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代语言学理论解构传统语文学名著——评《〈广雅疏证〉词汇研究》

朱习文

《广雅疏证》乃清代朴学大师王念孙依托《广雅》一书以述其音韵、文字、训诂之学的集大成之作，堪称传统小学著作之典范。段玉裁《〈广雅疏证〉·序》誉之为：“怀祖氏能以三者互求，以六者互求，尤能以古音得经义，盖天下一人而已矣。假《广雅》以证其所得，其注之精粹，再有子云，必能知之。敢以是质于怀祖氏，并质诸天下后世言小学者。”在疏证《广雅》的训诂实践中，王氏父子博考群籍，触类旁通，不仅整体上融会贯通《广雅》全书，而且还结合相关的古文献语言材料，较同辨异，彼此证发，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胡继明、周勤、向学春著《〈广雅疏证〉词汇研究》一书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研究成果。前承胡继明先生惠赠新作，当即展卷诵读一过，感佩良深。自觉此书用功甚勤，洋洋洒洒56万余字，其内容丰富，创获颇多。研读之，发现该书特色至少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体大思精、视野开阔

二十余年来，胡继明先生在“雅学”领域辛勤笔耕，发表了大量高质量论著，为同行所瞩目。《〈广雅疏证〉词汇研究》是其继《〈广雅疏证〉同源词研究》后推出的又一力作，研究范围大大拓展，研究深度大大提高。

纵观以往《广雅疏证》研究论著，其成果主要集中在总体评价、校勘补正、词汇词义及价值意义研究等方面。词汇词义研究方面，虽单篇论文较多，但还不够系统、全面。《〈广雅疏证〉词汇研究》一书则系统全面解决了词汇中的词义关系问题。分别从同义词、反义词、同源词进行了穷尽的归纳、整理与分析，对动植物名词“异名同实”现象进行了全面梳理并分析其成因。各部分既自成佳构，又浑然一体，全方位多视角展现了古汉语中词与词的相互关系。

（一）同义词研究部分

王氏已在同义词研究领域树立了一定高度。其《广雅疏证》目的在于贯通，不使《广雅》的各字、各条成为分散的独立体，而是将各字、各条的内部联系揭示出来。《广雅疏证》汇聚了大量的同义词群，并在同义词系联和辨析中体现出了一些近代语言学甚至现代语言学理念。因此，王氏堪称清代以前同义词研究的集大成者。在同义词研究领域，全面研究《广雅疏证》同义词的还为数甚少。究其原因，首先在于古代汉语同义词研究起步较晚而且比较薄弱，其次是对《广雅疏证》有“同”语汇材料的分析、评价分歧比较大，再次是《广雅疏证》在同源词研究上取得了巨大成就，这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人们对其中同义词材料的关注。最后，《广雅疏证》中同义词材料比较隐晦，且缺乏理论阐述。因此，同义词研究成了《广雅疏证》的一个盲点。

胡继明等先生站在前辈学者的肩上开拓创新，以现代词义学理论为指导，对其中的同义词进行重新归纳与分析。作者从《广雅疏证》列举、分析的语料出发，对《广雅疏证》中具有同义关系的同义词进行梳理，共整理、系联出632组同义词；总结了《广雅疏证》中同义词的关系类型、分布状况及体现的规律；又借助语义场、义素分析法等现代词义学理论、方法，从语义、语法、语用等视角，选取100组同义词进行深入辨析，大大推进了古汉语同义词研究的深度。总之，其同义词研究不仅对古汉语同义词研究提供了可供借鉴的理论和方法，而且对汉语词汇史研究也大有裨益。

（二）反义词研究部分

反义词在语言中的地位与同义词同样重要。反义词能通过意义的矛盾对立，使含义鲜明、突出，同时能为语言表达提供一种对称、和谐的形式美。汉语研究中，反义词研究滞后于同义词研究，在《广雅疏证》研究方面，更是无人系统关注到其中的反义关系。

《广雅疏证》反义词研究难度较大。《广雅》是一部“同训纂集”的训诂词典和百科词典，所以《广雅书证》一书中表现反义关系的语料都是为证“同”而存在的，数量较少，隐藏较深，不易察觉与把握。课题组克服了这一系列难题，全面考察了《广雅疏证》一书中的对文、连文、否定结构、正反同词等四种表达方式，采用系统贯通的方法系联其中的反义词聚合，共系联出178组反义词，并结合历代文献对其中的100组反义词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该研究不但总结出了王氏对反义关系的理论认识和分析经验，而且揭示了反义词的自身特点、形成原因及其在训诂学中的价值，厘清了反义词与同义词、同源词的复杂套叠关系，对当代的反义词理论及词义演变规律等研究都能提供有益的补充和参照。

（三）同源词研究部分

同源词是历代学者研究的热点问题，大约经历了2 500年而长盛不衰。王氏在同源词研究中作出了突出贡献，其研究成果又主要体现于《广雅疏证》中，对后世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徐复先生《广雅诂林·前言》：“书中推阐‘声近义同’‘声转义近’之理，随处皆是。其以声音通训诂，语多独创，其词源、词族之研究，尤微至。”因此，对《广雅疏证》同源词进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广雅疏证》同源词研究胡继明先生用功甚勤，创获颇多。本书采用平行互证与音义关系相结合的方法，整理出《广雅疏证》中的413组同源词，既旁征博引，又借助语义场理论和义素分析法，对其中100组同源词进行了深入研究。此外，本书还从纷繁复杂的语音现象和词义现象中归纳、整理出同源词的语音关系类型和词义关系类型，并探讨了同源词的音义结合规律以及共时与历时规律。

