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的书写与契约精神的重建
——评郭小东侨批题材小说《铜钵盂——侨批局演义》

2018-01-30 21:32曹亚明
关键词:潮汕记忆历史

曹亚明

(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郭小东多年来以知青文学创作与评论活跃于当代文坛,集文学批评家、小说家、高等院校学科带头人多重身份于一身。他不仅以早期的《诸神合唱》与《中国知青部落》等著作奠定其生命记忆与激情体验,还编著了《中国知青文学史稿》,被洪子诚先生称为“国内第一部视野广阔、资料详实、论述系统的知青文学史著”。2015年1月18日,广东省首家以当代作家命名的“郭小东文学馆”在广州揭幕,出版了22卷本的《郭小东文集》。但是,郭小东并没有止步于已有的创作成就,而是借笔下文字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潮汕平原,创作完成了32万字的长篇小说《铜钵盂——侨批局演义》。已步入花甲之年的“文坛老炮”终于将隐藏多年的家族传奇和侨批记忆钩沉于近代历史风云中,也使得2015年成为他创作道路和人生道路上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2016年1月13日,长篇小说《铜钵盂——侨批局演义》首发仪式在汕头举行。作为郭氏家族的传人,郭小东有对故土的炽热情感,又有作家的才情和评论家敏锐的洞察力。然而,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者,他也深谙潮汕文学在中国文学版图中的边缘处境,何以在沉潜多年之后,终于动笔写这部以潮汕平原为背景的小说呢?自五四以来,乡土写作一直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题材。可是,《铜钵盂》这部小说与当代文坛其他乡土题材小说写作相比,其独特性何在?这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一、汾阳世家的家族传奇与历史记忆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曹植《箜篌引》

首先,《铜钵盂》这部长篇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作品不仅建立在大量史料的基础之上,还是以郭氏家族传人口述史的方式复现潮汕民间生活形态,记录了潮汕地区一个与侨批业密切相关的大家族的兴衰历程。“侨批”是自清代以来在广东、福建、海南、广西沿海侨乡出现的一种民间文书,它是由海外华侨华人通过民间渠道寄给家乡亲人的侨汇凭证和书信的结合体。①侨批涉及侨居地包括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缅甸、越南、泰国、柬埔寨等国家。萌芽于明代的侨批银信,在清末民初达至鼎盛,其势头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直至1976年纳入银行系统,侨批才退出历史舞台。由于年代久远,大量侨批都没能完好保存下来,此前多收藏于民间,直到21世纪之后,广东和福建等侨乡才开始大规模地征集侨批。饶宗颐先生认为,侨批可与徽州学的“契据”“契约”和晋商的“钱庄”“票号”媲美。其实,侨批远比徽州契约更有研究价值,因为侨批除了金融属性外,还具有很强的文化属性。侨批不仅是侨汇凭证,还附有情真意切的家书,文字内容真实丰富,能够“原汁原味”地反映出大至国家、海外,小至社会“细胞”——众多家庭的具体状况。通过对侨批文献的整理和研读,我们可以清晰地勾勒出清末民初中西移民文化的交融和发展历程。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侨批所记录的文字内容蕴藏着丰富的情感,尤其是在文化夹缝中生存的移民群体文化身份迷失的苦痛,侨民们面对中西方文化冲击时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冲突,这都是其他文献所无法记录的历史细节和心灵曲线。多年来,侨批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直到2013年,“侨批档案”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侨批文化才开始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尤其是郭小东这样的知名作家开始涉猎侨批题材的创作,这是一个重大突破,对于侨批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相较于郭小东此前的知青文学创作,这部小说植根于潮汕平原丰厚肥沃的乡土,具有明显的地域文化特征和浓郁的家族纪实色彩,展现出更为厚重的史学价值和更为深厚的人文内涵。既以史家笔法钩沉历史,又以虚构笔法书写传奇,是郭小东这部小说的重要特色之一。正如郭小东所说,虚构和想象,永远是小说包括家族小说的题中之义。作者采取了传记小说的通常方法,真人伪事,或伪人真事,打破了传统家族小说、历史小说的边界,以戊戌变法、丁未起义、辛亥革命等历史大事件为底色,让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于右任、胡适、顾维钧等清末民初的文化大家和政治人物跃然纸上。而作者则退隐到背后,依据史料记载的内容和口述记忆跳跃式地追溯历史的真实。在老屋光德里的明式家具面条柜里,郭小东极为偶然地发现暗格中藏着一个精美绝伦的木匣。这个木匣是郭小东曾祖父郭信臣留下的唯一遗物,历经65年的飘零与等待,承载着郭氏家族风云跌宕的历史记忆,竟与其新作《铜钵盂———侨批局演义》同时面世,使得这部长篇小说不仅具有强烈的纪实特征,也增添了几分飘逸灵动的传奇色彩和神秘意味。《铜钵盂》这部小说以铜钵盂这个村庄为主背景,呈现了清末民初郭、马、周、郑四大家族在百年中国革命史中的嬗变史,通过潮汕地区铜钵盂这个小村庄的兴衰史,描述了历经百年沧桑的潮汕侨批文化及侨批演变史。潮汕历来属于族群式社会,铜钵盂就是一个同宗共姓的家族,它有传承1,800多年的族谱。郭氏家族的始祖汾阳王郭子仪为唐代三朝元老,其嫡系的家居门匾均凿有“汾阳世家”字样,有着显赫的家世和钟鼎贵胄的文史渊源,这样的村庄遍布潮汕大地。因此,郭氏家族所居住的铜钵盂,便是潮汕村庄的缩影。因此,以郭氏家族的历史记忆为蓝本,便可以想象出近代潮汕广袤的乡村世界图景。

