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以蛰
一切书体可归纳之于形式与意境二种,此就书体一般进化而论也。若言书法,则形式与意境又不可分。何者?书无形自不能成字,无意则不能成书法。字如纯为言语之符号,其目的止于实用,固粗具形式即可;若云书法,则必于形式之外尚具有美之成分然后可。如篆隶既曰形式美之书体,则于其形式之外已有美之成分,此美盖即所谓意境矣。甲骨文字其为书法抑纯为符号,今固难言,然就其字之全体而论,一方面固纯为横竖转折之笔画所组成,若后之施于真书之永字八法,当然无此繁杂之笔调;他方面横竖转折却有其结构之意,行次有其左行右行之分,又以上下字连贯之关系,俨然有其笔画之可增可减如后之行草书然者。至其悬针垂韭之笔致,横竖转折安排至紧凑,四方三角等之配合,空白疏密之调和,诸如此类,竟能给一段文字之全篇之美观,此美非来自意境,而为当时书家之精心结撰可知也。至于钟鼎彝器之款识铭辞,其书法之圆转委婉,结体行次之疏密,虽有优劣,其优者使人见之如仰观满天星斗,精神四射,古人言仓颉造字之初云:“颉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今以此语形容观长篇钟鼎铭辞如毛公鼎、散氏盘时之感觉,最为恰当!石鼓以下,又加以停匀整齐之美。至始皇诸刻石,笔致虽仍为篆体,而结体行次,整齐之外,并见端庄,不仅直行之空白如一,横行亦如之。此种整齐端庄之美,至汉碑八分而至其极。凡此皆字之于形式之外,所以致乎美之意境也。
意境亦必托形式以显。意境美之书体至草书而极;然草书若无篆笔之筋骨,八分之波势,飞白之轻散,真书之八法,诸种已成之形式导之于前,则不能使之达于运转自如,变化无方之境界,亦无疑也。故曰,形式与意境,自书法言之,乃不能分开也。
然意境究出于形式之后,非先有字之形质,书法不能产生也。故谈书法,当自形质始。考书法之形质有三:一曰笔画,二曰结体或体势,三曰章法或行次。试各就其内容一分析之。
书法以篆体开始,以行草为终。篆虽不能涵盖隶真行草诸法,而隶真行草及篆之自身皆当自篆法始也。篆法又当自笔画始,盖文字之所以能代结绳者,初只以其笔画焉。字之笔画,固不必书之而后有,以此物压彼物可得一笔画,刻之亦可得一笔画,乃至于印之,机械转动之,无不可得一笔画,此等笔画非所论列。兹所言者,只书法之笔画也。锺繇论笔法曰:“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书法之笔画,即自人流出者。唯天下之最难言者莫过于自人心流出之事,如美之事即是矣,因其不能如“界”之划然分明,便于理知。是以书法之难言也。虽然,既言书法,不得不言笔画;结体,章法以次及之。
今书法之笔画,乃为人运用笔之一物以画出之笔迹也;笔之外,尚有指、腕,心则皆属诸人;是以,此种笔画不仅有一形迹而已。古人论书法者类皆言形之外,尚有其实质。实质为何?曰骨,曰肉,曰筋。骨肉与筋之说,始于魏晋间,后遂未有废之者。如卫夫人《笔阵图》:
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又唐徐浩论书曰:
初学之际,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
宋人言颜真卿与柳公权之别,亦有颜筋柳骨之说。
骨与筋可谓笔画之实质矣。但欲达到骨与筋之境地,则为表现之事也。骨与筋者,自其本体言,本已为笔法上之表现而非形式,观“骨取指实”,“筋取腕悬”诸说可知也,盖言非指能实不能表现骨之能事,非腕能悬不能表现筋之能事也。然骨与筋为笔画成立之根本,无此二者则无所谓笔画,亦无所谓书法也;故称之为笔画之实质,无不宜也。有此实质,然后书法乃可开始。书法之开始为篆,于是欲明骨与筋之来源,又非先明篆法不可也。
骨与筋为笔画之基础,其形式为肥瘦均一转折无棱角。表现此形式之法,唯须藏锋。藏锋乃中锋也,锋行当中而外露圆润,故能骨实而筋圆。此篆法之笔画也,推而为一切书法笔画之根本。然书法由篆而隶,真,行,草,体变则法亦随之而孳变。其变首为对篆之圆笔而生方笔。方笔者,侧锋也。侧锋所以取妍,如八分之波磔也。波谓笔画之波折,磔谓挑法如撇捺是也。波折撇捺皆字之姿态耳。古人有谓汉隶为八分者,乃取说文“八,别也”之意,八分正象分别相背之形。此说于八分之形势殊为恰合。盖八分正作两边分张之姿势,复为方正整齐之书体也。如隶变篆之转折无棱角者而为方角,变篆之垂露之收笔而作波磔之势,诸如此类,皆隶之所以异于篆者。总之,隶书之笔画,于篆之中锋圆笔之外,又多出侧锋方笔。侧锋,隶之笔法也。至此,笔法之中锋侧锋备矣。
