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彬
(山东省委党校 哲学部,山东 济南 250103)
保罗·费耶阿本德 (Paul Karl Feyerabend,1924——1994),是科学哲学历史主义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观点锋芒毕露、标新立异,他的论证言辞激烈、铿锵有力。这位美籍奥地利裔科学哲学家可谓科学哲学发展史上的“怪杰”,也是二十世纪哲学史上最具争议性的科学哲学家之一。他主张科学研究方法论的无政府主义,并将其高度概括为四个字“怎么都行”;他认为科学是非理性的事业,甚至直言:科学与巫术、魔法、占星术等非科学之间的界限已化为烟云,不存在任何实质上的差别;他痛斥科学的优越性,说科学是“最富有侵略性、最教条的宗教机构”*[美]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周昌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55页。。如果不考虑费耶阿本德上述论点的后现代批判语境,不探索其观点的论证逻辑线索和论证风格,简单地从费氏的这几个基本主张来看,很容易让人立即怀疑甚至否定他的观点,并误认为他必定是“反科学的哲学家”*W. Saxon, “Paul K. Feyerabend,70,Anti-Science Philosopher”, New York Times,8th March, 1994.或“科学最危险的敌人”*J. Horgan,“Paul Karl Feyerabend: The Worst Enemy of Science”, Scientific American, May, 1993.。但深入体悟费耶阿本德后现代的哲学运思背景,理解他针对逻辑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等普遍主义展开的批判语境,仔细研读他的著作上下文和写作风格,应该可以领悟到:费耶阿本德的科学哲学思想是采用了一种反主流的形式,一种反主流的语言,但他绝不具有一种反主流的目的,他只是“重破轻立”甚至“只破不立”,或者说是为“大破大立”提供了前提,吹响了号角。“破”的是单一、普遍、永恒的教条主义方法论认识模式和对科学理性顶礼膜拜的科学沙文主义倾向;“立”的是多元共生方法论原则和人本自由、包容创新的文化土壤。
费耶阿本德“怎么都行”理念的本意表达应该是“怎么都不行”,即任何一种所谓普遍意义的具体方法都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问题。费耶阿本德从根本上反对一切既存的单一或统一的方法论模式。他明确表示:“没有任何一个规则不曾在这个时候或那个时候被违反过,无论它多么可信,在逻辑上和一般哲学上有多么充分的理由。”*[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05页。他还说:“今天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视作为构成一种统一的‘科学方法’并加以辩护的多数规则,要么是无用的——它们并没有产生它们应该产生的成果——要么是虚弱的。”*[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06页。
在科学知识进步和人类认识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很多思想家和科学家都认定存在并试图寻求一种获取科学认识的有效方法。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到近代哲学家培根,从数学哲学家笛卡尔到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康德,他们都试图寻找一种科学研究中应该遵循的不变因素。近现代以来各个科学哲学学派确实也都曾努力寻求并提出过各自不同的科学方法论观点。20世纪早期,逻辑经验主义学派认为科学真理是通过不断归纳累积获得的;后来,著名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另辟蹊径,用否证主义的观点打破了这种静态的分析模式,指出科学的实质不是通过真理归纳集结而是通过猜想与反驳的过程实现的,科学的发展模式不是不断累积模式而是不断被否证模式;再后来,哲学家拉卡托斯进一步发展了这种证伪主义,提出了科学研究纲领的进化退化模式的原则;针对科学理性主义忽视科学发展的静态逻辑弊端,托马斯·库恩又提出了“范式”“科学革命周期”和“科学共同体”等体现动态性的历史主义概念,将科学的发展看作是不可通约的范式之间的更替过程,其实是强调科学进步的间断性、周期性和动态性。