“文化记忆”理论的创立者扬·阿斯曼曾经说,20世纪是个苦难深重的世纪,太多的东西遭到了毁灭。触及我们灵魂深处的是,那些曾经经历人类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罪行和灾难的一代人,仍然健在的越来越少了。对于集体记忆而言,40年意味着一个时代的门槛,换句话说,活生生的记忆面临消失的危险,原有的文化记忆形式受到了挑战。这也就是为何近年来以“记忆”与“回忆”为题的研究风气变得如此方兴未艾。[1]《铜钵盂》这部作品中很多章节都是围绕着关于铜钵盂的各种“记忆”展开的。作品中前半部分重点叙述的政治事件就是爆发于1907年5月的“黄冈起义”。“黄冈起义”是孙中山第一次派遣成批海外留学生回来发动的起义,也是中国同盟会成立后在广东境内发动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武装起义。显然,黄冈起义在革命历史上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也是潮汕近代史和中国华侨史上的光辉一页。与其他历史题材作品不同的是,郭小东主要通过铜钵盂郭氏家族侨批行的百年历史展开叙述,通过批脚马伯良的童年记忆从另一个视角重新审视这一历史事件,渲染了黄冈起事遗留的惆怅与凄惶的情绪。关于十万批银和少年批脚的童年记忆,终生在马伯心头牵绕纠缠,成为了他一生的噩梦。马伯良七岁时因亲眼目睹校场上处决乱党一幕,造成了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精神创伤。在光德里马伯良居住的那间狭破的八尺里,进行口述访谈的郭同志如听痴人说梦,完全被马伯的梦呓带进了一个又一个惊人的梦魇之中。“在汕头开埠以来的几百年间这样的记忆现象举不胜举。不过,记忆的错乱总是有深远叵测的原因,历史也因此变得诡异。”[2]65其实,作品中的“郭同志”实际上就是作者的分身,作为客观的研究者,他本应有着更为深刻的洞察与理性的判断,可是却依然无法回避历史的困扰。“马伯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水客批脚的历史。现在,郭同志就在这部活的历史周边,可他既走不进去,又难以转身而去,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惶惑与迷惘。”[2]228-229这部小说的叙述者除了马伯良之外,还有作者郭小东90多岁高龄的母亲马燕惠女士。通过母亲和马伯等人残存的童年记忆,郭小东在小说中所要还原的就是潮汕这座城的历史记忆。还原“那种严酷与温情的人性融合,农耕与洋风共荣的日常生活”,追怀今日人们追之莫及的“风雅”,并力图由此确定“潮汕族群文化生存”第一次出场的意义。

