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江川李家山出土蛇形网状铜器

2018-01-30 20:23陈凯
文化月刊·下旬刊 2016年11期
关键词:网状蛇形铜器

陈凯

距今2000多年前的滇国,历经战国至西汉三、四百年的辉煌,在东汉以后逐渐销声匿迹。在晋宁石寨山、江川李家山和官渡羊浦头发现的大量滇文化遗物,为我们研究滇国与滇文化提供了丰富的实物资料。本文通过对一种出土于江川李家山墓地的蛇形网状铜器的功用论述,試图对滇国的原始宗教进行一次新的探寻和研究。

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象征意义

蛇是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爬行动物,但其在古代却是一种受人们褒扬和崇拜的圣物。中国人自称“龙的传人”,这龙便是由蛇异化而来的图腾。华夏民族的始祖——伏羲、女娲在古代人的信念中,皆是“人首蛇身”,《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屈原在《楚辞·天问》中也提出疑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在汉代画像砖和画像石中,也常见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交尾形象。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T型帛画,画中所绘“天界”部分,日、月之间,端坐着一位披发的人首蛇身的天帝,一条红色的长尾自环于周围,另有神龙、神鸟和异兽相衬。很多学者认为帛画中这位人首蛇身的天帝,也应该是女娲。此外,《山海经》中的共工、相柳、贰负等等都是人首蛇身的神。在中国传统的“十二生肖”中,属蛇的人被认为具有敏感、细腻、聪明且难以捉摸的特质。而在民间,人们由于对蛇的神秘感和敬畏,逐步对其产生依赖和崇拜心理,认为自己的氏族与蛇有某些亲缘关系,于是便把蛇奉为本氏族的图腾加以膜拜。

除了先祖图腾外,蛇也被视为王权守护神。楚国将军庄硚曾带兵占据今云南滇池地区,秦灭楚后,其留守晋宁一带称滇王。西部之国夜郎归附汉庭后,汉武帝发兵入滇,滇王降汉称臣,汉赐予官印“滇王之印”。出土于晋宁石寨山的“滇王之印”,印正中就盘踞着一条状硕的大蛇,象征神灵守护着滇王至高无上的权力。此外,蛇还象征着生殖崇拜,在宗教文学及神话故事中还隐寓着情欲诱惑。在人类对其若即若离的畏惧和崇拜中,蛇被赋予强大的威力、多变的灵性和丰富的内涵,大量出现在古人的宗教活动和文化生活中。

滇国青铜器上蛇的形象

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至公元1世纪初,中国西南边疆曾经存在过一个神秘的古王国——滇国,存在时间大致在战国至西汉时期,历经500年左右。我国古文献上有关滇国的记载,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西南夷列传》。文中说:“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椎髻、耕田、有邑聚。”结合目前考古发掘的资料来看,滇国的领地并不十分广阔,大致包括今昆明市和东川市全部,曲靖和玉溪大部,红河州、楚雄州和文山州的一部分地区。《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述:“滇王者,其众数万人”“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王受印。滇小邑,最宠焉。”

在形形色色的滇国青铜器中,比较常见的动物装饰题材分为家畜、家禽和野生动物两大类。其中家畜、家禽类动物有牛、马、羊、猪、狗、鸡等;野生动物有虎、豹、狼、蛇、野猪、熊、猴、鹿、蛙等40余种。家畜、家禽温良驯顺,是滇国人饲养和食用的对象,可说是青铜器上滇国人生活化的反映;而野生动物凶猛残暴,是人们极度畏惧的对象,在青铜器所表现的动物形象中,这两类动物常常搭配出现。滇国人喜佩青铜扣饰,蛇在动物纹扣饰中出现频律很高,有时单独出现,如蛇围边方形铜扣饰;有时出现在器物底部,被动物踩在脚下,如立豹铜扣饰、二牛铜扣饰。冯汉骥教授在《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铜器研究——若干主要人物活动图像试释》一文中指出,蛇的图像在“滇文化”中象征着土地,因为蛇的活动与季节的循环相符合,就像农作物一样,春节开花,夏天结果,秋冬枯萎,到了寒冬进入冬眠,这些现象在滇国人看来,认为蛇与土地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青铜扣饰底部之所以多以蛇作为装饰,或许首先就是因为其象征着土地,是人类和动物生存的根本;其次也是出于装饰美感的需要:在大个体的动物中间配以蛇形,能增添青铜器构图的灵动感和稳定感,使其充满艺术美。