相比较而言,费耶阿本德是一个更为彻底的相对主义和历史主义者,他批评“方法论讨论的一个普遍倾向,可以说是以永恒的形式对待知识问题。人们对陈述只加以相互比较,而不管它们的历史,也不考虑它们可能属于不同的历史断层”*[美]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周昌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16页。,也就是说,各种具体的科学方法论都不应该企图用一种超越历史的静态标准来理性地规定科学,任何妄图以简单的方式来体现科学史的做法都是不恰当的。在此意义上,费耶阿本德认为任何科学方法论都是不全面的,都应予以反对。因此,他明显带有激进色彩地抛出“反对方法”和“怎么都行”的多元方法论观点。
“怎么都行”是不是任意而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反对方法”是不是摒弃一切已有的逻辑理性方法?单从字面意思理解,确实大致可以得出肯定的推断,但结合费耶阿本德著作中的语境理解,恰恰可以得出相反的否定答案。正如费耶阿本德本人也曾抱怨过他的论敌或同仁误读了他的思想本意,他特别强调,要想真正完整理解他的主张,就必须细致考察理解他提出这句话的语境,即要注意到他在提出这一观点时给出的界定。费耶阿本德曾经运用一个十分生动的例子来做解释,他用唱歌来举例说明:有人说“唱歌永远不可能缺少了方法”,没有方法唱歌的话嗓子就会受不了,发出的声音也不会很悦耳。费耶阿本德首先肯定了这个说法,然后他话锋一转,说唱歌运用的这个“方法”一定不能用某种固定不变的途径来获取,不然怎么会产生各种歌唱学派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歌唱家,他可能没有使用以前几乎所有歌唱学派的基本唱法,但他仍然可以比受已有唱法约束的同行唱得更好呢?费耶阿本德在该事实案例上的质疑和诘问,就是想表达,现实中没有固定不变的唯一性的法则,已有的每一种方法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参见王书明:《费耶阿本德哲学的实用主义批判精神》,《学习与探索》2004年第2期。科学研究当然也是如此,科学家们在科学研究中往往是多种方法并用的。正如他在文中所说:“我论证一切规则都有局限,没有全面的‘合理性’,我没有论证我们应该不要规则和标准地进行研究。我还为语境说明作了论证,但这些语境规则同样不是要取代绝对的规则,而是要补充它们。”*[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27页。因此,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的观点并不是要摒弃和反对一切方法,他实际上是主张方法多元论和多样化;与其说“怎么都行”是想怎样就怎样的任意而为,不如说是“什么样的方法可行就用什么样的方法”。费耶阿本德实际上是否定存在绝对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方法论,不承认存在固定不变、普遍统一适用的规则、标准或方法。他是站在多元方法论的角度对以往旧的科学方法论提出了有力的批判质疑,从而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多元方法论观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即“我的意图不是用另一套规则来代替这样一套通常的规则,我的意图宁可说是使读者相信全部方法论,即使是最突出的方法论也都有它们的限度”*Paul Feyerabend, Against Method: Outline of an Anarchistic Theory of knowledge,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9, p.32.。
随着近代科学体系的建立,科学逐渐成为影响社会变革和发展的最重要力量,“知识就是力量”逐渐成为人们实践的内在尺度,一种对科学知识的顶礼膜拜和无批判无反思的盲目乐观主义逐步确立。在哲学上,各种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实在主义、实用主义的哲学也极力主张哲学要走向“拒斥形而上”的科学化道路。在这些哲学学说中,有两个基本的假设:一个是所有有意义的陈述不是经验的就是逻辑的,另一个是至少从原则上来说科学中的陈述包含了全部的经验陈述。按照这种观点,哲学或者是分析的逻辑的实践,或者是一门经验的学科,其真理性都依赖于经验世界,因此,科学陈述是哲学研究的基础,科学真理也是哲学真理的前提。于是,一种将自然科学看成唯一可靠的知识,主张人的知识只能建立在人的经验范围之内,自然科学的方法应该成为人类认识世界的唯一真理性的方法,这样的思潮逐渐席卷欧美乃至世界。