正如小说扉页所写的:“《铜钵盂》是一种与历史见证和文化记忆共存的族群生存范式,它将中国从古典生存向现代社会转化的过程,呈现为一种让人怀恋的潮汕文化风情,让处于中国现代社会之初的潮汕文化风情,处于一种新的形式中,而这种形式的独特,恰在于它的极端贡献与它的衰亡过程同时进行,它所连带的双重生活方式,从中国古老生存观念本身的复杂和现代需求中产生,于是《铜钵盂》生成了与这种文化风情相关联、相映衬的主题和形式。”[2]扉页作品中讲述的故事时间跨度极大,从晚清一直写到现代,作者对于这一区域文化的发掘与梳理,对于这片土地上生的坚强与死的挣扎的生命体验,足以作为一部艺术化的潮汕近现代史,让读者融入到潮汕人的生活氛围中,去了解岭南文化发展过程的特殊性。因此,《铜钵盂》不仅代表着郭小东小说创作的自我超越,同时也预示着岭南文学已开始具有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样本,是一部里程碑式的标志性作品。时至今日,郭小东终于走出了热带雨林的“知青部落”,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潮汕文化母体,通过汾阳世家的家族传奇,再现了铜钵盂这个村庄的历史记忆,并以穿越历史和连接现实的宏大气魄,写出了这部带有史诗品质的长篇小说。

二、情绪记忆中复活的侨乡

“打起包袱过暹罗,赚有钱银多少寄,好返唐山娶老婆……”

——潮汕民谣

张志忠在《郭小东新作〈铜钵盂〉漫评》一文中指出,这部小说着力于潮汕人家及其生存环境的刻镂,“以复调的方式,横云断岭,把一个个风云变色的历史场景切割开来,将凝重与飘逸交织在一起,保持了艺术的均衡和张力。”[3]也正是这种“凝重与飘逸交织”的写法,才把潮汕民间风情与诸多重要历史事件毫无违和感地衔接起来,用草蛇灰线的笔法来处理缺乏史料证实又无法明确的历史细节,也更好地对应了作者回首故乡时的忧伤而又不无焦虑的情绪记忆。因此,《铜钵盂》这部作品最能触动人心的,其实是流荡于作品中的各种情绪记忆。

情绪记忆又叫情感记忆,以体验过的情绪、情感为内容的记忆。当某种情境或事件引起个人强烈或深刻的情绪、情感体验时,对情境、事件的感知,同由此而引发的情绪、情感结合在一起,都可保持在人的头脑中。有时经历的事实已有所遗忘,但激动或沮丧的情绪依然留在记忆中。在这部小说中,“瞽师”和“老舵工”承担了非常重要的功能,是链接整部小说情节和结构的重要线索。潮州歌谣那凄绝的旋律和幽怨的歌词,寄托了潮汕游子对故乡的衷情思念和无处诉说的愁绪,作品中常常通过“瞽师”凄绝的弹唱来对映出情绪记忆的波动。翻开长篇小说《铜钵盂》的第一页,瞽师忧伤的琴声和穿越历史的侨批歌谣,就把读者带入忧伤而又凄惶的情绪之中。瞽师的唱词和命运穿插于各个章节之间,而在渡头撑船的“老舵工”则是许多重要事件的目击者,作者的很多情绪都是通过瞽师的唱词和老舵工的心理变化表达出来,他们是历史的叙述者,又是传统精神失落的见证者。从第一章到第五章,都是以桃花渡头瞽师的命运作为开场。而此后的章节中也都有瞽师的身影穿插出现,诗丐詹廷敬的灵魂化身瞽师从烟桥回来,游弋在仁记巷中。通过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郭小东巧妙地把民间“无声的记忆”复现于作品中,既融入作者对故乡、历史、国家和乡土命运的深刻思考,又因燕子尾的传说、《箜篌引》的传奇和詹廷敬的绝命诗,而多了几分古典小说的诗意和空灵。整部小说,便这样通过不同的人的“情绪记忆”为线索草灰蛇线地贯串起来。作者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与郭氏家族的祖先们对话,也是在为那些在黄冈起义中死去的义士们招魂。正如吴亮所说的,“《铜钵盂》如同一群难以驱逐的幽灵,从这个悲剧式的神奇故事去看,郭小东一个人完成了一种轮回向前的个人、家族以及地方志的重塑。”[4]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还通过参与黄冈起义的革命党人表达了对于这次起义的理性思考。

