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彼得·兰特,[英]奈杰尔·沃伯顿,席志武 译
(1.英国莱斯特大学 媒体与传播系,英国 莱斯特;2.英国开放大学 哲学系,英国 凯恩斯;3.南昌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沃伯顿:彼得·兰特,欢迎来到Social Science Bites!②此次访谈来源于Social Science Bites,时间是2015年2月25日,访谈人是英国开放大学讲师奈杰尔·沃伯顿(Nigel Warburton),接受访谈的学者是英国社会心理学家、莱斯特大学媒体与传播学教授彼得·兰特(Peter Lunt),他具体探讨了自己对于戈夫曼文集的研究,特别是戈夫曼如何以“人种学者的眼光”深入到许多论题当中。本文翻译得到彼得·兰特本人授权。
兰特:你好!
沃伯顿:今天我们要谈论的话题是埃尔文·戈夫曼。戈夫曼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社会科学家。能不能先请您介绍一下他以及他所生活的年代?
兰特:好的,他是一位社会学家,他的著作写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期,他涉猎的范围很广,但是他几乎总是集中于我们所谓的微观社会学(micro-sociology),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社交细节。
沃伯顿:他最有名的书可能就是那本《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书名似乎有点用词不当。
兰特:是的,这也是我正在思考的一个想法。也许它不应该称为《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presentation),而应该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现”(performance)。“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这一概念似乎意味着,在我们进入社会之前,有一个自我(self),然后通过社会生活来陈述或表达。事实上,这不是他的观点。他的观点是,社会的自我(social self)是通过社交来形成,要点在于自我和社会之间的关系。
沃伯顿:他关注的是一种人类交往的戏剧性(drama),即我们的日常交往,每个人几乎就像演员一样在扮演着不同角色。
兰特:嗯,我认为最好把它看成是一个比喻。它解释了我们日常生活中规定的交往方式,如果你只是听人说话,这很难理解交往的意义和秩序。因此,我认为戈夫曼有一种非常明显的民族志眼光,他进入到许多不同的情境之中,与人交往,参与到人们之间,并尝试着发现和了解社交背后的潜在形式与秩序。
沃伯顿:您能否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他做的这些工作?
兰特:好的,我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戈夫曼早期的一篇文章中也有记述,彼时他正攻读博士学位。在苏格兰北部的一个小岛上,他坐在酒店的吧台里,正倾听着接待员和一些进入酒店的客人之间的交流。接待员必须解释客人的预订出了问题,或者他们订错了房间。——戈夫曼对这些场合感兴趣,看接待员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社交问题。他观察到,接待员使用了一系列技术手段(techniques),戈夫曼认为这与我们在哄骗之中(in cons)使用的技术非常相似。当一个骗子要骗人家的钱,这时就会有另一个人走出来劝说那些被骗的人,没错,他们可做的并不多,但是他们必须靠这类事情营生,这种事情,戈夫曼给了一个精彩的表述:“平息的记号”(cooling the mark)。他开始明白,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使用这样的技术来平息人们的情绪,或者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谈话中就有这样的情况。这就是戈夫曼所观察到的,接待员试图转移客人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又让客人接受,他们将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房间。这一欺骗是骗子所有骗术中的一种,这让戈夫曼感到颇有兴味。他开始思考,骗术怎样才能跨越复杂多样的社会状况并有着如此不同的意义。这可能会有一些共通的地方,也让戈夫曼冒出类似的想法,即在明显复杂的日常社交之中,有某种组织交往的形式或方法。
沃伯顿:这真的很有意思,但是他怎么去理解这些形式呢?