这种科学主义思潮虽然促生了近代人类的启蒙和解放,获取巨大的社会进步,但同时这种思潮的浸染也使得人们很容易使科学获得绝对特权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容易将科学与“绝对客观真理”划等号,并可能由此否定和傲视其余一切非科学的文化形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费耶阿本德觉察到科学主义思潮使得“新一代认识到或者说自以为认识到西方在物质和理智上的优越性,并把这种优越性追溯到科学。科学被引进、被教授,排挤掉一切传统因素。科学沙文主义得胜了:‘顺科学者生,逆科学者亡’。‘科学’在这背景下的意思不仅指一种特定的方法,而且也指该方法迄今所已产生的结果。同这些结果不相容的东西必须加以排除”*[美]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周昌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7—28页。。他敏锐地意识到科学主义极端发展的巨大危害,坚定继承了哲学的批判传统,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科学沙文主义”。他明确质疑这种科学被赋予的优越地位,愤然指出:“科学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它存在着、受到赞美、具有成果,仅这个事实并不足以使它成为衡量优越性的尺度”*[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6页。。费耶阿本德承认科学曾经作为“解放力”*费耶阿本德认为在十七、十八世纪,由于国家权力并没有宣布支持科学,当时科学与其它文化传统一样是平等自由的,因此科学是一种解放力。参见[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77-78页。的意义,承认其在反对宗教神学和政治专制思想过程中的巨大作用,但是他也同时认为,随着科学发展过程中国家权力的介入,知识与权力相互交织在一起,知识成为权力的重要来源,科学受到权力的庇护,科学不再仅仅是知识体系和社会机构,而且成为政治统治的一部分,科学因而也逐渐变成了束缚自由的霸权力量。因此,费耶阿本德猛烈地抨击“科学沙文主义”,悲叹人们对这种科学的专制毫无自知,更谈不上反抗。他痛心疾首地呼吁人们要竭力阻止科学转变为一门富有侵略性、教条式的宗教,蜕变成独断的意识形态。
如此激烈地反对并无情抨击通常令人敬仰的科学,的确十分罕见,费耶阿本德这种对科学的“大不敬”很难被人理解和认同。他的这些激烈言辞和激进观点也很容易让人给他带上一顶“反科学”的大帽子,他确实也曾因此而被誉为“科学最危险的敌人”。事实上,费耶阿本德并无反科学之意,其字里行间倒是充满了强烈的反科学主义色彩和对科学优越地位反省的意味。反科学与反科学主义大相径庭、大不相同。反科学是要全盘否定科学的价值,违背一切科学规律和确定性知识,并试图运用一切力量来限制、干涉、压制及破坏科学的行为;而反科学主义则是否定科学至高无上统领一切的优越地位,是对科学的价值程度的深刻反省而不是简单盲目否定。换句话说,反科学主义不是反科学,而是反唯科学。认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我们就不难看出费耶阿本德的真实用意何在了。尽管他反对科学与非科学的划界,主张“消界论”,甚至激进地直言科学与巫术、魔法、占星术等非科学之间的界限已化为烟云,不存在任何实质上的差别。但是他这个观点的根本出发点在于剔除科学地位的优越性,强调科学与其它文化传统之间地位的平等性,而本质用意不在于反科学上。他说:“科学和非科学的分离不仅是人为的,而且也不利于知识的进步。如果我们想理解自然,如果我们想主宰我们的自然环境,那么,我们必须利用一切思想、一切方法而不是对它们作狭隘的挑选。然而,断言‘科学以外无知识’只不过是又一个最便易不过的童话。”*[美]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周昌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66页。在费耶阿本德看来,科学与所有其他非科学的文化形态一样,都是一种平等的文化形态,那种把科学文化形态居于中心优势地位的认识是一种蛮横无理的独断和专制。固然费耶阿本德这种科学与非科学传统形式的绝对平等观念值得商榷,他对于科学与非科学的关系问题直接采取了取消的态度和做法,这种消解划界的消极主张也确实存有巨大争议,但可以明确的是,费耶阿本德本人并不是“科学最危险的敌人”,他更不是一位持有反科学观点的哲学家。