写一个小村庄,是郭小东多年的夙愿。但是,祖居光德里的破败与衰落则是促使郭小东最终把目光投向故乡的最大动因。多年以后,重返光德里的马灿汉行走在潮汕平原上,酒红色马行走在长长的古驿道,晚秋的风中有一种味道,稻草和干柴燃烧成炊烟的味道。这是一幅游子还乡的典型图景,故乡熟悉的味道在天空中游走、飘飞,粘连起晚秋的村落。老宅光德里是五座“驷马拖车”一字儿排开的庭院式建筑,又是少有的兼顾西洋古堡风格的潮州传统民居,其建筑形制可追溯到唐代宋代的合院式格局。在外祖母去世之后日渐荒芜,其中的马氏家祠已经坍塌了屋顶,两旁的驷马拖车及后库也已不堪风吹雨打。“荒疏衰草,残垣断壁,只是檐前画梁,石上雕栋,在无奈地倾诉着曾经的繁华与奢靡。那种破败与衰落,那些深锁隐没了的昔日声气,似乎连遥远的回声也难以捕捉。在辽阔的潮汕平原无数的城市繁华中,随处可以寻觅到这些飘零于岁月时空中的旧日碎屑,它们像不死的魂灵,借风雨交加的阴晦天气,以及从山间或海上吹拂而来,穿堂而过的雾霭,正在这些古旧败落的墙垣中,无目的地游弋。”[2]158“硕士第”在百年间风云际遇,现在沦落为织造文胸的工厂。轰鸣的机器、纷飞的棉絮,和满屋已然老去的画梁雕栋缠结而成的气氛,令人惆怅惶惑。也许,人们真的已经忘却了这座隐匿在城市中的深宅大院。

光德里的颓败和乡村的解体,促使郭小东终于决定要记录下母亲和马伯这一代人的童年记忆。雷蒙·威廉斯说,所谓文化,就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因此,郭小东想通过侨批史复活近代潮汕乡村古典化的生存图景,追忆那代人自然平朴的日常生活方式,以此来对抗历史的遗忘。潮汕是一座没有边界没有城墙的城,“无数的下山虎、四点金、大夫第、资政第、马家祠堂、郭氏宗祠、周氏家庙、郑家码头、仁记巷和大鼎元……古街古巷,还有田野、菜园,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溪,有女孩在溪中洗衣……”[2]1-2当作者再度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仿佛嗅到老屋檐头石雕的狮子和奔马在古驿道上撕咬溅血的味道。那些镏金饰银的浮雕和梁上的故事,遮掩了多少难以言表、生离死别的衷情,以及道上惨酷的杀戮。作品中的语言既保留了潮汕方言中的语言特色,又有意识地运用马伯追忆过去时那种半文不白的表述方式,切合那个年份人们的说话习惯和书面语言方式,引诱读者穿越时空跟随作者回到1907年的潮汕,并将记忆中的故乡呈现给世界。“将潮汕第一次文学地敞现它全部的忧伤、焦虑和美丽的乡愁,把铜钵盂这个邮票大的地方,把潮汕邮寄给世界……”[2]8

