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德格尔技术哲学论的反思*

2018-01-30 10:43
关键词:主客海德格尔本质

张 涛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在提高人的主体性和自由度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负面作用,造成了技术困境。在此背景下,海德格尔主张,要破解技术困境之谜,就必须对技术的本质进行彻底的沉思。这就形成了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论。

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是技术的本质自我显露的产物,而技术的本质自我显露是一个解蔽的过程;技术的本质就是这一解蔽过程的目的性设定。当代人类之所以会陷于技术困境,其根源就在于支配这种设定的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而要超越这种思维方式,就必须依靠天命沉思。

怎样看待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的如此说明呢?在笔者看来,这里涉及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能否脱离技术的社会本质,即技术的社会需要的推动及对其的满足,把技术的本质做先验化、目的化、主观化的处理;二是能否脱离技术运用的资本逻辑,即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而把当代技术困境归结为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三是人类摆脱技术困境的道路究竟是什么,是克服资本逻辑的统治,还是依靠冥冥中的上帝之手。笔者拟就上述三个问题分别予以说明。

一、技术并非先验目的的招致

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无论是技术创造,还是技术应用,都具有社会性。首先,技术是应改造世界的需要而产生的。关于这一点,马克思曾经指出:“机器劳动这一革命因素是直接由于需求超过了用以前的生产手段来满足这种需求的可能性引起的。”[1]111可以说,从新、旧石器到现代机器,技术产生的根本动因是客观的社会需要。其次,技术是实现对世界的改造这一目的的手段或工具,它体现着现实的人的本质力量,现实的人是技术的主体。也就是说,技术具有社会本质,它从来不是价值中立的。诚然,技术除了有其社会本质以外,还有其自然本质。正因为如此,才有所谓物理技术、化学技术、生物技术等等的分类。就技术的社会本质与自然本质的关系来说,二者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依存的。这是因为技术有其自然本质,所以它才可能作为现实手段与客观力量服务于改造世界这一目的;同样,因为技术有其社会本质,所以它才可能作为现实手段与客观力量被创造和运用起来。然而,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的产生不是作为原因的社会需要所“推动”的,而是作为技术本质的先验目的性“招致”产物、“订造”产物。

“招致”“订造”是海德格尔技术哲学论中的基础性概念。至于什么是“招致”“订造”,他从来没有给予具体的说明,但透过其晦涩的描述,其涵义还是不难领会的。海德格尔所谓的“招致”“订造”是目的性招致、订造,或曰“同谋招致”,意指一种由潜藏到显在、由晦暗到澄明的目的性实现过程。在这里,目的性招致、订造是动因、动力,作为被招致物的技术是结果。从动因到结果就是所谓去蔽或解蔽的过程。由此,他认为,技术的本质就是作为技术形成的解蔽过程。[2]10为了使读者赞同这一观点,海德格尔举了两个例子——“银盘”之例和“莱茵河”之例来加以论证。

关于“银盘”之例,他认为,首先,银的质料和盘的外观二者同谋招致银盘。其次,有一个率先存在的第三者,通过赋予银盘祭祀的意义已提前把银盘划定到祭祀领域。这个第三者虽已存在,但此时还未现身,它必须与银匠同谋,把用于祭祀的银盘如其所是的那样打制(显露)出来。最后,以上四个因素同谋发挥作用,从而通过解蔽,将某物从遮蔽状态带入无蔽状态。

关于“莱茵河”之例,他认为,莱茵河不再是荷尔德林诗中的那条充满诗意的河,而是电力工业和旅游业的双重订造、座架下的河。电能订造机器驱动装置,机器驱动装置订造涡轮机,涡轮机订造水压,发电厂正是由于水压而订造了莱茵河;旅游业将莱茵河作为某个旅游团可以重复预定的参观对象而订造了莱茵河。

