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亮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19世纪90年代初,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欧洲社会主义政党获得合法地位,进入资产阶级政治体制,一举成为影响日隆的主流议会党。在这种历史背景下,马克思的著作与思想开始超越社会主义政党的宣传教育以及非马克思主义者的意识形态攻讦,成为西方学院的研究、批评对象。作为一种学术研究的西方“马克思学”由此发端。对于上一个世纪之交的西方学院来说,身在“西方”的马克思创立了一种不同于“西方”主流的异质性思想,以至于研究者不得不像对待“非西方”思想那样去理解、“格义”他的著作与思想。经过半个世纪的摸索,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西方学院逐渐超越“格义”,掌握理解、阐释马克思的规范方法,推动“马克思学”走向成熟和繁荣。20世纪80年代以后,西方“马克思学”逐渐进入后成熟阶段,除了对马克思恩格斯生平、著作和思想的客观阐释,研究者们也开始关注自身学术主体性或个性的建构,“马克思学”的“解释学转向”就此初露端倪。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剧变后,随着“马克思学”过去曾具有的现实性的消退,这种“解释学转向”开始大行其道,成为当代西方马克思研究引人注目的一个新特征。
在上一个新旧世纪之交,致力于马克思研究的西方学院派学者人数极少。不过,他们大多政治立场开明甚至倾向社会主义,具有极强的政治和学术敏感性,出身当时学院体系的中心而非边缘地带。例如,《卡尔·马克思及其体系的终结》(1896)的作者尤金·冯·庞巴维克(1851-1914)是极有影响力的奥利地学派经济学家,学而优则仕,1889年后成为奥地利财政部的高级公务员,并于1895年之后三度出任财政部部长。奥斯卡·斯科尔顿(1878-1941)是加拿大知名政治学家和社会活动家,长期担任女王大学董事会主席,其代表作《社会主义的批判分析史》(1911)的基础是其于1908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得通过的博士学位论文。这或许是英语世界第一本研究马克思思想的博士学位论文。至于德语世界,第一本研究马克思思想的博士学位论文可能是埃米尔·汉马赫(1885-1916)1908年通过口试、1909年扩充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经济体系》。《马克思与黑格尔》(1911)的作者约翰·普伦吉(1874-1963)是德国有影响的政治学家,长期担任明斯特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在出版《马克思主义对社会主义》(1913)之前,弗拉基米尔·斯姆科维奇(1874-1959)已经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史教授,出版了多部有影响的俄国经济史论著。
就代际而言,第一批西方马克思研究者之于马克思,类似于亚里士多德之于苏格拉底、马克思之于黑格尔,本应不存在什么理解困难。可实际情况是,他们在理解马克思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隔膜、困窘与穿凿附会,与其说是在研究一个去世没多久的西方人,倒不如说是在“想象”一种异质性的外来思想!我们知道,不管是在马克思的自我意识里,还是在恩格斯、列宁等马克思主义者的传记叙述中,马克思主义都是马克思在继承19世纪欧洲各种先进的思想文化成果基础上创立的,毫无疑问是欧洲的、“西方”的。这一点现在已经得到人们的普遍接受。那么,在100多年前第一批研究马克思的西方学者眼中,马克思为什么会呈现出强烈的“非西方”性或异质性呢?
