾创作的实绩,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除1926-1927年两年之外,其余年份陆陆续续的都有为数不少的理论与作品发表。1926-1927年是中国革命相对低潮时期,特别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中共由公开转入了地下活动,以积蓄革命力量。也正是在这一阶段,茅盾个人心情相对低落,迷茫之中开始反思,进而反省,以期找到人生之真谛。他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书籍,以在知识的海洋中充实自己,蓄势待发。至1928-1929年后,茅盾确乎发出了一种积极的信号,《读〈倪焕之〉》一理论长文,既是对过去文艺历史的总结,又是对未来创作所展现的一种新的姿态。
早期的茅盾接受了西方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但面对“人”的问题,他并非像创造社成员那样所关心的是单一色彩的个人。他关心的是群体的“人”,社会的“人”。1920年,茅盾在《现在文艺家的责任是什么》中,郑重地、宣言般地提出了“文学社会化”的观点,此后又不断丰富、深化这一思想。他要追求的是“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目标,力图展现的是与社会相对应的“整个社会的历史”。为此,茅盾倡导:文学应当反映社会的“全般面貌”“全般机构”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学观点。[4]52这是在新文学史上的最早诉求。
茅盾认为:
西洋研究文学者有一句普通的标语:“文学是人生的反映(Reflection)。”人们怎样生活,社会怎样情形,文学把那种种反映出来。比如人生是个杯子,文学就是杯子在镜子里的影子。所以可说“文学的背景是社会。”“背景”就是所从发生的地方。比如有一篇小说,讲一家人家先富后衰的情形,那么,我们就要问讲的是那一朝。……从这句话上,大概可以知道文学是什么。固然。文学也有超乎人生的,也有讲理想世界的,那种文学,有的的确也好;不过都不是社会的。现在我们讲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单是说明‘社会的’,还是不够。[3]186-187
茅盾从人种、环境、时代、作家人格进行了阐释,分门别类地说明了“文学与人生”的关系。他是在分析当时发表的120多篇小说题材的统计分析之后,发现了98%的题材与男欢女爱有关的。因此,茅盾认为当时作家“对于全般社会现象”既不了解也不注意,并指出小说观念化的倾向于原因所在。[5]127在20世纪20年代初,他相继“为人生”的文学观之后,在思想上进一步酝酿“新浪漫主义”即现代派。这是从“五四”后中国的社会文学出发,通过关照西方的文学现实依据进而倡导提出。他不满足“五四”文学停留于写实的状态,表示要效法西方文学并与西方文学时代接轨。它表现了“五四”新一代中国文人的时代与历史感。
1921年,茅盾的文学观不断地得到发展。他形象地用纵、横坐标给文学作了明确的说明:纵——时代的文学;横——国民文学。为了给这种定位找依据,茅盾在借助分析各国文学的进化实践的基础上,结合中国文学不断演化的史实,认为:属于个人的文学应该追溯到太古时代,现代文学不是属于个人的,应该是“大众”文学。他说“我们自然不赞成托尔斯泰所主张的极端的‘人生艺术’,但是我们决然反对那些反对全然脱离人生的而且滥调的中国式的唯美的文学作品。我们相信文学不仅是供给烦闷的人们去解闷,逃避现实的人去陶醉;文学是有激励人心的积极性的。尤其在我们这时代,我们希望文学能够担当唤醒民众而给他们力量的重大责任。……”[3]194茅盾早期受泰纳的文艺社会学的影响,要求作家“担当起民众给他们力量的重大责任”,要求文学家结合政治与社会进行理论与实践的创作。[4]52-53理论联系实际,茅盾于1921年接编并革新《小说月报》,12月底与鲁迅、郑振铎、王统照等人商榷在北京成立了“文学研究会”。也是在这个时候,茅盾开始倡导、评论与外国文学的译介工作。他也翻译了不少外国的作品。主动把深刻的理论与社会具体实践结合起来。1921年,茅盾正式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一分子,积极参加了实际工作。1922年曾以《小说月报》编务为掩护,履行党中央的联络员的任务,为党做了不少秘密工作,保护了党的一些成员。1926年,北伐军攻占武昌城,茅盾赴武汉,期间任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教官,后来任《民国日报》主编,并为该报撰写社论、述评30多篇。茅盾的早期文学理论色彩充满着写实、自然与浪漫(现代派)。虽然这三者往往也呈现出一种“矛盾”,但他的文学思想正是在这种迂回曲折的过程中升华。
那么,茅盾早年文学创作思潮为哪宗哪派?有何依据?