海德格尔的“银盘”之例告诉人们,用银盘作为祭祀工具的目的招致了银匠对银盘的打造,招致了银的质料与盘的外观的集合,并从而招致了打造技术的形成。问题在于,海德格尔在这里并没有切中实际状况,反而颠倒了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海德格尔在这里其实是把技术创造的实验性探索过程,颠倒成为所谓目的性招致过程。在现实生活过程中,本来是银的质料及其在一定温度和压力下的可塑性,作为一种可能,使银匠产生了打造银盘的设计,并按这种设想把银盘打造了出来。有了银盘,进而才有可能产生把银盘作为祭祀工具的设想和操作。这是由因而果、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海德格尔却倒因为果,把本来作为结果的东西先验化、前提化、动力化。在他的招致“结构”中,解蔽看起来是最后才展露给我们的。然而,事情的实质是,解蔽不过是预先抽去事物后的纯粹剩余。这个纯粹剩余物是先在的,是一种预先设定。无疑,此种抽象设定在现实的技术发展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同样,在海德格尔的“莱茵河”之例中,从人们对河水流动的观察,到涡轮机的发明,再到对电能的发明和利用;从自然出现的莱茵河,到人们对它的利用,这是一个经历了数千年的自然探索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然而,在海德格尔的订造“结构”中,最晚出现的电能,突然倒置过来,成为事先存在的抽象设定。这种抽象消弭了现实社会历史的空间和时间,把人类几千年的社会历史一步走完了,表现为一种荒诞的“无时性”。这种“无时性”根本没有任何历史的要素,也无法助益于人们对技术的反思和把握。

其实,海德格尔这种论述并不新鲜,实质上正是重复了唯心主义目的论的老套路。在目的论看来,不是地上先长有草,然后再养羊,而是地上之所以长草是为了给羊吃。世上之所以有羊则是为了人,人的存在又是为着什么呢,是为着上帝。于是,上帝主宰着万事万物,上帝成了最高的目的者。不难看出,这种目的论是一种虚妄的理论,是对上帝存在的一种证明。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论因袭了这种思路,虽然带有了学术的伪装,并生造出了一些新的名词,但其理论的困境却是无法逃避的。其一,在“银盘”事例中,“第三者”作为最终目的的设定者,其目的设定从何而来,有无前提?如果承认有前提,那么目的招致论就会陷于自相矛盾;如果承认无前提,那么目的招致论就会陷于神秘论。其二,既然一切都是目的招致,那么目的招致了作为祭祀之器的银盘,招致了银匠对银盘的设计和打造,按照这个逻辑,也可以进一步说,招致了矿工对银矿的开采。如果进一步追问,银矿也是招致之物吗?莱茵河也是招致之物吗?对于这个问题,如果给予肯定性的回答,那么显然与当代每个中学生都知道的自然知识相违背;如果给予否定性回答,那么就等于自刺软肋、自我拆台。由此可见,海德格尔的这些论断和例证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它们所要证明的关于技术是先验目的招致的观点,是无法成立的。

海德格尔不仅从一般意义上谈论技术是先验目的招致的解蔽过程,而且进一步指出,现代技术的发展所呈现的解蔽、订造则是一种蛮横式的、促逼式的解蔽。[2]9-12海德格尔认为,正是现代解蔽的这种蛮横性、促逼性造成了现代科技困境,因而是真正的危险。现代解蔽之所以具有蛮横性和促逼性,在于它与现代形而上学有着共同的本质[3]7,即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2]110-113因此,海德格尔认定正是这种思维方式成为现代人类技术困境产生的根源。在笔者看来,海德格尔的这一观点则是对当代技术困境产生根源的一种误读。

二、当代技术困境并非源于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

如前所说,技术的本质是其自然本质和社会本质的统一。技术的自然本质是指技术的自然性,它对人来说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和中立性;技术的社会本质是指技术的创造和运用意义上的社会性,它对人来说具有价值性。这种创造和运用就其指向来说大体有两种类型:一是为社会大众谋利益,二是为个人或少数人谋利益。为社会大众谋利益要求技术的创造和运用真正达到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矛盾的解决,真正为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服务,使人不断地从必然王国走向繁荣、自由的王国。为个人或少数人谋利益的技术创造和运用使技术沦为他们发家致富的工具,为了达到这一首要目的,便利用技术“使自然的一切领域都服从于生产”[1]192,根本不按照自然的规律来进行生产,不顾及对自然的破坏,不顾及多数人的生存和发展,于是导致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达到和解,而是走向对立,更进一步地造成了技术自身发展的不断片面化。关于这一点,著名科学家霍金曾指出,与机器人相比,他担心的是资本主义:“如果机器创造的财富可以共享,那么人人都可以享受舒适悠闲的生活,但如果机器的所有者游说成功,反对财富再分配,多数人最终都可能陷入贫穷。到目前为止,情况似乎是向第二种选择发展,技术日益加剧不平等。”[4]由此可见,现代技术困境产生的根源在于技术的社会本质,在于技术沦为为个人或少数人谋利益的工具这样一种生产方式,在于技术的运用从属于资本逻辑的统治。