从蛇形网状铜器看滇国的原始宗教

滇国人信奉“万物有灵”,认为本族灾害的有无,农田的丰欠,战争的胜负,人畜的兴衰,疾病的轻重,甚至出门的吉凶,都是各类神灵的旨意,因此滇国人一致敬事乃至崇拜神鬼,绝非“敬鬼神而远之”。在滇国原始宗教中,不仅崇拜祖先和“生育之神”,祭祀农神,而且崇拜对人类危害最大的动物。

在滇国境内存在大量的湖泊、沼泽,周围有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常有野兽出没,对附近居民的人身安全构成巨大的威胁。因此滇国人崇拜动物之神,特别是对于人畜有伤害的虎、豹、毒蛇等凶猛的动物更加畏惧,由畏惧进而产生乞求和崇拜心理,所以祭祀动物之神,保护人畜安全的祭祀仪式便应运而生。如晋宁石寨山出土的祭祀贮贝器就表现了让人恐惧的场面:器上立有铜柱,柱上盘绕一条大蛇,蛇口中衔一人头。在表现祭祀场面的贮贝器上,常立有铜柱,或许就代表着一种祭坛,柱上的虎、大蛇和锷鱼等凶猛动物,强大而难以征服,所以滇国的居民由畏惧转为崇拜,视这些毒蛇猛兽为神灵并对其进行祭祀,乞求它们不要为人间带来灾难,保佑其家庭人畜平安。

江川李家山墓地出土一件蛇形网状铜器:此器通长17.2厘米,通高15.8厘米,网高6.2厘米,径12.6厘米。整器为圆形网兜状,器身遍布方格网状孔,一侧为直立的圆形銎,銎部似可安柄;銎尾端下延至网底从另一侧伸出,伸出的一端为一条曲颈露齿的蛇头,与圆形銎口处相对,銎部与伸出的蛇头连为一体,形成一条完整的的长蛇。蛇昂首直立,身布鳞片,目放凶光,张口露齿,背面中线起脊棱,蛇尾作浮雕缠绕于銎上,形象逼真凶猛,动感十足。此类蛇形网状铜器造型奇特,一共出土过5件,全部出自江川李家山墓地,在滇文化墓葬中非常少见。

关于蛇形网状铜器的用途,学术界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张增琪先生认为此器应是一件实用器具,从其安柄方法及銎部结构看,很可能是用于水中或是水田中进行捞取,故暂将其列入农具类。然既为农具,工匠为何要制作一段与銎大体等高的蛇头及蛇颈?若将铜器置于水中进行捞取,应该会带来一定的阻力。然而滇国人用其进行水中捞取,究竟捞取何物?或许是生活在抚仙湖、星云湖畔的滇国人,用于捞取鱼类,或是捞取湖面的水葫芦、浮萍等植物;若在水田里进行捞取,应该是捞取杂草等物。从铜器上蛇的造型来看,或许不仅仅将其作为农具来使用,否则何以解释只发现了5件?因何未及推广?蛇的外形必竟有些吓人,铜器铸造者匠心独运、精心铸造一条形象逼真的蛇作为装饰,难道就是将其作为农具使用?是否还有其它用途?从网状铜器的外形来看,与篮、箩、篓等器具相似,这种蛇形网状铜器或许也是一种盛器,至于用来盛放什么,或许存在以下两种可能性:endprint

盛放人头以敬神

越人是我国长江以南的古老民族,因种属繁多而称“百越”。古代云南生活着大量越人。猎头是滇国原始宗教中的一种人祭形式,滇国主体民族——越人有猎头的习俗,他们将其他民族(或部落)中的成员杀死,然后把人头带回当作祭品。滇国人经常举行猎头祭祀仪式以敬神灵,以求风调雨顺、吉祥平安,这在滇国青铜器猎头的图像上可得到证实,如石寨山出土的祭铜鼓场面贮贝器,从器上滇国人举行祭农神的场面可看出,猎头往往与之有关。江川李家山出土一件铜斧,銎部就刻画有三个“椎髻”的男子猎头后胜利返还的场景。据说西盟县佤族在新中国建立前尚存猎头习俗,他们将猎取的人头放在一个竹编的小箩内,再挂在竖立的“人头桩”上,由佤族的巫师举行“猎头祭谷”仪式,以此奉献给神灵,乞求五谷丰登,全寨人畜平安。至于滇国祭祀场所,则是滇国人住房中一种单体结构、四面通敞的干栏式房屋。从其四面无墙壁,室内无火塘的特点来看,不属滇国人住房,很可能是专供祭祀或具有某种特殊用途的建筑物。此类房屋设置两把楼梯供人上下,支撑屋顶的是两根粗大挺直的圆柱,屋顶之下为高出地面约一人身高的平台,台上可放置铜鼓及各类祭器和祭品,以两根矮柱支撑平台。在屋顶正脊两坡的外表还铺有竖行密排的木条(或竹条),木条顶端皆为削尖,高出屋脊交叉为燕尾状。滇国人聚众在此举行祭祀活动,由巫师把滇国武士猎取的敌人头颅放置于蛇形网状铜器中,摆放在平台上准备祭神。滇国人以部落勇士所猎人头为祭,既可乞求神灵赐福于民,亦是本部落武士骁勇善战的体现。