理性一般被认为是人类能够运用理智的能力,是人类思维的高级形式。这种理智表现为“逻各斯”的形式,即形成概念、进行判断、分析、综合、比较、推理、计算等思维活动。理性思维有充分的思维依据和明确的思维方向,是一种建立在证据和逻辑推理基础上的思维方式。西方哲学思想中的理性传统可谓根深蒂固,比如古希腊的斯多葛派就认为理性是神的属性,同时也是人的本性,应把理性置于万物之首;西方唯理论则更是认为理性是知识的源泉,只有理性才是最可靠的。即便是经验论,也仅是在知识的来源问题上与唯理论所持观点不同,在坚持理性主义传统上二者却别无二致,经验论者同样认为理性不可或缺,强调用理性来整理经验材料来获得系统知识。近代西方的启蒙就是由理性的觉醒和弘扬肇始的,到了被称作为“理性的时代”的18世纪,启蒙主义思想家认为万物皆应服从理性法则。的确,近代自然科学在理性的指引下运用实验和逻辑实证的方法结出累累硕果,理性的力量展现得淋漓尽致。因此,传统观念中自然就把科学视为理性的一种化身,把科学实践看作是一种理性的事业。
科学哲学家波普尔开启了科学非理性主义的大门,他发现科学理论的创立也是可以靠直觉、灵感、猜测等非理性手段而得到的,但是波普尔同时仍然坚持科学理论的检验必然是要靠理性手段的。费耶阿本德极大地继承并发展了非理性主义的思想,通过科学史的考察明确提出了获取可靠的科学知识经常会依赖于非理性手段,科学不应该也不可能排除非理性,并旗帜鲜明提出了“反归纳原则”,动摇了正统的理性主义思想基础,真正走进了非理性主义的大门。他说:“对新思想的归顺将不得不借助论证以外的手段促成。它的实现将不得不依赖非理性的手段,诸如宣传、情感、特设性假说以及诉诸形形色色偏见。我们需要这些‘非理性手段’来维护新思想,它们在找到辅助科学、事实和论据之前只是一种盲目的信仰,在那之后,才转变成可靠的‘知识’。”*[美]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周昌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23页。从此之后,费耶阿本德走得更远,他激烈地批判理性的局限性,批判理性的排他专制性和理性规则的教条化。他指出理性在每个历史阶段有着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独断和程序、单调和齐一,理性就是用一个模式来教化人们。*参见Feyerabend,Farewell to Reason, London: Verso/New Left Books, 1987.他鲜明指出:“只要科学以理性的面目出现,就必定带有理性固有的弱点。”*Feyerabend,Farewell to Reason, London: Verso/New Left Books, 1987, p.260.他甚至开始倡导人们“告别理性”。
费耶阿本德如此激烈地批判理性的局限性,推崇非理性在科学研究中的地位,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坚定主张科学是无理性的事业呢?笔者认为答案也是否定的。费耶阿本德尽管强调了非理性的因素在科学事业中的巨大作用,但他并非是要完全抛弃理性和科学,转而去主张一种非理性、无理性或非科学的观点。费耶阿本德的理性批判本意是突出非理性传统的地位,并不是为了否定理性、放弃理性。他曾表示:“理性不是传统的仲裁人,它本身就是一种传统或传统的一个方面。因此,它谈不上好坏,它仅仅是一种传统。”*[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20页。他一再强调理性局限的本意其实在于,理性和非理性不是完全绝对对立的概念,二者也有统一性,理性和非理性可以互相补充,形成新的思想和新的知识往往需要二者共同作用。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费耶阿本德的批判理性不是完全抛弃理性,更不是主张“无理性”。“无理性”实际上是指与理性毫无关联的思维形式,它的结果是没有任何理性根据的随机思维结果;而“非理性”则不然,它主要指的是人的情感性和想象性,包括直觉、灵感、想象等,这些直觉、灵感、想象等不是与理性毫无关联的思维,而是以理性思维的积累为基础的突然迸发。非理性思维常常伴随着科学家的理性思维为其带来灵感,使其插上想象的翅膀,得到前所未有的突破。因此,非理性决不是简单等同于无理性。当然应该承认,科学应排除那些无任何理性可言的迷信、巫术等思维形式,科学的思维方式在本质上更多的还是理性的。特别是从科学研究的最终结果来看,它至少在形式上是不允许任何非理性因素存在的。所以,就客观性和逻辑性这方面而言,科学当然比其它任何文化形态都具有更强一些的理性色彩。但是,从整个科学发展的动态过程来看,科学进步和科学发现所使用的思维方式未必一定是纯而又纯的理性方式,相反,它十分需要各种非理性的思维方式作为必要补充。