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在资本主义社会集中体现在资本和劳动的尖锐对立上:一方面,资本是将每一个劳动者结合起来并同他们相对立的社会力量,是积累起来的“死劳动”,它必须紧紧地抓住、攫取一切社会大众的感性的“活劳动”,使之从属于资本,为资本的存在延生续命;另一方面,作为主体化的劳动只有打破资本的“奴役”,才能避免降格为客体化的物质劳动力(商品),从而打破陷入单面的僵化的“死劳动”的厄运,使自己真正成为人展现鲜活生命姿态的第一需要。资本和劳动的这种尖锐对立,通过技术的创造与运用被深刻地表达出来。第一,资本在自身建构的一开始,就将技术纳入自己的“胸怀”。就资本的构成来看,资本的有机构成包括资本的技术构成和资本的价值构成两方面,是“由资本技术构成决定并且反映技术构成变化的资本价值构成”[5]707。第二,资本通过技术进步“生动地”演绎出自身的运动规律。资本为了保存自己不至于灭亡,就必须不停地自我增值。如何才能达到不停地快速地自我增值呢?那就是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从而提高资本的有机构成来达到。资本的这种发展逻辑催促资本家必须时刻不停地去革新旧技术、创造新技术,以此来提高劳动生产率,不顾一切地榨取、吮吸工人的活劳动,这也就导致了资本对工人劳动支配的日益加强,并在全球性范围内达到尖锐对立。这种加强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借助技术进步,用机器代替工人操作,以此来威胁和削弱工人争取自身利益的努力;二是借助技术进步,使工人(包括科研劳动者)成为流水线链条上的附属物,从而从属于资本统治;三是借助技术进步,提高产品的技术含量,以此谋取全球性的垄断利润并维护垄断利益。这样一来,技术作为本来是在人改造世界的劳动之中产生、并推动人更好地生存和发展的现实的人的本质力量,现在则成为对人来说异己的、从属于资本的力量,成为少数人反对多数人的力量。所以,马克思说:“工人的劳动受资本支配,资本吸吮工人的劳动,这种包括在资本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在这里表现为工艺上的事实。”[1]203换言之,资本主义生产中不停的技术革新所激化的资本和劳动的对立,这就是现代人类技术困境产生的根源。

虽然海德格尔也看到了技术在现代世界给人们带来的种种不幸,体会到了某种力量的强制,但他却把强制归结为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宰制。在他看来,现代世界已经成为按照促逼式的逻辑框架所构建起来的技术世界,而为这个技术世界提供支架的那个基础,正是主客二分思维方式。[2]83

海德格尔关于现代技术困境的上述解读发生了偏差,其原因主要在于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片面夸大了思维方式对技术发展的作用。思维方式对技术发展无疑具有影响,但这种影响从来都不具有支配性、决定性。这对现代科学技术来说也不例外。对技术发展起决定性作用的只能是技术的社会需要,即社会的一定生产方式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人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需要。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之中,技术一方面被运用来给资本家创造巨大财富;另一方面在资本利用技术的过程中,技术的不断发展推动着社会化大生产的进程,而社会化大生产的进程又要求打破资本对技术和劳动的占有,即打破资本主义私人占有。这样,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技术作为生产力中重要的因素和生产力水平的标志,极大地改变着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而海德格尔将技术对社会的这种改造片面化、消极化地理解为技术对社会的统治,实质上取消了技术作为直接的生产力以及推动生产关系变革、发展的性质和功能。另外,在这种革旧鼎新的进程中,技术作为一种社会力量也在改变着人们的思维方式。这就是技术与思维方式关系的实际情况。正如马克思所言:“工艺学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从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5]429就现代科学技术来说,它“正在把人类思维推进到唯物主义的辩证系统思维的新阶段。这种思维方式具有系统整体性、多维综合性、开放发散性、信息反馈性等一系列显著特征”[6]。由此看来,技术的发展受到思维方式的影响,但从更根本的意义上说,技术的发展作为原动力推动着思维方式的改变。因此,把当代技术困境归结为主客二分思维方式显然没有说服力,是不能成立的。