一方面,这与马克思著作和思想的传播状况密切相关。作为一名青年黑格尔派成员,青年马克思曾是德国学院主流的宠儿。不过,1843年底,他在政治立场上实现从资产阶级的革命民主主义向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转变,继而创立科学社会主义,彻底走向资产阶级社会的对立面。此后,他的著作和思想就不再能被资产阶级社会和学院所容,主要在无产阶级特别是革命的无产阶级政治团体中传播。马克思在伦敦生活了34年(1849-1883),但始终不为英国学院主流所知,这一点尤其能说明问题。1890年,德国《反社会党人法》期满失效,先是德国随后是其他欧洲国家的社会主义政党陆续获得合法地位,马克思的著作和思想也由此从地下转到地上、从秘密流传转为公开传播,成为学院派学者可以自由接触的对象。但新问题也随之出现:第一,当时马克思的公开出版物极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学院派学者缺乏理解马克思的必要文献基础;第二,在长期隔绝发展中,马克思主义形成了独特的学术传统,学院派学者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理解和掌握那些陌生的术语系统和论述方式;第三,在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过程中,恩格斯以及第二国际理论家出版了相当数量面向无产阶级的大众化读物,对于学院派学者而言,这种大众化解释系统既可以通向理解,也可以通向误解,而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也就是说,在上一个新旧世纪之交,当马克思像鲁滨逊那样结束漂流重回西方学院时,俨然成了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
另一方面,这也与西方学院传统的断裂和更新密切相关。马克思的思想来源包括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等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众多先进思想文化。就此而言,他是法国启蒙运动之后欧洲资产阶级学院主流的继承人,其思想充分体现了这种学院主流的基本特征:追求本质(规律)、社会总体性和人类未来。然而,19世纪60、70年代,也就是马克思创作其最重要的著作《资本论》的那一阶段,欧洲学术思想发生了一次大的断裂和更新:人们不再追求甚至不再相信本质、总体性和未来,日益满足于对现象、局部和当下的实证主义描述。用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话说,就是物化意识取代辩证法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当然也包括学院——的主流。黑格尔从哲学王到“死狗”的变迁,直观记录和表征了这种断裂与更新。也就是说,在马克思和他的第一批学院派研究者之间,横亘着一次迅速发生的范式转换。这个转换是如此剧烈、深刻,以至于前后相继的两种学院传统或学院传统的两个阶段,已经无法自然地相互理解,出现“儿童见面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式的尴尬局面。
总之,马克思曾经不仅很“西方”,而且很“学院”,但当他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后再一次出现在西方学院面前时,已然显得既不“学院”,也不“西方”。从某种意义上讲,当时的马克思确实成了一个在“西方”的“非西方”思想家。
20世纪30、40年代,陈寅恪、汤用彤等学者发现,“格义”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学者尝试融合印度佛教和中国思想的第一种方法。*汤用彤:《论“格义”》,载《汤用彤全集》第五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1-242页。冯友兰后来进而提出,“格义”是佛教和佛学在中国发展的第一个阶段。他指出,就像人初学外国语时必须通过翻译才能理解一样,“一个国家的哲学,传到别国的时候,也要经过类似的过程。佛教初到中国的时候,当时的中国人听到佛教的哲学,首先把它翻成中国哲学原有的术语,然后才觉得可以理解。”*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13页。由是推而广之,不难发现,当两种异质性的文化思想初次相遇并力图相互理解时,必然会运用“格义”方法,出现“格义”阶段。当马克思这个在“西方”的“非西方”思想家初次与西方学院相遇时,同样遭遇“格义”方法、经历“格义”阶段。
在20世纪20年代卢卡奇、柯尔施等开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走上历史舞台前,用新康德主义“格义”马克思是欧洲学院较为流行的一种路径。19世纪60、70年代,新康德主义在德语世界悄然出现,到19世纪20世纪之交则已经成为德语学院哲学的主流,甚至流传到法国、英国、意大利等国,成为一种具有欧洲性的哲学潮流。新康德主义的流行是如此普遍,以至深受恩格斯信赖与器重、被赋予保管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重任的第二国际理论家伯恩斯坦都公开提出应当顺应“回到康德去”这股时代潮流,用新康德主义修正、改造、重新阐释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伯恩斯坦:《社会主义中的现实因素和空论因素(1898)》,载殷叙彝编《伯恩斯坦读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2-196页。伯恩斯坦的这种修正主义观点遭到普列汉诺夫、梅林、卢森堡等其他第二国际理论家的批判,但我们必须看到的是,它却被资产阶级学院当做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统!