“在二十世纪以降的中国文学史上,乡土与现代的狭路相逢衍生了各种不同的文化立场:在鲁迅那里我们看到现代精英对乡土的俯瞰和悲凉,他悲哀的是无法尽快将乡土带入“现代”;在沈从文处我们则看到一种将乡土审美化、浪漫化以对抗“现代”的立场。这两种文化立场恐怕都无法被当代焦虑的精神主体所分享”[5]。在乡土与现代相逢的狭路上,郭小东放弃了精英化的叙述姿态,选择口述历史的方式记录民间生活的琐碎记忆。其实,通过这种方式记录下来的,不只是个体的记忆,而是由口述者的回忆交织而成的潮汕先民的集体记忆。“就中国社会而言,贯通个体记忆与社会记忆并由此重建社会记忆是社会科学研究的任务之一。我们需要将中国社会独特的文明历史和文明的转型与普通人民的生活经历和常识常理建立起联系。换言之,将文明落实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们卑微琐碎的经历和记忆便具有了非凡的意义,可以成为宏大叙事的有机部分。”[6]正是作家和学者的双重身份,决定了这部作品感性与理性相融合的特色,超越了普通的家族小说,使个体的记忆转化为宏大叙事成为可能。在回归故土的旅程中,郭小东背负着中国传统文人的沉重学统和忧患精神。所以,与纯粹的作家相比,他的写作更多指向中国文化传统的重建,字里行间都渗透着焦虑与彷徨的情绪记忆。

郭小东这样诉说自己面对故乡的种种情绪:“我常去遥远的地方,那些地方与潮汕全然不同。不仅仅是指风物,而是说人。人在另外的世界中,在别样的文明中,在远离潮汕的隔阂中,让我更深刻地看到自己的内心,内心的惶惑及恐慌产生的对自我的排斥与愤恨,以至于无限的忧伤。因之对潮汕产生了一种切近的依恋,这种依恋随着年轻时的疏忽、中年时的回眸、老年时的至切,而渐渐灌满我的眼睛,成为我眼力所及的全部。”[2]7作为潮汕平原上成长起来的作家和学者,作为郭氏家族的传人,郭小东通过口述史记录下来的“忧伤”情绪,也夹杂着从原生家庭中传承下来的精神创伤。陈剑晖说,《铜钵盂》“是一部家族小说,更是一次忧伤与美丽的精神之旅。它用美丽的文字传达忧伤,既是指时代的忧伤,家族的忧伤,历史记忆的忧伤,也指植根于作家内心深处的忧伤。”[4]这样的情绪记忆,在潮州歌册中代代流传,在侨批泛黄的文字中隐约闪现,带领读者穿越时空,回到那个已然消逝的过去的村庄,看到了百年前的光德里,看到那些活在清朝的老人和孩子……

三、契约精神的坚守与文化记忆的重构

“我期待复活清末明初的生活图景以及那时人们的精神向度,一种似乎与政治有关又无关的道德伦理。我在先辈先贤的人生细节中,一点一点地过滤这种精神。为了一件死批错批,一件没有地址的批封银信,而终其一生地信守与寻找的精神,照亮了许多俗世幽暗的角落。”

——《铜钵盂·后记》

郭小东说,《铜钵盂》这部长篇小说最初的写作缘起是侨批史。《铜钵盂》不仅仅局限于侨批局的历史演变,而是以中国近现代史为背景,把侨批与宏大的历史结合起来写,通过一封封的侨批把小小的铜钵盂和辽阔的中国及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洋紧紧联系在一起。因此,《铜钵盂》这部小说重点关注的不是财富的创造与流通,而在于潮汕人对财富的态度,是侨批从诞生之日到消失的几百年中,所体现的一种有形或无形的契约精神。“在潮汕平原,村庄和侨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联系。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联系便有着生死的至切。一封小小的银信,有时便决定村庄和人的命运,几个世纪的离乱故事……”[2]317可以说,每一封侨批,都是一部长篇小说,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辛酸家史。水客是经常往来于国内外、专为侨胞代送侨批或物件的人,是一种以收揽和解付批款为主的特殊职业。批脚则相当于侨批投递员的角色,在当时金融邮政机构尚未建立的时期,海外侨胞与家乡亲人的通讯、汇款(侨批)就全靠这些“批脚”来往传递。这种遥远信托形成的依赖,虽无血缘,却胜于血缘的承诺。“以乡谊、诚信、口诺等精神性保约,化合而行的邮政交通,是侨批最丰富最任性最具人格魅力的信托结晶。它成为潮汕这座城邦之成为现代城市的精神保证。”2[5]