应该说明的是,“五四”文学的主潮是启蒙主义文学思潮。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甚至今天仍然有人认为“五四”文学思潮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文学思潮的结合。而且,对号入座,把矛盾的早期文学作品归结为“五四”现实与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最为突出表现。这种主观臆断是缺乏缜密论证的。
“五四”时期,茅盾的创作观基本上是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是出自陈独秀又别于陈独秀的观念[6-8]。他对西方文学思潮的发展曾经进行过研究。指出:“西洋古典主义的文学到卢梭方才打破,浪漫主义到易卜生告终,自然主义从左拉起,表象主义是梅特林克为开端的,一直到现在的新浪漫派;先是局促与前人的范围内,后来解放,注重主观描写,从主观变到客观,又从客观回到主观,却已不是从前的主观”。茅盾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文学作品是现实主义思潮的产物,更不是浪漫主义思潮的集中表现。而恰恰认为自己的文学创作是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具体反映。茅盾所推崇的是“自然与写实”二派。因此,现实主义思潮是人们对茅盾文学作品的人为标签,没有实证性,更不具科学性。
那么茅盾为什么推崇写实与自然二派呢?他认为:一是现代派“一般人还领会不来”,而写实与自然二派则容易“领会”;二是新浪漫主义(现代派)在理论上或许是现在最圆满的,但是未经自然主义洗礼。对于浪漫主义,茅盾说:“中国小说的缺点,最关重要的,是游戏消闲的观念,和不忠实的描写;这两者是非旧浪漫主义所能疗效。”[6]124不过,茅盾认为写实与自然二派还要被现代来取代。茅盾认为:“民族文艺的新生,常常是靠一种外来的文艺思潮的提倡,有纷乱如丝的局面暂时趋向于一条路,然后在各自发展”[7]69。于是,“五四”文学革命选择了写实主义(实际上成为了启蒙主义思想的来源)而且,浪漫主义在当时西方也已经成为了过去时,将要淘汰出局了。不仅如此,中国人很难接受浪漫主义的极端主观性和神秘怪诞的风格,因为它与当时的“中庸之道”不吻合。茅盾并不认为创造社的文学创作是浪漫主义(仅仅是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如表现手法等),也不认为自己的文学创作是现实主义,而是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运用。它归根结底是启蒙主义。茅盾是深知新文学运动与文学革命的核心精神的,即伦理道德革命与个人自由的解放。而个人自由与主观主义又密不可分。茅盾于是写有《自由创作与尊重个性》,在《独创与因袭》中推崇文学的独创精神。在《新文学研究者的人物与努力》中认为“必须有了独立精神,然后作品能表现他的个性”[8]88,这当然是写实与自然二派的立场,是启蒙主义文学思潮的集中体现。
二
1927年,大革命失败,中国革命转入低潮。同样,在人生的道路上,茅盾也遭受到很大的挫败,但是他并没有陷入无限低糜与消沉之中,这促使他更加寻求革命的真理。他很快地振奋起来了,于1928年写下了《留别云妹》一诗:
云妹,半磅的红茶已经泡完,五百枝的香烟已经吸完,
白玉霜、司丹康、利索尔、哇度尔、考尔辫、斑度拉、硼酸粉、白棉花都已用完,信封、信笺、稿纸也都写完。
矮克发也都拍完,暑期亦已快完,游兴是已消完,
路也都走完,话也都说完,钱快要用完,
一切都完了,完了,可以走了!此来别无所得,
但只饮过半盏“琼浆”,看过几道飞瀑,走过几条乱山,
但也深深的领受了幻灭的悲哀!后会何时?我如何敢说!后会何处?
在春申江畔?在西子湖边?