用新康德主义“格义”马克思就此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路径。首先,大多数资产阶级研究者都认为马克思没有或者已经抛弃了黑格尔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哲学,他的学说不过是一种已经被变化了的现实证明不再适用的“科学”。作为这段学术史的见证人,柯尔施有过非常深刻的评论:“资产阶级的哲学教授们一再相互担保,马克思主义没有任何它自己的哲学内容,并认为他们说的是很重要的不利于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也一再相互担保,他们的马克思主义从其本性上来讲与哲学没有任何关系,并认为他们说的是很重要的有利于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柯尔施:《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王南湜等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只有像汉马赫这样具有新黑格尔主义背景的资产阶级研究者才能较为准确地认识到,马克思的思想由“德国哲学的思辨形式和古典社会经济学的唯物主义—经济内容”这两种异质性来源汇聚而成。*Emil Hammacher, Das philosophisch-ökonomische System des Marxismus, Leipzig: Duncker & Humblot, 1909, s. 391.其次,资产阶级研究者会在脱离现实过程、纯思想性的认识论模型或者韦伯所说的“理想型”意义上来理解《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体系。1894年《资本论》第三卷出版,新新历史学派的桑巴特(1863-1941)和奥地利学派的庞巴维克都出版了评论著作,认为马克思提供的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无关的纯粹概念和思维程序,基于它们不能有效说明新的经济现象这点,或判定马克思经济学不再具有现实性,或判定其已经终结、破产。*参见张亮:《早期西方“马克思学”视域中的〈资本论〉:批判的再评价》,《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虽然否定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体系的科学性,但有意思的是,资产阶级研究者都不否定社会主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因为,最后,他们都像伯恩斯坦那样,把社会主义理解为康德意义上绝对的道德律令的要求,从而把科学社会主义扭曲为了马克思早就批判过的“真正社会主义”即伦理社会主义。
把科学社会主义“格义”为伦理社会主义,并不是新康德主义的专利,在英语世界占据主流哲学意识形态地位的功利主义也是如此。功利主义主张人性本善,把追求幸福的最大化作为判断人的行为的根据。功利主义政治哲学家威廉·葛德文(1756-1836)更是认为人的最大幸福是来自社会的根本变革。他认为:“一个民族应该自行确定某种伟大的共同原则,而最高执政者则应该在听到这种普遍意见之后放弃自己的要求。……一切个人考虑都必须服从于普遍的福利。”*威廉·葛德文:《政治正义论》(第一卷),何慕李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49页。“根据一种博爱精神讲出来的真理……不论其阐明的方式是如何毫无保留 但在它的发展上一定会是循序渐进的。真理,只能逐渐地为其最勤勉的信徒所充分理解;并且将以更加缓和的速度灌输给社会上一大部分人,使他们成熟到能对他们共同的制度进行变革。”*威廉·葛德文:《政治正义论》(第一卷),何慕李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64页。葛德文的学说有力影响了欧文空想社会主义观念的形成。后世英语世界的社会主义者大多不自觉地从功利主义哲学立场出发,把社会主义理解为一种道德需要。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语世界研究者也是如此“格义”科学社会主义的。在牛津大学哲学家H·W·B·约瑟夫(1867-1943)看来,社会主义本质上是一个道德问题,因而可以通过道德的方式得到解决,完全不必要一定选择苏联式的社会主义道路,因为尽管苏联的社会主义解决了分配不公正问题,但却使资本主义制度的另一项罪恶,即“太多的人感到以自己无法掌握的方式虚度一生”*H. W. B. Joseph,The Labour Theory of Value in Karl Marx,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3, p. 170.变得有过之而无不及。苏格兰哲学家斯科特也认为,剩余价值理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为马克思反对资本主义体系提供了一种“很多人都希望得到的”“道德判决”。*J. W. Scott, Karl Marx on Value, London: A & C Black, 1920, p. 15.澳大利亚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普特斯同样认为,后世的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会把劳动价值论作为马克思主义核心来坚持,是因为他们在其中找到了可以激发千百万劳动大众的“道德本性”的“道德判决”。*G. V. Portus, Marx and Modern Thought, Sydney: Worker’s Education Association of N. S. W., 1921, p. 118.