书之笔法莫备于永字八法。李阳冰云:昔逸少攻书多载,十五年偏攻永字,以备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也。八法者,侧,勒,努,趯,策,掠,啄,磔是也。此类八法,已非锋之问题,而为势之问题矣。势者,谓笔画虽断而势不断;换言之,即一画之倾向也。如侧实谓书之下笔,下笔多起于一点;此点若在篆书,因其笔圆之故,无侧之必要,而在真书必须侧者,因其须暗带勒之起。勒之势又须带努。故八法歌诀有“趯宜存而势生,策仰收而暗揭”,势生、暗揭皆谓引带之势可知也。入手相引带,至磔而势始尽,此就永字一字而言。若就数字数行言之,则势犹不得尽于一字之结束。(刘)熙载曰:
书以侧,勒,努,趯,策,掠,啄,磔为八法。凡书下笔多起于一点,即所谓侧也。故侧之一法足统余法。欲辨锋之实与不实,观其侧则思过半矣。
侧之一法,若不以其有带起他法之势,又焉能如此重要?但八法皆各有其势。永字八画,画画不同;所以不同者,势使之耳。势之起止,若打成一片,则不辨笔画。今节笔画之势而为八,使之各不相混而相引带。是以八法之可贵也。
书法之笔画,非一画之痕迹,而为人之指、腕与心运用笔墨之事以流出之美,所谓表现是也。书法之结体,亦非指字之形状,见一字即知此字代表之含意,如见日月之字即想到日月之实物,凡因字之形状而起联想者非书法之事也;书法之结体,固亦以形为主,然此形不在其含意之为何,而在其所起观者之美感耳。大凡人对于形体所起之感,其意趣乃因心理而别焉。形体大别之有平面立体二种。书法之结体唯在其形,故属于平面;其所以起心理反应者亦自有其范围。今就其范围一分析之,以观其与书法之结体如何关系。
宇宙之内,不外自我与外界。自我者,感于物而动者也;外界之所以有,以其能给自我以形体之对立。形体之有,有在自我之感得。其感得之初,原不假于知识联想而为直觉。此种直觉,初则起于见觉。然见觉之在自我整体中,亦复不是单纯之感觉,盖见觉之官能,其自身即成于左右两目。故其收摄外界之印象,每一形而有左右之观点焉。以此关系于书法之结体,则有左右均称如“衡”“树”等字,揖让如“助”“晴”等字,向背如“卯”“分”等字诸解法。此一类也,可谓之观照之感。何则,以其既有左之观点,必得一右之观点以相对照焉,均衡焉而后满足故也。此徒涉于外物之形相,尚未及于物之体力也。
及自我之体质与地心吸力永不能离,又因四体不断与外物相触,遂感觉到物之压力。于是,书之结体乃有天覆如“宇”“宙”,地载如“至”“山”等字,上轻下重如“直”“宫”等字诸法。此第二类也,亦可谓之物理之感。
再进,则为:自我之系统本为一整个之结构,内筋骨脉络而外肤发踝爪,莫不束缚凑合,既坚且固。以及根本枝叶之连贯之为树,峰峦起伏之为山,水到渠成之为江河。虽宇宙之大,包罗万象,若非视为一体,系诸元宰,亦何所谓?故万物之成,皆成于其机构之凝结也。此种根深蒂固之情感,表之于书法,则有四方、八面、中心、九宫之格式,错综如“馨”“繁”等字,堆积如“磊”“爨”等字,缜密如“继”“羸”等字,如此诸体势为第三类也。姑名之为机构之感。
更有一类为情感而含有之意趣者,如远近,深浅,微著诸势。唯此已涉于空间立体,书法之为平面之形,严格言之,非常有也;有之,殆多涉于书法之行次矣,故不备论于兹。若此三类,皆所以定书法之结体者也。倘取明李淳大字结构八十四法以分析之,莫不可归纳之于此三类耳。
夫人之为物,居恒有动静者也。静而收敛,动而开张;表之于书法,则有篆草之体,以其用笔圆婉,故结体为敛,静之致也;有隶真之体,以其笔法多波势,故结体向外开展,乃动之致也。刘熙载《书概》云:
字形有内抱,有外抱。如上下二横,左右二竖,其有若弓之背向外,弦向内者,内抱也;背向内,弦向外者,外抱也。篆不全用内抱,而内抱为多;隶则无非外抱。辨正、行、草书者,以此定其消息,便知于篆隶孰为出身矣。
内抱外抱盖言字之形也,而内外诚足以见书法之由平面之形几于进退伸缩之动态矣。抑何伟哉!