在天津桥畔?[9]43
茅盾借助“云妹”的这一意象,含沙射影,对这个“疾病”中的“妹妹”在革命过程中所采取的策略进行了反思。认为革命过程中的不当策略是产生失败的原因之一,所以只能“留别”,不能“留恋”。“留恋”即产生更深的痛苦,只有吸取教训才是出路。这里有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无论是《留别云妹》,还是茅盾当时写过的一些作品如《幻灭》《动摇》《追求》(合成《蚀》三部曲)等小说,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有人站出来对茅盾进行了猛烈的批评,甚至对号入座,认为作品中的人物就是象征茅盾自己,而进行肆意歪曲。这就是后来引发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包括鲁迅先生在内的文艺论争(从1928-1929下半年才基本结束),持续时间长达一年多。
首先是鲁迅成为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攻击的对象。冯乃超在《艺术与社会生活》中对“中国混沌的艺术界作了全面的批判”,对鲁迅等人进行讥讽:“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以至于在时代前进的步伐中,只能以一个落伍者的姿态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话语。更为锋利的批判文章则是钱杏邨的所谓文章《死去了的阿Q时代》。钱以登高望远的姿态,对鲁迅的文章进行全面的清算,对“五四”以来所取得的文学成就进行全面否定。认为当下已经远离农民及阿Q的时代,“十年来的中国农民早已不象那时的农村民众的幼稚”“现在农民的趣味已经走向政治革命的一条路了”。因此,他提醒鲁迅要废旧革新,另找发展出路。[10]鲁迅则就“革命文学”的社会基础、时代意义、革命对象和“革命文学”的建设问题进行了有力的回击。两者之间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论争。
紧接而来,创造社则对茅盾进行了攻击。创造社成员傅克兴说:
至于他(茅盾)的《动摇》呢,据他自己说,“《动摇》所描写的就是动摇,革命斗争剧烈时从事革命工作者的动摇。”怎么是动摇呢,据茅先生的解释是,“由左倾至于发生左稚病,由救济左稚病以至于右倾思想的抬头,至于大反动。”这种解释从头至尾可是茅盾先生的解释,去年十一二月的客观却完全不然。这时候(去年十一二月)的客观形势却不是因救济左稚病以至于右倾思想的抬头,至于大反动,而是革命高潮发展到一个最高点,封建地主等串通民族资产阶级为保全自己的利益,大施其恐怖政策,小资产阶级虽然在资产阶级底压迫下,但是一则因革命的高潮同他们的冲突,二则为恐怖政策所威胁,所以不得不动摇。[10]230-231
对于这种无端攻击,茅盾认为傅克兴“居然改动别人作品的内容以便回击”,显然没有读懂《动摇》这一作品,而且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茅盾把他们比作是《幻灭》中“政治工作委员会”的人物并予以驳斥。后来,茅盾也在《从牯岭到东京》一文中,提到了“应该以小资产阶级生活为描写对象那样的意见”的问题,本来无可厚非。茅盾的意思是“应该拣自己最熟悉的事来描写”。应该清楚地说明的是,茅盾并没有说要创造小资产阶级文艺意思。他之所以要把他们当做对象来进行描写,因为这跟上时代的广大群众的觉悟是有作用的。为此,创造社与太阳社认为茅盾就是搞资产阶级文学,“有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明小资产阶级文学不能成立。”这是“落伍”的表现。因为他们受到斯大林“中国革命三阶段的影响”。傅克兴写了《小资产阶级文艺理论谬误:评茅盾君底〈从牯岭到东京〉》的文章,认为茅盾不仅“对于革命有点欠理解”,进而认为其文学主张呈现出“仍然是资产阶级的,对于无产阶级是根本反对的”。从而判定茅盾是以“资产阶级的文艺批评家”的身份来“规定某作品的价值”,以“标语的口号文学”来“咒诅革命文艺”[10]232。傅克兴进一步认为:
至于《追求》呢,更无庸讲是暴露他自己的缠绵幽怨激昂奋发的狂乱的混合物,其余更谈不上”;钱杏邨甚至说“在全书里到处表现了病态,病态的人物、病态的思想、病态的行动,一切都是病态,一切都是不健全。作者在客观方面所表现的思想,也仍旧不外乎的悲哀与动摇。所以,这部小说的立场是错误的。”[11]180
对于以上的指控,茅盾则予以否定。在《读〈倪焕之〉》一文中是这样说的:“《追求》下笔之前,是很费了些功夫来考虑的,最后的决定是差不多这样:我要描写在幻灭动摇以后的一般知识分子是怎样还想追求,然而因为他们的阶级背景,他们都不曾在正当的道路上来追求,所以他们的努力是全部失望。根据这样的决定,我把书中的人物全数支配为徒有热情而不很明了革命意义的小资产阶级智识分子,他们没有正确的认识,所以他们所追求者都是歧途。像这样的人物不该给他们一个全部失望么?如果在他们中间插进一位认识正路的人,在病态中泄露一线生机……,可是我不这样做;因为我相信《追求》中人物是真正的革命者,就不会在一九二八年春初就还要追求什么,他们早已决定了道路了。这就说明了《追求》何以全是黑暗的理由。”[11]181