第二,把主客二分混同于主客绝对对立而加以否定。主客绝对对立是一种僵死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它只讲对立,不讲统一,因而其对立也就不是辩证的对立,而是形而上学的对立。因此,对主客绝对对立需要加以否定,但主客二分与主客绝对对立不一样。“主客二分是指主体与客体的区分。这种区分不是人们选择赞同或反对的观念或立场,它概括的恰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条件,是一种必然存在的客观事实。”[7]可以看到,人从自然中站立起来,获得了主体性,这是人类社会历史的进步,是根本无法取消、抹杀的事实。没有主客二分,就没有人类的认识和实践,这样也就没有人类的文明。主客二分是主客统一的前提存在和动力之源。没有主客二分,同样没有经过主客二分洗礼后的主客统一。因此,不能立足于理论哲学来盲目地消解人的主体性。由此可见,海德格尔立足于其存在论视域对主客二分进行的批判,是批错了对象,应该批判克服的是主客绝对对立的形而上学思维,而不是去取消主客二分。正是主客在实践基础上经过二分、对立达于统一所造成的现实历史条件,才为海德格尔生存论所谓的此在去生存、上手去存在提供了前提。由是,对主客二分的消解,就必定会导致海德格尔的这种技术哲学批判,不可能产生有积极意义的确实见解。诚如库尔珀所言,海德格尔最终不得不在主客之间“来回飞快地摇摆而已”[8]。

然而,作为哲学家的海德格尔不会就此止步。他不仅追问造成现代技术困境的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而且进一步追问何以这种思维方式能支配人类思维的背后原因。关于这个原因的解答,海德格尔认为,这是天命使然。[2]23-24而关于天命,马克思早在批判蒲鲁东的形而上学时就提醒过我们:“天命,天命的目的,这是当前用以说明历史进程的一个响亮字眼。其实这个字眼不说明任何问题。”[9]611也就是说,海德格尔技术哲学论最后归于天命,并以此来解释人类何以秉持主客二分思维方式,从而导致现代技术困境,这一做法陷入误区,流于虚妄。

三、天命沉思无法破解技术困境

如上所述,现代技术困境不是根源于主客二分思维方式,而是根源于现代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因此,克服现代技术困境的现实途径,只能是打破支配现代技术运用的资本逻辑。从社会制度变革的角度来说,也就是要用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最终克服和消灭关于技术运用的自私自利的干扰,使科学技术真正造福人类,为人自身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服务。因此,任何脱离现实途径来谈技术困境克服的想法,都是要落空的。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论也不例外。

海德格尔否定了通过克服资本逻辑的统治来解决现代技术困境的现实途径,而把救赎之途放到思维方式的转换上。他强调,在主客二分思维方式对存在的锁闭和对一切存在者的强制之中,“任何单纯的行动都改变不了世界状况”[2]102。也就是说,他认为人类的实践行动在这里根本谈不上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时所有的反对行动仍然处于“它所反对的东西的本质之中”[3]231,所以必须通过打破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而进入主客二分之前的天命沉思。那么,对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打破又是如何可能的呢?要靠谁来进行这种打破呢?海德格尔不得不借助上帝之手。他说:“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赎我们。”[10]上帝的启示对人类来说就是一种“先导性的护送”,“如果没有一种先导性的护送,就不会出现任何转变”[2]103。那么,要护送至何处呢?在海德格尔看来,也就是护送或提升到主客二分之前的那个主客不分的境界。在那里,“仿佛无所生发,一切之一切,所有的都互为驻留,自驻自足,无物他求”[11]39。于是乎,在这种物已经失去了对象化的特征、失去了主客二分的关系中,人才能“终成一物”[2]191。