兰特:戈夫曼当时正在芝加哥攻读博士学位,芝加哥学派有一个进入社会学的方法,那就是民族志。戈夫曼在这样一个非城市(nonurban)的环境下,仍然坚持那些民族志的原则。他每天基本上就是在闲逛,就像我们现在所说的,他在一个乡下社区闲逛,他只是在寻找模式,寻找共同点,他在寻找人们使其互动产生意义的管理方式,而且是合理有序地产生出来。戈夫曼这一观念受到了一系列理论家的影响,主要是西美尔(Simmel)。这些理论家都受到现代生活观念的吸引,现代生活的特点是一种充满活力和混乱的形式。在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社会中的个人任务,就是通过自己的行动以及自己与他人的互动来构成某种秩序。因此,戈夫曼脑子里有一套想法在活跃,他将自己置于民族志的情境之下,通过观察,他发现了某种比喻的特定方式,去理解我们可能会规定社会生活的方式。
沃伯顿:戏剧的比喻是来自莎士比亚的一个观念:“世界就是一个舞台”(All the world’s a stage),这是不是给了戈夫曼一套理解人类互动的术语和框架?
兰特:确实是。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观念,它捕捉到一些我们都直观认识到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在表演(performing),一定意义上说,我们自己都是被表演的。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去理解什么比喻是在许多层面都能起作用的。戈夫曼的想法是可以通过参照剧院去理解日常生活,剧院让我们了解如何去组织表演。所以,为了组织表演,必须有一个场所,一个场合;必须有一个表演的开始和结束;必须有道具、一个能发挥表演的物理环境;必须要有角色、灯光,必须有很多包括材料的和非材料的东西,全部组织在一起。戈夫曼意识到,这是专业剧院的一种延伸或强化以及专业化,它们正在日常生活中发生。当然,没有真正的剧院来进行我们的表演,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现场表演,它更像是临时剧院。所以戈夫曼开始对这些技术感兴趣。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否有与戏剧中使用的技术相当的东西?例如,窗帘的开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因为它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幻想之境,是我们能够创造性地反映生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将继续表演,暂停我们正常的玩世不恭和游移不定。戈夫曼开始明白,我们在日常生活的表演也是以类似的方式来制定。某种意义上,我们不得不开始表演,因此我们举行一个晚宴,在门口迎接来客,设立晚宴作为表演的空间,与此同时,构建专业性剧院的出演方式。
沃伯顿:我喜欢他采用剧院后台(backstage in the theatre)这一概念的方式,并将其应用于生活的其他方面。
兰特:对,这是一个完美的例子,他把这些经过专业化管理和制度化结构的东西放入剧场进行考量,同时在寻求我们日常生活中建构自己互动的方式。他认为,日常生活是按照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界限来规定的,而且这两者之间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关系,尤其是关于自我(the self)的概念上。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自我分为一个自我(私人的自我,我们内部世界的自我)和公共的自我(我们表现我们自己)。这非常有趣,因为戈夫曼通过这个开始认为,社会思想的根本分类方式就是社会在管理公共与私人之间的组织关系,这也是在日常生活中被反映和构建的东西。他开始认为,在西美尔的著作中有一个“突现”(emergence)的概念,关乎两者平行的关系,那就是:公共和私人对于日常生活来说至关重要,对于制度生活来说也同样重要。
沃伯顿:戈夫曼在研究方法上非常不寻常,在这种方法中,他不是作为另一个文化的观察者,而是实质性地参与到自身的文化之中,他正是这样进入到精神病院从事学术研究。