茅盾认为文艺的时代性不是单凭宣传和呐喊而造成的,它除了表现时代的生活之外,还要表现促进历史进入新的时代。他严正地劝告“新文艺”应具备冷静分析事物的头脑,“而不是仅仅一个被动的传声的喇叭”[10]茅盾在《从牯岭到东京》《读〈倪焕之〉》两篇论文中对这种“左”倾机会主义路线进行严厉的批驳,申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重要性,他在后来的小说《虹》中则更形象地描绘了小资产阶级的梅行素克服了小资产阶级的局限转而投身“五卅”运动革命行业中去,在小说中凸显这个人物形象入党后进入地下工作,被捕后则在狱中展开斗争。[12]显然,也正是在这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茅盾创作了“‘蚀’三部曲”:《幻灭》《动摇》与《追求》。在作品中所赋予的先进的人物形象并没有被失败的革命形势所吓倒,他们在党的领导下,积蓄革命的能量,以期呼唤革命高潮的早日到来。在茅盾看来,革命与文学都是应历史的要求,它自觉地致力于改造中国的黑暗社会的手段和方法。以至于在1929年以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茅盾的这种文学观发展到为被压迫、被剥削阶级的申诉与呼唤,并在实质性创作中升华、拓展。应该看到,鲁迅、茅盾为“文学研究会”首倡成员,“为人生”的文学观是“文学研究会”的一贯宗旨。“创造社”与太阳社共同以战斗的姿态,高举无产阶级文学的大旗。这本来无可厚非,鲁迅、茅盾对于无产阶级文学其态度也是持肯定的。关键的是创造社与太阳社的成员他们在进行“革命文学”的实践中不顾及中国的现实背景,很大程度出现了急躁冒进的思想,犯了“左”倾幼稚病。同样,客观地说,在茅盾的早期,他似乎经历过类似的毛病,譬如茅盾在建党时期,就树立了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革命理想,产生了“革命速胜论”的“幻想”;认为中国走的是“一步到位”的革命道路。1927年的中国革命大失败后,中国革命的长期性、复杂性,在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但是,茅盾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理想却并未动摇。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挚友瞿秋白所犯的“左”的错误又给革命造成严重损失,茅盾痛心不已。于是,他“停下来思考”,迫使他重新调整自己与对于社会的定位。文学对于他,是担负了时代的使命与强烈的责任感了。[11]5
客观而言,对于革命文学的理解,鲁迅、茅盾比创造社、太阳社诸成员要深刻得多,成熟得多。就是在这么一个背景下,于是他们围绕着“文学在当下的性质、任务以及艺术性质等问题”展开了论争。[10]182
三
历史有惊人的巧合,茅盾的人生经历,即青年时期就非常契合中国新文学的经历。换句话说,茅盾的成长是伴随着中国新文学的成长一起成熟的。
生活的磨练与文学实践的创作,茅盾在第一次国内战争时期的时期的十年在文学的理论与创作上积累了相当的理论与实践经验。它奠定了茅盾文学思想的话语空间。从“五四”到1929年大致的十年间,正是茅盾的人生观、世界观、文学观形成的阶段。它基本打下了茅盾在第二次、第三次乃至建国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茅盾后半生的文学思想基础。比如,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他在与广东作家杜埃先生的《杜埃文集》作序时依然体现了他文学思想的一致性或连贯性。茅盾依然秉持“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的观点,赞扬杜埃到生活、到群众中去发现复杂的现实生活的问题。另外,茅盾对杜埃的一些政论文、散文、小说评论、电影评论反映时代的要求,进行了积极的点赞。茅盾在序中,结合自己的文艺观,以“文学的党性原则、列宁论党的文学原则、鲁迅与青年作家”等文艺观为归宿,比较全面地阐述了“社会主义文学的特性和青年作家的培养问题”。茅盾认为:
《文艺讨论中的几个问题》,则是配合1956年之1957年的争鸣,而就此一争鸣之偏左发展提出一些问题,加以探讨,归结于必须世界观与文艺规律同时重视。《循着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前进》一文和谈到文化工作与艺术创作上的几个结合,和在打到“四人帮”以后论及调整党的文艺政策和其它党的文艺方针、双百方针的再次强调,带来文艺原地的满园春色。而退到阴谋文学的所谓理论,必须彻底干脆。[12]2
在“五四”新文学初期,如果说茅盾的理念“为人生”的文学观还不尽明朗的话,那么,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茅盾的文学理念已经得到清晰明了的表达。他要着力打造一种宏阔的、全面的深刻反映时代与社会的作品了,这是其文学反映时代要求的新体现,这可以从他的理论长文《读〈倪焕之〉》得到充分理解。茅盾认为:
所谓时代性,我以为,在表现时代空气而外,还应该有两个要义:意识时代给与人们怎样的影响,而是人们的集团的活力又怎样地推进时代了新的方向,换言之,即是怎样地催促历史进入了必然的新时代。在这样的意义下,方是现代的新写实派文学所要表现的时代性。