从费耶阿本德反对科学方法论、批判科学主义和反思理性局限的科学哲学思想构建过程中,我们不难看出,其人本主义、自由平等和多样化文化知识世界的思想意蕴得到鲜明彰显和自然流露。费耶阿本德的这种哲学思想也恰恰符合后现代哲学批判的运思背景,是一座沟通科学与人文,弥合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鸿沟的思想桥梁,是可能建立和必须建立民族文化自信的理论支撑,也是科学进步和科学创新的一支无形催化剂。
费耶阿本德的人本主义思想,体现于强调科学研究活动中人的自由、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的实现,他十分注重从人的存在的意义方面来对科学事业和科学活动进行深入探究,他主张科学实践与科学进步必须受到人性自由幸福的规定和约束,科学要以人性的自由和人性的发展作为出发点和最终归宿,这种人本学的科学观可谓是费耶阿本德哲学思想中最为重要的内容。费耶阿本德在《反对方法》中谈到写作此书的目的,就是使人们认识到某些科学哲学思想的局限,免受诸如固定的理论上的法则或秩序等抽象的哲学概念支配,以免这些概念限制了人们的视野和他们的存在方式。*参见[美]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导言,周昌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很显然,他的目的就是解放人的视域和思想,保障人的自由和幸福通道。费耶阿本德在他的著作中对顿悟、灵感、奇想、直觉等非理性形式的强调,体现了他对科学活动中人的主观性和主体性的重视,也凸显了人的主观参与在科学活动中的地位,从而彰显了人的科学活动价值。
费耶阿本德哲学思想另一个重要的价值追求就是自由与平等。在《自由社会中的科学》一书中费耶阿本德构建了一种“自由社会”的图景,强调只有在这样一个自由的社会里,人们的行动服从人们的意愿,人才是自由的。费耶阿本德同时也强调他要求的自由并不是绝对的,他说:“我认为绝对的自由是在这个世界中找不到的抽象概念,但是有条件的自由是可能的、需要的、应该追求的。我还认为,在我们的世界中,有条件的自由并不只是一种奢侈品——虽然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应该避免奢侈——而是一种认识世界新特征的方式。”*[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96-197页。可见,费耶阿本德所谓的自由不是抽象的思辨,更不是抽象意义的普遍自由主义。他主要是批判凝固的思想体系和僵化的合理性原则,提倡多元文化的互利共生和文化平等。在费耶阿本德定义的“自由社会”中,各种文化和谐互利共生,不能仅仅把科学看作各种文化的中心,每一种文化形态都应具有进入中心的平等机会,即“所有传统在其中都有平等权利和接近权力中心的平等机会”*[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14页。。他在《自由社会中的科学》一书的前言中明确表示,写作目的就是“消除知识分子和专家们对不同于他们自己的传统所造成的障碍,以便作好准备,将专家(科学家)本人从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上清除出去”*[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费耶阿本德对科学的理性权威保持了一种敏锐的警惕性,他认为知识分子(科学家)所要求的权威地位与真正的民主原则是不相容的,为了防止科学的霸权主义,费耶阿本德强调“科学是许多意识形态中的一种,应与国家分离,正如宗教已与国家分离一样”*[美]费耶阿本德:《自由社会中的科学》,兰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14页。。费耶阿本德从文化的平等思想出发,通过消解科学文化的中心地位,进而消解了科学家这一特殊群体权力中心的优势地位,把落脚点寄托于人与人的平等上,使每个现实的人都能够持自己的观点,保障了每个人之间、每个人的观点之间都能够享有平等对话的权利。
尽管费耶阿本德的科学哲学思想有些激进主义色彩,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人本自由思想意蕴和多元平等的文化观和价值观包含着丰富的理论和现实意义,特别是在我国现阶段强调树立文化自信、坚持以人为本、积极实施创新驱动、努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大背景下,有选择地吸收、借鉴、继承和发扬费耶阿本德的思想,必然会有积极意义。