兰特:是的,没错。他早期的著作非常注重日常生活,对一些制度背景,主要是着眼于工作环境。戈夫曼基本上是在考虑现代自由民主社会的环境,他的兴趣点在于,人们构建自己生活环境的能力,通过社交来建构自己。在这方面,有一个贯穿戈夫曼著作的主题,那就是隐藏的规范性议程(也有人说不是隐藏的),它以某种方式来支持美国的自由主义。自由社会是一个可以通过与同辈之间的互动来建构自己并获得生存空间的社会。在那里,机构,进一步说是健康的机构,将允许从人类能力到构成秩序的各种可能性。因此,秩序和制度性秩序,将是从人类互动品质中出现的秩序。他非常感兴趣的是通过观察一个公共机构来测试这一观念,一个摆脱上述品质的例子,那就是:精神病院。
沃伯顿:现在,精神病院的个人表现受到特殊的压力。戈夫曼有了第一手的切身经验。
兰特:是的,他确实做了第一手的研究,非常出色。他愿意潜下心来做民族志研究。他在那里待了有九个月到一年的时间,每天基本上是在病房里,他是踏踏实实地做民族志的,我认为他是从同住者(inmates)的视角来完成他那本了不起的著作《精神病院》(Asylums)的。如果我们将社会制度的概念看成是对个人建构自身的各种限制的话——这正是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的关注点,他现在喜欢通过寻找极端的例子来测试自己的理论,这些极端的情况几乎非常困难,就像是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以及其他著作中所关注的那些。由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限制和控制,人们通过社交来构建自身也是非常困难的。他在《精神病院》中阐述得非常清楚,当他谈到个人被允许进入精神病院时,这个过程就是毁灭(annihilate)自身的一种尝试。通常这个人的衣服要被脱掉,他们采取了一整套官僚程序,当你进入这个机构时,有一种与日常生活的距离正在拉开。
沃伯顿:所以,当你进入医院,你就失去了你过去所习以为常的角色道具?
兰特:没错,什么都会给你清楚地说明,“你没有自由”是这个自由民主社会的自由的一部分。戈夫曼对此非常感兴趣,对戈夫曼而言还有一个议程,那就是忧虑自由社会的可能性,他显然对此是十分珍视的。因此,他的关切是制度形式是否会限制个人自由,他基本上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测试文本。人们怎样才能够像人一样地继续生活,对戈夫曼来说,他的著作中再次出现了另一个规范性概念: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基本的伦理,一个人可能通过与社会中其他人的自由互动,在社会上实现自己的潜力,如果社会限制并阻止了这种可能性,那么人们就不能意识到自己。现在,如果我们回溯到“突现”的概念,就有了一个更广泛的常规性关切,“好社会”(good society)无法自动形成,因为“好社会”的命脉是由人们自由地交往而“突现”的一种机构。
沃伯顿:所以,你是否认为这些机构,即戈夫曼所谓的“整体机构”(total institutions),就如精神病院或寄宿学校——那里找不到简单的后台,也失去了许多创设自己身份的道具——它们正在走向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
兰特:我觉得戈夫曼不会用这样的词,但是我很确定这是他的议题,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要对极权主义社会发表评论,他试图说一些更为微妙的内容,就是现代社会走向极权主义的倾向,极权主义对应于他的微观社会学,就是微观的极权主义(micro- totalitarianism)。
沃伯顿:我们一直在谈论戈夫曼人类互动的戏剧化表述。这不是他对社会的定论之语,对吗?
兰特:不,不是。这部分地来自于他不只是运用戏剧比喻的事实。在他早期关于社交的著作中,他使用了另外两个比喻,其中一个就是仪式(ritual)的概念。现在,仪式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有,他的戏剧作品中还有一些涉及仪式元素的其他方面。我的意思是说,戏剧充满了仪式,所以他结合了“我们通过戏剧(另一种形式的社会秩序)呈现自己”的观念,这使他进入不同的领域,尤其是他和涂尔干(Durkheim)进行了接触。涂尔干的最后一本书是对原始宗教的人类学研究的社会学分析,它以某种方式说明了仪式,这让我们了解了现代社会中的个人主义,有神性(the sacred)附着在个人身上。我们通过社交、礼节,通过关照社交中的另一方,以此来尊重个体。你可以看到,这与戏剧化的比喻贴合得天衣无缝,但它是一组不同的观念,它将他者(the other)看作是一个神圣的图腾对象,并通过我们的尊重、礼节使其发生。所以,他的很多工作开始关注社交作为伦理(一定意义上说,是关怀伦理)的组合方式。
沃伯顿:这是第一个比喻,但是你刚刚提到的第二个比喻是什么?