用社会进化论“格义”唯物史观是当时大西洋两岸都非常流行的一种路径。1859年,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1860年,在第一次阅读《物种起源》后,马克思致信恩格斯说:“尽管该书写得有点儿英国式的粗糙,但它包含了支持我们的观点的自然历史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31页。不过,一年半后重读《物种起源》时,马克思态度发生了显著变化,批评达尔文把自然选择直接搬到了英国社会问题的分析上:“值得注意的是,达尔文如何在动植物中重新发现了英国社会的劳动分工、竞争、开拓新市场、‘发明’以及马尔萨斯的‘生存斗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52页。也就是说,马克思反对将进化论从自然界直接挪用到社会。然后,当时的英国社会却出现了用达尔文、拉马克的生存竞争适者生存理论解释社会发展的热潮,其代表人物是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斯宾塞认为:“……进步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一种必然。文明并不是人为的,而是天性的一部分;它和一个胎儿的成长或一朵鲜花的开放是完全一样的。人类曾经经历和仍在经历的各种改变,都源起于作为整个有机的天地万物之基础的一项规律。”*赫伯特·斯宾塞:《社会静力学》,张雄武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7-28页。由于对社会发展给出了符合进步论预期和资本主义野蛮扩张逻辑的“科学”解释,社会进化论一经提出就在大西洋两岸产生广泛流行,甚至连部分第二国际理论家也受到影响。例如,天文学家出身的第二国际理论家安东尼·潘涅库克(1873-1960)1909年出版《马克思主义与达尔文主义》小册子,*Anton Pannekoek, Marxism and Darwinism, Chicago: Charles H. Kerr & Company, 1912.阐释两者的一致性。德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亨利希·库诺(1862-1936)也说:“按照马克思的发展理论,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也都属于进化。这些也是进化的行动,然而是一种加速了的强有力的行动,是以大大加快的速度向前突进。”*亨利希·库诺:《马克思的历史、社会和国家学说》,袁志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665页。在这种背景下,用社会进化论“格义”唯物史观就显得既“自然”又“合理”了。在1927年初版的重要论著《卡尔·马克思对历史的解释》中,美国经济学家曼德尔·鲍勃(1891-1957)认为,马克思主张历史具有类似于自然规律的特征,遵循进化论式的决定性道路,在其中生产起着支配性的作用。他开篇就说:“《物种起源》问世的十二年前出现了这样一本书,它阐述了一种包罗万象而又富有挑战性的历史进化论,宣称自己既说明了过去又令人信服地预见了未来,而且没有哪个阶段的社会生活能逃出它的法眼。几个月后,该作者与他的朋友合作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具体运用这一理论勾画出了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指明了那种逐渐破坏现存秩序并为社会主义铺平道路的力量。这本书就是卡尔·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而那本小册子则是《共产党宣言》。”*M. M. Bober, Karl Marx’s Interpret of History, 2nd, Cambridge: Harverd University Press, 1950, p. 3.美国文化史学家雅克·巴尊(1907-2012)1941年出版的《达尔文、马克思、瓦格纳的遗产批判》把马克思和达尔文相提并论,此书多次再版,直到1981年还出版了平装版。用社会进化论“格义”唯物史观在美国的流行,由此可见一斑。
用基督教的术语、理念“格义”马克思的生平与思想,也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路径。这种途径大多存在于一些相当大众化的读物中,学术影响并不大。此外,不少传记作者也尝试用精神分析方法附会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特别是解释其绝不妥协的革命性。这种“格义”的遗迹在今天西方学者的传记作品中仍然隐约可见。