纵观各种同源词研究论著，大都采用简单、罗列的方式对语料进行整理，缺乏对其造词理据的深入探讨。而本书则把西方词义学的义素概念引入同源词研究领域，通过核义素的分析追寻源词，引领了同源词研究的新潮流。其研究成果，不但能为当代词源学及汉语史研究提供实证材料，又能为科学的词源学的发展提供可资借鉴的理论和方法。

（四）动植物名词“异名同实”现象研究部分

“异名同实”现象也是汉语史研究中的重大课题。汉语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同一所指往往对应多个能指，其原因既跟汉语漫长的使用历程形成的历史积淀有关，也跟其辽阔的使用地域形成的共时差异有关。丰富的“异名同实”现象背后折射出的不仅是语言的内部演变和分化，更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

《广雅疏证》一书有着丰富的动植物“异名同实”语料，是研究汉语“异名同实”现象不可忽视的对象。该书通过对《广雅疏证》动植物名词的得名理据和形成原因的研究，总结、归纳出汉语动植物名词的八种得名理据：形体、习性、纹色、时空、功用、感官、质地、综合，也总结归纳出“异名同实”现象形成的八种原因：命名理据多源、单节多寡不同、词语同义替换、语音流变、方言差异、雅俗不同、时代不同、语体不同；全面系统揭示了动植物“名”与“实”结合的规律性，客观准确地展现了动植物命名与历史文化的渊源关系。

总的说来，该书以词义关系为突破口，系统解决了《广雅疏证》同义词、反义词、同源词、“异名同实”现象等几大课题，为构建科学的现代词义学提供了借鉴。参考著作170部，论文268篇。语料方面，广泛搜罗、全面占有历代典籍，取材遍及经、史、子、集。其工作量与难度之大，难以想象，课题组为之付出了艰辛的劳动。

二、理论先进、方法科学

传统国学缺乏理论，其中的小学研究更是如此。在传统小学研究中，我们既应该继承和发扬其中的优秀部分，更应该用先进的理论、科学的方法为其注入新的生命与活力。《〈广雅疏证〉词汇研究》一书，既很好地继承了乾嘉以来词汇研究的朴学精髓，同时也吸收采纳了当代词义学、词汇学、词源学、语源学研究的新理论和新方法。

（一）系统贯通法

词汇具有系统性，任何一个语义单位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不同的语义单位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关系：或同义，或反义，或引申，或假借，或同源等；每一个语义单位又都通过这些不同的关系和众多的其他语义单位发生错综复杂的联系，从而形成一个庞大的语义网络。处在语义系统网络内的成员是互相联系、互相制约又互相影响的。

王氏已意识到词汇的系统性，如其《广雅疏证·自序》云“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因而在疏证《广雅》的训诂实践中取得了巨大成功。而《〈广雅疏证〉词汇研究》则自觉运用系统贯通法来研究《广雅疏证》词汇。该书的着眼点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字、词，而是词汇中具有同义、反义、同源、同实关系的一组词或一类词，把词汇研究置于系统的宏观视野之下，重在阐释词与词的相互关系。这种方法突破了传统方法单释词义、单科深入的局限性，大量集中和整理了各种散见的语料并归纳义类，从而系联出大量词群，构建出一个庞大的意义网络。以“大”为例，该书揭示出“大”可分别与“旁、广”，与“般”，与“荒、、、廓”，与“丰、冢”，与“善、介、傀”，与“硕”组成同义词组，此外“大”还有反义词“小”，同源词“太”。

（二）义素分析法

义素分析法将词义分解为若干个最小的语义构成成分——义素，这些最小的语义单位被叫做“语义的原子”义素，也叫“语义成分”。义素分析已成为现代语义学的一个基本方法。义素分析法有利于深入到词义的微观结构，使词义形式化、具体化，从而达到了表义的清晰化，还可帮助我们认识与解释各种词义聚合并判定及解释词语之间的组合关系。

《广雅疏证》虽未形成科学的语义分析理论，但已不遵循传统语义学把词义看成一个整体，而是运用辩证思维探索词义内部的微观结构，书中“义”的概念常常指称的就是“义素”。《〈广雅疏证〉词汇研究》一书则自觉运用义素分析法来研究《广雅疏证》词汇。如本书第三章第二节“《广雅疏证》同源词分析”运用义素分析法分析了下列一组同源词：

福=/人事类/+/齐备/

富=/物质类/+/齐备/

備=/用具类/+/齐备/

这组同源词的核义素是“齐备”，类义素是“人事类”“物质类”“用具类”，核义素反映了这组同源词的共同语源和造词理据，类义素反映了这组同源词的区别特征和派生分化。因此，该方法运用公式把这组同源词的相互关系准确、清晰地展现出来，深入到了词义内部，使词义分析理性化、科学化。本书运用该方法系统分析了100组同义词及100组同源词，其理论和实践为推动同义词及同源词的全面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为同义词和同源词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

（三）数理统计法

数理统计法是当前语言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该法按照某种标准对研究对象的某一特征作量的统计与比较，或考察某些因素间量的变化规律，从而对研究对象的属性及其变化的趋势作出判断。由此可见，数理统计法以客观数据为依托，使语言研究的结论更加科学和准确。

《〈广雅疏证〉词汇研究》一书有效使用了数理统计法。如第四章第一节“《广雅疏证》同源词的音转规律”，用数理统计的方法制作了“声转表”和“韵转表”，在数理统计的基础上得出了“声母关系远近的不同，对韵的要求也不同”，“声母关系越近，韵转的概率就越高；声母关系越远，韵转的概率就更低”的结论。如果没有数理统计，很难得出如此重要的结论。

此外，该书还使用了对比与类比相结合，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等研究方法，兹不赘述。

总而言之，《〈广雅疏证〉词汇研究》一书研究视角独特、研究方法科学、研究结论可靠，具有鲜明的特色和很高的学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