侨批背后承载的是契约精神与口诺,也就是说寄批人纯粹通过口头拜托水客以及批脚,全无凭证而承诺与嘱托畅行天下,是传统贵族精神的一种延续。作品中几个重大事件都是围绕着对“契约精神”的坚守而展开。“侨批是一种兑换凭证,一种契约精神,还有一种是口诺的,即纯粹是口头拜托,全无凭证而靠承诺与嘱托畅行天下。这就是侨批从诞生之日到消失的几百年中,所体现的一种有形或无形的契约精神。”[2]320但是这种契约精神背后,是一种牢固的文化支撑,这种支撑在何时崩溃?又在何时成为一种梦想?这实在是令人沉思的启应。作者担忧这部小说无法承担这样的启应,但是他塑造的一系列复杂的人物形象,已经完整地表达了他的思考,现实与历史的冲突,新旧文明与伦理道德的冲突,都在这些人物身上展现出来。他试图去读懂他们灵魂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次波动。

正如黄国钦所说的,郭小东笔下的郭仁卿、周季礼、林达、郭信臣、马灿汉、马文荣、马伯良……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行为规范,他们的豁达、慷慨、大义、信诺,完完全全是源远流长的潮汕文化和代代相传的潮汕人文精神所塑造的潮汕民系的人格凸现。不管是高宅大户,还是升斗小民,他们都表里如一,始终不渝地恪守着一种叫做诚信守信的人生准则。[7]作品中有几个与侨批相关的情节被浓墨重彩地书写,围绕这些情节又成功地刻画出郭仁卿、郭信臣、马灿汉、周季礼等人物形象。作品中描写的第一个重要事件便是1896年郭仁卿豪气捐款十万批银一事。郭仁卿在惠如楼会晤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人,在侠肝义胆的谭嗣同救国言论的激发下,将“十万批银”一掷而出,从此以后便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郭仁卿不仅支持过戊戌变法,也支持过孙中山的丁未起义,还是中国同盟会最早的会员。他的儿子郭信臣也是一位非常有魄力的潮商,在听了马灿汉的一席谈话之后,就决然捐助50万银圆和15座别墅给国军460师充作军饷,保证退到潮汕地区的几千士兵免遭劫持到台湾的命运,也为下一步马灿汉的策反行动给予了有力支持。潮汕平原无数的“下山虎”“驷马拖车”“四点金”以及深刻的门楼,门楼上的名人匾额背后,沉淀着的是先人们的血泪,那些夕阳中的掮客和批脚们的身影。来自遥远岁月皇亲国戚的精神遗存,又有着天然的忤逆皇权管约的血性,两者非常矛盾地交织着,成为郭氏性格中不羁的秉性。”[8]

《铜钵盂》不是单一性的家族叙事小说,我们会从阅读中发现潮汕文化的某些神秘性——既传统保守又包容开放,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为了能够生存,无论是在贫瘠的土地上耕耘,还是漂洋过海去淘金,他们都相互扶持坚韧前进,始终都坚守着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一壶功夫茶,一口潮汕话,一种浓浓的家庭观念,一腔剪不断的乡土眷恋,《铜钵盂》既写出了潮汕人的坚强人格,也写出了潮汕文化的独特风韵。奥斯曼说:“文化记忆是一个集体概念,它指所有通过一个社会的互动框架指导行为和经验的知识,都是在反复进行的社会实践中一代代地获得的知识。”[9]文化记忆并不是单一地附着在文本上,而是还可以附着在仪式、面具、图像、韵律、乐曲、饮食、空间和地点、服饰装扮等之上,这些形式以更密集的方式出现在了群体对自我认知进行现时化和确认时所举行的仪式庆典中。