20世纪30年代,西方“马克思学”开始超越“格义”,逐渐达到西方学院一般思想史研究的规范化程度。这一过程缓慢且不均衡,直至20世纪50年代以后方才最终完成。那么,这种超越“格义”的过程何以能够实现呢?首先,随着社会主义从理论变成现实,进而作为一种世界性存在发挥越来越巨大的作用,西方学院不得不以更加严肃的方式对待马克思恩格斯,越来越多的一流大学、一流学者进入该领域,实质性地改变了西方“马克思学”的人员结构与水平。这一时期,英国的牛津大学、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以及美国的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纽约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等,已经成为西方“马克思学”研究的中心,开始较大规模培养博士,显著提升了西方“马克思学”从业人员的专业研究能力与水平。其次,苏联积极致力于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收集、编辑、出版和世界性传播,在客观上为西方“马克思学”提供了越来越丰富可靠的文献资料。文献资料的匮乏是制约西方“马克思学”早期发展的一个瓶颈。1921年,在列宁的支持和推动下,苏俄成立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以举国之力系统开展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收集、编辑和出版。1924 年, 俄(共)布第十三次代表大会通过决议,要求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筹备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即后来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一版。同年,共产国际第五次大会通过决议,委托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院长梁赞诺夫(1870—1938)进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订版(MEGA1)的编辑出版。在此后10余年间,苏联编辑出版了大量马克思恩格斯文献,并通过共产国际向全世界传播。这从根本上改变了西方“马克思学”过去主要依赖第二国际理论家二手阐述来理解、“想象”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窘境。最后,经过近30年的学术积累,西方“马克思学”初步完成了量的积累,临近质的提升的界限。总的说来,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西方“马克思学”论著如今大多只剩下了文献价值,30年代以后则出现了若干至今仍具有一定学术价值的论著,如悉尼·胡克(1902—1989)的《对卡尔·马克思的理解》(1933)、《从黑格尔到马克思》(1936)、以赛亚·伯林(1909—1997)的《卡尔·马克思的生平与环境》(1939)等。它们的出现表明西方“马克思学”最初的“格义”阶段即将被整体超越了。
作为一门新兴的思想史研究,西方“马克思学”既继承了西方学院思想史研究的一般规范化研究方法,也发展出了具有自身意识形态特征的特殊规范化研究方法。
首先是基于文本的思想阐释方法。思想史研究的核心任务是揭示思想的形成、发展、本质及其效应。这就要求研究者应当根据第一手思想文本而非第二手研究文献进行思想阐释。随着文本群的逐渐丰富完善,20世纪20年代以后,西方“马克思学”明确地要求像其他思想史研究那样基于第一手思想文本进行思想阐释。在1930年出版的《马克思的国家理论》中,华裔美国“马克思学”学者张效敏就专门强调自己的思想史阐释是“以实实在在的文献作为支撑”的。*张效敏:《马克思的国家理论》,田毅松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页。他既使用了具有第二国际背景的各种左派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原著英译本,也使用了具有共产国际背景的纽约进步出版社的各种原著英译本和研究论著英译本。在MEGA1问世后,西方“马克思学”学者则更多地标榜自己是以MEGA1为文献基础的,即便是力图“妖魔化”马克思的史华慈查尔德(1891—1950)也是如此。*Leopold Schwarzschild, The Red Prussian: The Life and Legend of Karl Marx, London: Hamish Hamilton, 1948, p. 8.基于文本的思想阐释方法激励西方“马克思学”学者不断走向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内在逻辑以及马克思恩格斯文本赖以形成的社会史思想史语境,以更加准确地把握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形成、发展及其本质。它使共识不断得到积累,分歧日益得到缩小,是推动西方“马克思学”规范化程度不断提升的最重要方法力量。
其次是文献考订方法。文献考订是思想史研究中一种兼具基础性和辅助性的方法:基础性是指它承担为思想阐释提供准确、丰富文本对象的职能,没有它的有效工作思想阐释将有“无米之炊”之虞;辅助性是指它归根结底是服从服务于思想阐释的。在西方,现代意义上的文献考订方法起源于18世纪末19世纪上半叶。那时候,古希腊哲学研究方兴未艾,欧洲学者们花费巨大精力投入古希腊哲学著作残篇的发掘、辑录、考订和整理,取得巨大成就,从而使规范化的古希腊哲学研究成为可能。马克思就是在这种学术史背景下选择从事古希腊哲学研究,完成了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在古希腊哲学研究中大显身手后,文献考订方法被德国学者运用到康德著作的编辑整理中,以期通过对康德大量手稿、笔记、书信等非公开出版文本的文字校勘、编年考订、整理出版,为人们理解这位伟大哲学家提供更丰富、更准确的文本基础。随后,文献考订方法成为现代思想史研究中的一种规范化方法。