人之情感,具于先天,无或人相异也。书法之结体,莫不有物理、情感为根据。蔡邕谓书肇于自然,非偶然也。
结体乃一字之形势,章法则数字、数行或全盘之形势也。章法有首尾前后之组织若文章然。字之章法亦肇于自然。如在文章,文单言也,合单言而成章,故谓文章。字者孳乳而浸多也,字既孳多,则势必不能孤立而将成行,行行相连,乃成篇章。故曰肇于自然也。
全篇既导源于一字,则篇中字字可以形而不同,而体势终当一贯。故章法首要字体一致,如一字为篆则全篇皆篆,一字真则全篇真。篆隶真犹体别分明,不易渗杂;若真与行,若行与草,若章草之于今草,因体别不严,往往二者相间,如是者,诚所谓以为龙又无角,谓之蛇又有足者也。故章法第一当观其体纯不纯也。体若不纯,余无论矣。第二须形势之一致,如前所言内抱外抱,凡篆之形势多为内抱,隶则无非外抱。形势扩之于章法,则形势益著;盖一致之力也。今谓形式,古言楷模;兹言一致,古言楷法。一致之律,实即防止增减迁就,乱古入俗也。
书之章法,肇于自然。所谓自然者亦指贯于通篇行次间之血脉气势也。以血脉气势为章法之自然,此自然之又一面——内之一面也。前段所论,乃外之一面也。外之一面为章法之形式,故就字体及其形势两点观之,足矣。若内之一面,无形质者也;换言之,即精神也,活动也。精神,活动,言之者诚难,而听之者辄邈邈也。以其难言,益得根据血脉气势诸说以言;过此则更深入意境之域,而为书意篇之问题矣。丰道生之言曰:“血生于水”,水墨相融而出神彩,是血与墨色之问题也。气若如前说,实即藏锋所表现之骨外之筋,亦即绵裹铁之如绵之温润也,温润何异乎韵?于是,气者实即气韵耳。如有疑者,请诵《书谱》名句,句曰:“或恬淡雍容,内涵筋骨;或挫折槎枿,外曜锋芒。”锋芒对筋骨言,则筋骨何异气韵之事?故此气也可以作气韵观。脉之行,必有势,则脉与势实可并言。于是,章法之精神,不外势、笔墨、气韵,三事。
势之事已详于八法。唯彼为永字一字之势;今若推之于章法,则凡画之引带皆为字之引带。字与字间之引带,以上下左右为向背。向背呼应,由上下左右敷于全盘行次间,则演为疏密,盈虚,整齐,参差,展促,夷险,方圆,曲直诸势,洵变化无方矣。疏密须彼此互相乘除,使疏不嫌疏,密不嫌密然后可。大抵精神或活动虽无形质,而有往复动静,抑扬顿挫之意,发之于书,自有其向背呼应之势,故曰,一出于自然。
使势能穷形尽态,则笔墨尚矣。笔以心圆锋劲为主;墨有浓淡,润燥,肥瘦,轻重之别。轻重盖即白石(姜夔)所谓点画处皆重,引带皆轻。
气韵为书画之至高境,美感之极诣也。凡有形迹可求之书法,至气韵而极焉。复为一切意境之源泉,其于意境实犹曲之于佳酿焉。书之气韵与画不同,亦无体裁问题夹杂其间,而纯为笔墨本身问题也。书法以笔画为本,而笔画以筋骨为本。骨筋已详论于前,今唯汰其形质而撮其精神。其精神即所谓气韵是也。今斯气韵,其形态究将何若?曰,不外迟与留,速与遣也。迟速、留遣,正所以为此气韵之动态也。超逸,赏会,是又气韵之精意所在耳。其实,气韵乃贯于章法之全面,只有多寡之分,而无孰者为气韵孰者为非气韵之区别也。抑唯有多骨之书与丰筋之书之异。多骨之书,则锋芒外曜,气象劲利,如欧阳率更与黄山谷之书,是也;丰筋之书,则内涵筋骨,气韵浑秀,如颜鲁公与苏东坡之书,是也。劲利者善于速与遣也;浑秀者善于迟与留者也。劲利浑秀,实皆气韵之事耳。然则气韵之事,仍为笔画之表现而有劲利浑秀之分者也。
由是言之,书法以笔画始,亦以笔画终也。
(本文节选于《邓以蛰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