兰特:第二个是游戏(game)的概念,这在戈夫曼的思想中同样很有影响力,非常典型而且独特。戈夫曼从两个不同角度来看待游戏观念。他在公休时去了哈佛,和一个游戏理论家一起工作,后者当时正在关注数学游戏。同时也开始阅读普通语言哲学,游戏观念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理解语言和语言规则体系的方式。我想这是戈夫曼的特点,他把这两种对游戏的不同理解相互置换,并以这种方式去解决和思考。他参与到正在发生的围绕着言语行为概念的争论中并提出一个想法,即他在社交混乱中所寻求的许多形式结构,实际上可以被理解为语言学,作为语言的规则,而不是形式的社会结构,这对他来说是相当重大的转变。
沃伯顿:戈夫曼经常被指责过分关注社会学的微观层面,所以他看重这些细小的互动,但却失去了一个大局观(a sense of the bigger picture)。您觉得这种评论公平吗?
兰特:是的,这样评价戈夫曼的工作是一个公平立场,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段时期社会学评论家就是这样来评价戈夫曼的工作的,他们说戈夫曼很有创造性和积极性,但某种程度上戈夫曼的工作只是关注到事情的一半(half the story)。他提出许多有趣的建议,关于日常生活的微观细节的方式,以及个人通过社交所构成的社会秩序的方式。这些都是他一直都在从事的非常尖锐和有趣的观察,但是他总是做短暂停顿,去思考它与制度形式之间的关联。戈夫曼在不同方面涉及机构,他经常使用“社会”一词,并向韦伯、涂尔干等人借鉴经典社会学理论,但是关于他自己的社会学(将日常生活与广泛的社会学理论联系起来)从来都没有明确表述,这也是他的工作受到批评的理由。另一方面,对戈夫曼来说,社会和日常生活中互动结构之间的关系向来是迫在眉睫,由此我认为,戈夫曼有各式各样的想法(例如,我早些时候谈到的“突现”),人们可以看到,机构的方式可能还有一个代办处,它被结构化只是为了发生作用。在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对制度形式进行详细分析的社会评论,例如,戈夫曼的工作最终为了这些原因而被运用到组织的研究之中,但更多的是,他写了大量关于分析社会的约定笔记(promissory notes),他给我们的是对日常生活结构的非常详细的理解,以此反对特定的社会背景。
沃伯顿:你是把戈夫曼看作是20世纪一位有意思的理论家,但是现在已经过气了,还是认为他对于理解今天的社会仍有着持久的相关性?
兰特:不论我认为与否,这可能都不是重点。但是在我自己从事的媒体与传播领域来说,对于戈夫曼的研究兴趣却是方兴未艾。特别是在理解社交媒体方面,许多已经讨论过的问题,在当前数字化的社交之中又开始突显。如果是使用Facebook这样的平台,我们可以看到这些问题仍在起作用。我们拥有戈夫曼所感兴趣的所有问题。在一定的社会空间,它有公共维度和私人维度之别,有些方面被明确规定为社交活动,而其他的则是一些更为私密的信息,它可以在后台运行。我们所进入的Facebook的世界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之间,有一种持续的动力。这是一种有趣的方式,让我们更为接近戈夫曼后期的一些工作。戈夫曼曾说的“参与框架”(participation framework),沟通不能简单地化约为说者(the speaker)和听者(the hearer)这样的二元观念。要了解沟通,我们必须了解人们所参与其中的不同角色。例如,一个角色是观众角色,或过度倾听者(over-hearer)的角色,这些角色之间的切换,这种机会和形式的灵活性,会让戈夫曼感到极大的兴奋。我想,他要是活到今天,他肯定会去做一个关于Facebook的民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