西方“马克思学”重视文献考订方法与梁赞诺夫编辑出版MEGA1直接相关。有感于马克思恩格斯著作本文基础的薄弱现状,梁赞诺夫主张“通过清晰的编排,准确地再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全部思想遗产”,认为MEGA1应当“提供的是……全部以手稿形式遗留下来的未发表的著作、全部发表过的文章和未完成稿”;“除了发表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的全部书信外,还发表第三者写给他们的全部书信”,“全部著作和书信都以原著文字发表”*《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29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221页。。梁赞诺夫的这种构想得到西方“马克思学”学者的积极响应。不过,西方“马克思学”这种积极响应与梁赞诺夫的初衷一开始就存在差异:梁赞诺夫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展现苏联在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编辑出版方面的科学性和权威性,同时证明苏联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正统性和合法性;西方“马克思学”则意在与苏联传统的学术竞争,这点冷战后变得越来越公开。以吕贝尔(1905-1996)为例,他虽然标榜自己继承了梁赞诺夫的学术传统,但却从来不掩饰自己对苏联、共产国际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敌视:“前面的引文体现了我为自己称为‘马克思学’的研究领域的辩护。我把它理解为对各种蒙昧主义理论体系的传播在理论上所做的自卫还击。这些蒙昧主义理论体系通过乞灵于被断言为‘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体系,将马克思的社会理论用于政治压迫和经济奴役。”*Maximilien Rubel, “Preface to the English Edition”, in Maximilien Rubel, Marx, Life and Works, trans. by Mary Bottomore, New York: Facts On File, Inc.,1979.为了支持他的恩格斯“发明”马克思主义谬论,他认为必须要将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的准备手稿和马克思的《资本论》一同出版,从而建构起马克思的整个理论体系,并主张对恩格斯对《资本论》第二、三卷的编辑进行彻底的清理。*Maximilien Rubel, Rubel on Karl Marx: Five Essays, ed. by Joseph O’Malley and Keith Algozin,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2.也就是说,文献考订方法原本追求文本的客观性和准确性,但在西方“马克思学”这里却不可避免地与意识形态斗争纠缠到了一起。冷战结束前,西方“马克思学”在思想阐释过程中但凡祭出文献考订方法这个大旗,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要证明苏联学界的错误、扭曲或者别有用心。
再次是差异分析方法。差异分析方法是一种规范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在西方“马克思学”这里,差异分析方法主要用于解释、研究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关系。1849年流亡英国以后,马克思恩格斯就在空间上和欧洲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和思想界隔绝开来了。这导致他们主要通过文字与外界发生联系,而外界也主要通过文字来了解他们。时间长了,人们就不自觉地形成一种印象,觉得他们是一体的。马克思在1856年就已经察觉到这种倾向:“最奇怪的是,这家伙把我们俩人看成是单数:‘马克思和恩格斯说’等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5页。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日益发展壮大的过程中,这种一体化思维不断发展强化,以致于恩格斯逝世后,在很多国际共产主义者的眼中,恩格斯就是马克思的第二个自我,也就是,他们已经从具有伟大友谊的两个主体,变成了一个伟大友谊的两个部分,即他们作为独立主体的个性、客观差别变得不存在了。无论这种一体化思维中包含的情感是多么真挚,但它的非批判性都是必须批判的。就此而言,差异分析方法具有不容否定的学术合理性和必要性。事实上,通过差异分析方法及其引发的学术争论,我们对马克思恩格斯关系的认识不断走向深入和全面。不过,冷战时期,差异分析方法往往和对苏联社会主义的批判结合在一起。在十月革命胜利后,特别是斯大林主义兴起之后,当人们开始把恩格斯的思想指认为苏联社会主义、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直接源头时,马克思恩格斯差异就具有了鲜明的现实政治意味:人们拍的是口袋(恩格斯),要打的却是驴(苏联社会主义)!