首先,费耶阿本德的文化多元平等思想是我们树立文化自信,实现世界多元文化互利共生的宝贵理论资源。当今世界信息流动交换十分便捷,文化交融加剧,文化自由、文化平等和文化自信无疑具有鲜明的时代意义。现实世界中,文化多元平等是文化自信的基础之一,也是社会多元平等的基础之一,提倡多元文化才可以消解文化权威的霸权地位,从而实现真正的文化自信,实现人与人、国与国的平等和谐发展。费耶阿本德倡导多元的文化平等,实质上就是反对“文化霸权主义”和“文化殖民主义”,倡导各种不同文化形态可以自由地选择真正适合自己的发展方式。这对于我们解构西方的文化话语霸权、真正树立文化自信具有重要思想意义。同时,也只有多元文化平等互利共生,才能创造一个多姿多彩的而不是单调乏味的丰富世界。
其次,费耶阿本德主张的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合流,为科学技术的伦理规约提供了强大思想动力。当前,一定程度上说,我们还处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与人类的价值理想相背离的过程之中,当下十分严重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文化危机等令人不堪忍受的沉重代价,将人类推向了不可持续生存与不可持续发展的危险边缘,现代科技给人类社会带来的不确定性与引发的社会问题也开始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费耶阿本德科学哲学思想中的人本主义意蕴实质上就是工具理性的辩证扬弃,科技的创新在于人,科技的应用也在于人,科技最终导致后果的承受者仍然是人。惟有把科学技术置于人性升华的导引和控制之下,人的存在才能被赋予一种合理和高尚的意义,才能使人们合理地调节人和自然之间关系,克服科学技术对人的异化,避免人成为科技的奴隶。人本主义的合流为科学技术实践提供正确的价值旨归。
再次,费耶阿本德的方法多元论思想是我们克服教条主义的有效法宝,是创新活动必要的方法论前提。从科学史上可以看出,科学理论是多元化的,科学发现的方法更是多样化的,没有固定模式。正像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科技创新大会上所讲的:“要尊重科学研究灵感瞬间性、方式随意性、路径不确定性的特点,允许科学家自由畅想、大胆假设、认真求证。”*《全国科技创新大会两院院士大会中国科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人民日报》2016年5月31日 第1 版。在一定程度上,由于受到传统的“大一统”思想的束缚和多年应试教育体系的培养,还有不少人比较习惯单一的收敛型的思维方式,也很容易走教条主义路线,在急切呼唤创新和发展的今天,克服这些陋习尤为必要。要大胆创新就需要大胆尝试,就需要有“怎么都行”的方法论指导。当然,这种大胆尝试决不等于盲干,“怎么都行”也决不等于乱来,我们要在遵纪守法、符合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前提下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开动脑筋,形成发散思维方式,综合运用多种理论思维形态,为社会的全面发展和各项事业的创新找出路子,想出办法。
最后,费耶阿本德的反科学主义思想也启示我们要敢于挑战权威,敢于有条件地怀疑一切。美国著名科学社会学家默顿曾经把“有条件的怀疑精神”作为科学共同体必须遵循的行为规范之一,这种挑战与怀疑的态度不仅是我们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也是我们各种观念创新和体制创新所必需的。实施创新驱动,建设创新型国家,促进社会全面发展,不是一个短期的过程,而是一个长期的系统过程,不是一个单纯的科学技术创新问题,而是一个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科技、教育等多个方面的体制创新的系统工程。这就要求我们首先必须构建一种有利于创新形成的观念、文化环境和制度环境。如果对所谓“权威”和“传统”死死抱住不放,认为体制机制改革处处是禁区,传统思想处处碰不得,那么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形成一种创新观念、文化环境和制度环境,也就永远不可能建设成为社会各项事业全面健康发展的现代化创新型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