由此可见,盛放人头的蛇形网状铜器,或许也具有祭器的功能。其一:从网状铜器的外形来看,与西盟佤族盛放人头的竹箩相似;其二:从李家山出土5件蛇形网状铜器的尺寸来看,直径从12.6-32厘米不等,高度在15-26厘米之间,盛放一颗或几颗人头是有可能的。西盟佤族以竹箩盛放人头时有可能一箩一头,也有可能一箩多头,滇国人以蛇形网状铜器盛放人头亦然;其三:西盟佤族将竹箩挂于“人头桩”上,那么,因為蛇形网状铜器既可平放亦可安柄悬挂,所以滇国人也有可能把网状铜器置于摆放祭品的平台上,或悬挂于两根粗大的圆柱上,由巫师举行祭祀典礼。江川李家山出土一件青铜短剑,剑柄刻画着巫师一手执刀,一手提人头下蹲跳跃,以所猎人头举行祭祀的场面。滇国人用蛇形网状铜器盛以人头为祭,既充满对神灵的敬意,又对民众有震慑作用。

盛放食器以尊巫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汉书·郦食其传》),古今俱同,那么古代滇国人的吃喝状况又是如何呢?从出土实物和青铜器图像来看,当时的食器有铜器、陶器和竹木器,常见碗、盘、盆、案、盒、钵、勺、匙、箸等多种。江川李家山出土过以下食器:一件高15.1厘米、口径8.6厘米的铜碗;7件长33-39.5厘米的铜勺;长15厘米、宽13厘米用以盛放食物的漆耳杯;直径11厘米、高13-14厘米,用于盛放食物的铜奁。晋宁石寨山除出土两件高2.8-3.6厘米、口径13.3-15.7厘米的圆形铜盘外,也出土过与江川李家山相同的漆耳杯和铜奁。从以上食器的尺寸大小来看,将其放入蛇形网状铜器中是有可能的,因为蛇形网状铜器的外形与今天民间用来沥水、盛放的碗篓相似,所以不排除网状铜器具有这种用途。有学者认为“蛇的图像主要是水神”(黄美椿《晋宁石寨山出土青铜器上蛇图像试释》),由此可见,蛇形网状铜器的用途与水有关。滇国人将碗、盘、勺、耳杯、箸等器具初步清洗,再放入蛇形网状铜器中,或双手各执銎部和蛇颈将铜器浸入水中漂洗,洗毕将网状铜器取出;或将銎部装柄,执柄将铜器入水漂洗,之后将其挂在墙上或柱上,水从网孔中渗出,器内所漂食器迎风即干。以此推断,蛇形网状铜器也可能是滇国人用来漂洗、盛放食器的工具。

从蛇形网状铜器稀少的出土数量来看,当时使用范围应该极其有限,要么仅为江川一带滇国上层贵族所独享,要么专门用于漂洗、盛放巫师所用的食器。蛇象征着对王权的守护,江川一带并非滇王驻地,在此地出现蛇形网状铜器,很可能是巫师所用之器。在滇国的宗教活动中,巫师作为主要的指挥者和实际操作者一般都参与,他们具有沟通人神的特殊功能,因此在群众中很有威信。蛇本是滇国人心中敬畏的圣物,以“水神”的形象来装饰巫师的食用器,说明江川一带巫师备受当地滇国人的尊崇,就连他们的生活用具也是受神灵护佑的。

无论滇国人以蛇形网状铜器来盛放何物,都与其原始宗教活动息息相关。在氏族社会时期,蛇的形象往往让人联想到部落图腾,这是当时普遍存在的原始宗教形式。战国至西汉,滇国在西南边疆兴盛之时,从封建领主制向地主制过渡,直到封建专制国家确立,“部落图腾”制已日渐式微。因此,有学者提出:“图腾到母系氏族社会行将结束之时,就完成它的历史任务而开始分化了,作为图腾崇拜,只能到氏族社会而终止,并多与母系氏族社会共存”。(黄美椿《晋宁石寨山出土青铜器上蛇图像试释》)。也就是说,滇国青铜器上大量的蛇的形象,已绝非表示图腾崇拜,而应具有对神灵崇拜的意味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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