最后是原罪归因方法。原罪归因方法是冷战时期西方“马克思学”具有自身意识形态特征的一种特殊规范化研究方法。它的基本特点就是食果辨树,根据结果来推断原因,把现实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归结到马克思恩格斯那里。这种方法的学术性并不强,但在冷战时期特别是初期却颇为盛行。它之所以会有市场,就在于它符合当时人们的意识形态定式。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它的最大问题在于没有意识到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经历了一个不断本土化的过程,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现实问题并不能直接归结到马克思恩格斯那里。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西方“马克思学”在规范化道路上稳步前进,取得长足发展,最终在70年代以后进入一个高速发展的繁荣阶段:越来越多的大学开设了与马克思、马克思主义有关的课程和研究生项目,从事西方“马克思学”相关研究与教学的学者数量与日俱增;西方“马克思学”的成果也水涨船高,迅猛增长;同时,西方“马克思学”研究的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过去很可能只会作为一个章节来处理的内容如今则成为一本书的研究课题。在这种西方“马克思学”大发展大繁荣的背景下,80年代以后,一种新的发展趋势悄然出现了:一些西方“马克思学”学者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在谁的理解、解释是关于马克思恩格斯文本、思想的唯一客观解释这种问题上争执不下,而是肯定每一种解释都具有自身的合理性,进而力图根据自己的状况建构出自己的马克思恩格斯。我把这种趋势称为西方“马克思学”的“解释学转向”。
这种“解释学转向”何以会出现呢?
一方面,这和作为思想史研究的西方“马克思学”进入后成熟阶段有关。西方“马克思学”在六七十年代的繁荣发展与大量马克思恩格斯新手稿新文献的发现、发表密切相关。新手稿、新文献特别是那些能够影响人们对马克思恩格斯既有认识和定位的新手稿、新文献的发现、发表,都会极大地推动西方“马克思学”的发展,激励新观点的出现并引发激烈争论。60年代《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新手稿的发现,70年代《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英译本出版、《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的公开,都曾引发很大的学术轰动。进入80年代以后,马克思恩格斯新手稿、新文献的发现、发表的高峰期已经结束,虽然不时仍有新的发现、发表,但学术价值都相对次要,既激发不出新观点,也改变不了既有观点。西方“马克思学”的发展由此失去了重要的推动力量。同时,经过前几十年的不断积累,西方“马克思学”形成了大量学术共识,需要争论的学术问题日益减少,而那些剩余下来可以继续争论的问题基本上都是些无解的难题,只能任其保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未定状态。也就是说,随着发动学术争论的外部动力和内部动力的消退,西方“马克思学”学者的注意力开始从客观的对象转向主观的自我,从“我注六经”转变为“六经注我”。
另一方面,这也与解释学、后现代主义思潮等对西方“马克思学”的方法论影响有关。伽达默尔和利科的解释学与后现代主义思潮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哲学潮流,但两者都强调个人主体的作用,具有相对主义倾向,更重要的是,都是从七八十年代开始流行的。因此,它们就以一种极其偶然的方式共同对西方“马克思学”方法论变迁产生了影响。作为“解释学转向”的亲历者,卡弗曾做过如下评论:“伽达默尔和利科的解释学、德里达的解构,以及剑桥的‘情境主义者’,都极大地改变了对文献的理解方式,也同时改变了对作者意图、语言本身的地位和重要性以及书写者本人角色的看法等。对马克思的阐释工作有必要与这种后现代思想时代保持同步。”*卡弗:《政治性写作:后现代视野中的马克思形象》,张秀琴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剧变,冷战结束。西方“马克思学”在西方学院中急剧边缘化,学术共同体内部出现了明显的离心、涣散和解体趋势。在这种情况下,80年代还如草蛇灰线一般的“解释学转向”就以一种清晰可辨的方式呈现出来了。在当代,西方“马克思学”的“解释学转向”有四个重要表征:第一是疑古主义、挑战定论。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明确指出,他和恩格斯创作完成《德意志意识形态》“两厚册八开本的原稿”,破旧立新,“共同阐明我们的见解与德国哲学的意识形态见解的对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4页。。