十年磨一剑,正因为有了前面的孕育,茅盾在1933年才有了史无前例的长篇小说《子夜》的产生。《子夜》的出现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其特点:全景式、大规模、多视角;贯穿整个作品的线索纵横交错;人物形象众多,包括《子夜》小说中的主人公亲朋好友,老相识、旧相好。明里暗里各社会、各阶层的人物相继粉墨登场。这么一些纷繁复杂的社会矛盾,它立体地展现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严峻形势,宏阔地揭示了时代的风貌。
作为“五四”以来的一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茅盾的理论与创作贯穿了中国共产党建立到建国,乃至新时期半个世纪以来的文艺观,与时代发展的律动若合符节。他突破了“五四”以来大量反映农村生活题材的作品,而把创作的目光投注到西方工业文明对中国社会所带来的对农村与都市的冲击。茅盾在《读〈倪焕之〉》写到“高高地堆在那里的这个伟大‘五四’的骸骨是什么呢?基本翻译的哲学书;几卷‘新’字排的杂志,其中并列着而且同样地热心鼓吹吹着各种冲突的‘新思想’;几本翻译的法国俄国文学作品。新文学差不多成为‘五四的口号’,然而反映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并没有出来。……没有都市,没有都市中青年们心的跳动。”[3]茅盾以鲁迅的《呐喊》为例,认为《呐喊》虽然大多取材于传统的中国古老农村,但同样受到西方工业文明的冲击,同样是“被‘五四’的怒潮所冲击的都市人生做一个辛辣的对照。
茅盾在1929年如是说:现在是整整十年了!“五四”的壮阔产生的一些“风云儿”,也早已历尽了多少变幻!沿着“五四”的潮流而起,又跟着“五四”的潮流而下的那一班人,固不用说;便是当时的“卓然”的中间却也很令人兴感。病死的、殉难的、退休的、没落的、反动的、停滞的,形形色色,都在历史的跟前暴露了本相了。时代的轮子,毫无怜悯地碾毙了那些软脊骨的!只有脚力健者能够跟得上,然而大半还不是成了outcast![3]167
在《读〈倪焕之〉》中茅盾运用鲁迅的《呐喊》《彷徨》说明“五四”文人创作的基本状况:弹奏着“五四”的基调的都市的青年的知识分子生活的描写,仅仅代表知识分子的一角。茅盾仍感到不足与忧虑。他分析伟大的“五四”为什么不能产生表现时代的文学,其原因并非没有成熟的作品,而是因为当时文坛上发生了反对文艺社会化,而高扬“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茅盾严厉地批评了创造社文艺创作倾向的不足。也正是在《读〈倪焕之〉》中,茅盾结合《倪焕之》文学创作上的成功与缺失,总结了这十年来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成败。茅盾认为:因为也是描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所以我觉得《倪焕之》中间没有一个叫人鼓舞的革命者,是不足为怪的。再明显地说,主人公的倪焕之虽然“不中用”,然而正可以表示转换期中的革命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这样有目的,有计划的小说在现今这混沌的文坛上出现,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有意义的事。这样“扛鼎”似的工作,如果有意识地继续做下去,将来我们大概可以说一声:“五卅”时代那样没有代表时代的作品了。[3]182
1919-1929年的这十年当中,无论在创作题材、艺术方法、典型人物描写、艺术传承等方面,茅盾均有突破。他为日后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一个范式,其历史影响是深远的。随之而来的中国左翼文学思潮的产生,在相当程度上延续了茅盾的理念与创作方向——“社会剖析派”小说。[13]207茅盾是一位坚持革命现实主义的作家与理论家,但他的观点依然留有“五四”的痕迹。茅盾人为的第一个十年的新文学“好像没有开过浪漫主义的花,也没有结下现实主义的果”,他追求的是能契合社会发展律动的宽阔而宏达的社会题材小说。因而,对新文学初期创作极少描绘“社会全貌”提出质疑。他强调创作自由对写实主义文学发展的作用,写实主义就是民主与科学在文艺上的表现。他的文学理论为日后共产党领导文艺路线提供了有力借鉴。[10]229
“茅盾”是沈雁冰1928年发表的第一篇长篇小说所用的笔名。它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含义。他使用“矛盾”作为自身形象的定位,以此折射被抛入历史文化过渡时代的知识分子尴尬处境的复杂心境,既是极富内省精神的自况,也是对社会进行精确体察得出的结论。“矛盾”是其一生洗不尽的标识,他的政治生涯、文学生涯以及在作品中交织的多种悖论,至今是众多的研究者争论不休的话题。[4]44-45重视与研究茅盾早期的人生实践与思想,对于探讨茅盾整体文学革命的人生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