不难看出,海德格尔要求把人们提升到主客不分或主客混一的境界,这种提升是在上帝先导性的指导下,在关于天命的沉思中实现的。对于这种沉思,海德格尔申辩道:它既不可能是理论,也不可能是实践,而是一种发生在理论与实践对立之前的东西。[12]因此,它“鲜有人能足够地经验”[11]62。他又强调,尽管经验它十分困难,但沉思由于参与到协助存在之本质中来,因此是一种真正的行动。在沉思之中,解决了理论与实践二分对立的矛盾:关于世界的任何一种解释都已经是对世界的改变了,关于世界的任何一种改变也都早已经把理论提前预设为工具了。[13]

海德格尔在这里的论述似乎很玄妙。实质上,他无非是主张在沉思之中进行一种此在的先验能在的无矛盾式建构。这种建构要求取消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的分立,从而进入与物混同、自由来去、泰然处之的主客未分境界。

海德格尔所频繁强调、诚心向往的这个主客未分的境界,有着人与自然混同关系的初始记忆。对这种记忆的重温,虽然可能会对当今技术世界中人与自然的疏离、异化状况起到一定的关照,但缺乏积极的现实意义。因为这种向主客二分之前的回返,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解决,是通过此在沉思来实现的。这一沉思是一种心理上的顿悟,灵魂上的超越,浪漫的回返。他想要在沉思中或者说在心理上、观念上向前推进到主客未分的境界来实现主客的合一,如此一来,主客的矛盾也就不存在,由主客矛盾所引发的现代技术困境也就克服了。其实,这是异想天开。想通过矛盾的心理解决来替代矛盾的现实解决或实践解决,这是绝不可能的,是主观的一厢情愿。

解决技术困境,要做的不是向主客二分之前那个状态的回返。无论如何我们都“返”不回去了,也不能“返”回去。因为在其中满含着人类的艰辛与苦难,诉说着人类从自然中挺立起来、生存下去是多么的不易。人和技术已经交织在一起,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剥离掉技术而遗世独立;技术也根本不能脱离它的主体——人而四处奔流。故而,我们要做的乃是去追求、通达经过主客二分洗礼后的主客辩证统一状态,即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解与和谐。也就是说,人们只有立足于现实实践而不是沉思,才能现实地解决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矛盾,从而解决现代技术困境的问题,实现主客之间的辩证统一。“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9]500

因而,海德格尔的这一理论对人类克服现代技术困境无法提供真正有价值的途径。不仅如此,它还容易使人迷失。因为在其技术哲学论中,作为技术主体的首先是上帝,然后是抽象人的摹写者——此在,而始终不是现实的人。如此一来,真实的状况就被遮蔽了,即现实的人始终是技术的主体,它通过变革物质生产方式、社会制度,创设适合的社会组织管理等来有效地约束技术、控制技术,使之真正为了人的发展而发展。对此,爱因斯坦的分析更值得我们深思:“关心人的本身,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关心怎样组织人的劳动和产品分配这样一些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用以保证我们科学思想的成果会造福于人类,而不致成为祸害。”[14]

总之,海德格尔技术哲学论出离了现实,技术在他这里沦为探讨神秘的存在论天命进程中的一个抓手、一种进路,但技术自身的事情、真实的事情从一开始就被耽误掉了。由此,它虽然提出了破解现代技术困境之谜的任务,但它并没有从理论上科学解决这个任务。它的关于技术本质的理解,关于现代技术困境生成原因和克服途径的说明,陷于神秘主义之中,或许可爱,但不可信取。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2]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C].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3]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修订本.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雷斯尼克.为什么霍金更担心资本主义而不是机器人[N].参考消息,2016-03-04(12).

[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陶富源.实践主导论[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339.

[7]陶富源,张涛.关于“超越论”的反思[J].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11):93.

[8]KOLB D. The critique of pure modernity[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6: 348.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0]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M].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1289.

[11]海德格尔.思的经验(1910—1976)[M].陈春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12]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421.

[13]HEIDEGGER M. Four seminars[M]. Translated by Andrew Mitchell and Fran.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3: 52.

[14]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3卷[M].许良英,赵中立,张宣三,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49.

猜你喜欢
主客海德格尔本质
关注本质 为理解而教
《红楼梦》中的“打趣”之妙
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进路
理解本质,丰富内涵
实践哲学视域下海德格尔的“存在”
童年的本质
经验与存在
器乐考级的历史演进及主客认同
死亡是一种事件吗?——海德格尔与马里翁的死亡观比较
对求极限本质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