《铜钵盂》这部作品中记录了不少潮汕当地最典型的仪式化的民间活动。如第二十五章郭信臣妻子连淑发的出殡仪式。据说买断了铜钵盂附近十几个乡里“银纸行”所有的香烛纸钱。送葬的队伍排出十余里,沿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红色炮仗纸屑。繁复琐碎的出殡大礼从凌晨5时持续到傍晚落山。接下来还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300位僧人在大夫堂天井里日夜诵经。铜钵盂仁记巷的八座大厝里摆了100桌流水席,每日三餐请周围四乡八里的人来吃喝。这次出殡仪式是铜钵盂有历史记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除此之外,这部小说中还穿插了不少潮汕地区特有的出花园、祭祀、立牌坊等重要仪式。见过潮汕人营老爷时的热闹场面和日常的各种祭拜仪式的话,应该能够感受到潮汕历史文化的深厚底蕴。其实,各种仪式的定期举办在时间和空间上保证了知识的传达和群体的聚合性,并由此保证了文化意义上的认同的再生产。近年来,潮州复兴青龙古庙的千香林堪称一绝,受到广泛关注。作为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青龙庙会,成为了凝聚全世界潮人潮心的重要纽带,也是海外潮人寻根的重要依托。正是这些民间仪式保留了潮汕文化中最为久远的文化记忆,甚至是日常生活中咸菜的腌制和潮汕生腌的制作,作者也都描述得极为细致,显然来自于个人的生存体验和童年记忆。细细品味这些文字,不仅能够感受到作者作为潮汕人的无比自豪,同时更能令人感受到潮汕文化那份历史的厚重感。

《铜钵盂》这部小说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学的最大特色,也区别于其他潮汕乡土题材作品的一大特色,就是作者在作品中梳理与思考了有关侨批与家族的关系,不仅花了很多笔墨表现侨批所体现的契约精神和潮汕文化的传承与积淀,还融入了作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当代乡村世界的深刻思考。这种思考是深刻的,同时又是伤感的,充满着对上帝启应的回眸。“这座完工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古宅老屋,如今淹没在仁记巷僻静荒凉的群楼之中,从天空鸟瞰,活像城市石屎森林中一直蛰伏已久的灰色老龟。它不死,伏在那里,想告诉人们一些老去的故事。它又似一封遗失多年的批封,抑或是只有姓名却遗失了地址,无法发出的死封。它的名字,叫铜钵盂。”[2]316郭氏家族的痛史也不再只是关涉到个体的悲伤或是家族的衰败,而是与现实中乡土的撕裂密切相关的文化记忆的创伤,作者想要表达的其实是普遍的人文精神失落的悲伤。

总之,通过《铜钵盂》这部作品的写作,潮汕之子郭小东完成了一次深情款款的精神返乡之旅,也实现了对于乡土历史的记忆重构。而是否能通过《铜钵盂》的记忆书写来对抗遗忘,在潮汕乃至整个中国复活“清末民初的生活图景以及那时人们的精神向度”,复活那种“似乎与政治有关又无关的道德伦理”[2]320,从作品中弥漫的忧伤而惶惑的情绪记忆中,我们能感受到作者持着并不乐观的态度。当代作家究竟是否能通过乡土记忆的书写来呼唤传统文化精神的重建,尤其是当代社会最为缺乏的契约精神的重建,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议题。笔者一直在想,《铜钵盂》这般震撼人心的记忆书写,是祭奠,是招魂,还是绝望中的徒然挣扎?也许,“铜钵盂”这封遗失多年的侨批,终有一天,将穿越乡村和都市,穿越海上丝绸之路,穿越历史的迷雾和记忆的深渊,送达收批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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