但是20世纪70年来以来,一直有西方“马克思学”学者力图证明《德意志意识形态》不是马克思恩格斯创作的著作,而是他们编辑的论文集,其目的就是要通过改变《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性质地位否定唯物史观的真实存在。前述英国学者卡弗几十年来一直对此耿耿于怀,2014年,他与自己的学生合著《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编辑的政治史》和《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费尔巴哈章〉的呈现与分析》,*Terrell Carver and Daniel Blank,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Editions of Marx and Engels’s “German ideology Manuscript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4;Terrell Carver and Daniel Blank, Marx and Engels’s “German ideology” Manuscripts: Present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Feuerbach chapter”,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4.再次挑战定论。但有意思的是,其观点连其学生也未能完全赞同。在2016年的《卡尔·马克思:伟大与幻象》中,英国历史学家琼斯还是希望证明马克思主义不是马克思的创造,而是恩格斯和苏俄马克思主义者的发明。*Gareth Stedman Jones, Karl Marx: Greatness and Illusion, Milton Keynes: Allen Lane, 2016.第二是文本编辑崇拜。文本编辑是服从服务于思想阐释的。但始终有西方学者不愿或者不能摆正文本编辑与思想阐释的关系,沉迷于文本编辑,期待能够找到真实呈现马克思恩格斯文本创作过程的奇技淫巧,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心目中的思想阐释问题。第三是自我翻新。近年来,西方学界出现了不少新的研究流派,如“开放马克思主义”“新马克思阅读”等。*参见孔智键:《价值形式批判、否定性革命主体与后共产主义研究——“开放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与当代发展》,《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李乾坤:《“新马克思阅读”运动:当代德国马克思研究的一种新纲领的探索》,《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10期。仔细观察我们却不难发现,学者还是原来的学者,观点也还是过去的观点,但他们却借助新由头实现了自我翻新,通过新瓶装旧酒实现了再上市。第四是“自由”嫁接。所谓“自由”嫁接就是以主观主义的方式把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观点与某种思想流派嫁接起来,“创造”新的思想“品种”。在这个方面,以过程神学嫁接马克思思想“发明”出来的“有机马克思主义”最能说明问题。
应当怎样看待这种“解释学转向”呢?首先,它的出现表明经过100多年的曲折发展,西方“马克思学”已经在充分成熟之后进入了相对停滞时期,在可见的未来难以再出现新的高潮、大的突破。其次,它的出现意味着中国学术界已经到了该打破西方“马克思学”神话的时候了!关于西方“马克思学”,国内学界一直存在两种“神话”:一是认为西方“马克思学”是真正的“科学”,二是认为西方“马克思学”的研究水平高于苏联东欧以及我国。现在,这两个“神话”都已然破灭了。最后,它的出现提示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界应当勇于抓住历史机遇、承担历史使命,为马克思恩格斯研究新的典范转移做好准备。马克思恩格斯是西方的,但马克思恩格斯研究的中心未必只能在西方。90多年前,苏俄通过创办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从第二国际手中夺取了马克思恩格斯研究的中心地位和话语权。今天,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依旧处于低潮,包括马克思恩格斯研究在内的马克思主义国际话语权正在等待新的典范转移。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界必须做好准备,承担自己的历史使命,把中国建设成为21世纪马克思恩格斯研究的新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