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奇
(南京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按照新艺术史家诺曼·布列逊的看法,贡布里希立足于认知心理学,将艺术史视为一种视觉图式的发展和修正史,完全将图像研究孤立于广阔的社会背景之外,拒斥将语言学、符号学引入艺术史,对话语理论持批判看法。贡布里希的确倾心于视觉心理学的研究方式,但是,他同时也是将语言学应用于艺术史研究的先驱,并且强调修辞学对于艺术史研究的重要价值。在这个意义上,贡布里希又是将语言学、修辞学应用于艺术史研究的奠基人,而这又直接启发了后来新艺术史家将符号学应用于艺术史研究的理论实践。探究贡布里希如何将语言学、修辞学方法应用于艺术史,有哪些创见,以及他这种研究方法与新艺术史家到底有何关系,就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重要艺术史和视觉艺术理论问题。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为现代艺术的诞生提供了一个宏阔的历史背景,从而成为艺术史研究必须加以考察的课题。按照布克哈特的看法,文艺复兴时期是一个古典学术复兴的时代、个人主义的时代、发现了世界和人的价值的时代,是现代的开端。人文主义主要是指文艺复兴时期形成的强调人性价值和追求现世幸福的理论体系,它使人们走出了中世纪神学统治的枷锁,恢复了人性的尊严。因为布克哈特的巨大影响,强调对于人的发现和人性价值,成了人们对于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一般看法。贡布里希对此提出了不同观点,他从修辞学角度重新定义了“人文主义”——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源于一些从事修辞和语言研究的人文学者对于人文学科的强调。贡布里希认为布克哈特的观点无法解释以下历史现象: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虽然强调人性的尊严,但当时的人们也没有对宗教神学大加鞭挞;人文主义复兴了古希腊罗马的学术,但它与中世纪之间并没有截然而立的鸿沟,不能因为注重文艺复兴对于古典学术的复兴就忽视它与中世纪的直接联系。
以布克哈特为代表的19世纪学者更多地从古典学术的复兴、艺术的繁荣、人与世界的发现等角度看待文艺复兴,强调文艺复兴与中世纪的分歧与差异,将文艺复兴时期视为现代的开端。贡布里希虽然认同前者的结论,但他更加强调文艺复兴与中世纪的联系,认为把文艺复兴看作一个与中世纪截然不同的时期忽视了历史的连续性,把问题简单化了,似乎文艺复兴是突然来临的历史转变。贡布里希将文艺复兴视为“运动”而不是“时期”,意在强调历史的连续性及复杂性:恰恰是中世纪文化孕育了文艺复兴。贡布里希认为,文艺复兴与基督教世纪之间的对立被19世纪的人夸大了,二者之间的相互联系被轻视了,而文艺复兴与中世纪之间的重要文化纽带正是语言,是当时占据人文学科核心地位的修辞学。不同于19世纪一般学者的观点,贡布里希从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联系出发,认为文艺复兴人文主义主要与中世纪的“七艺”学术传统有关,“文艺复兴是三种初级的学艺对四种高级的学艺的反叛,那些教语言而不愿充当次要角色的人的反叛”*[英]贡布里希:《文艺复兴:西方艺术的伟大时代》,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三种初级学艺”是指语法、修辞和逻辑,之所以被称为“初级学艺”,是因为它们都是关于语言的基础学科,人在学习其他高级学问之前必须先学会如何表达;而“四种高级学艺”是指天文、算术、几何、音乐,这四科之所以“高级”,是因为它们比较抽象,其学习一般安排在“三门初级学艺”之后。“三种初级学艺”和“四种高级学艺”并称“七艺”,构成中世纪的学术传统。一直以来,“三种初级学艺”在地位上似乎要低于“四种高级学艺”,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从事语法、修辞、逻辑的人文学者不满自己的“初级”地位,进而强调自己的“高级”和“基础”地位。贡布里希认为,我们现在理解的“人文主义”是19世纪的发明,而不是原初意义上的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前者更接近于“人道主义”,而后者来源于“语文主义”——即强调语言重要性的主张,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对于人文学科的强调,这些人文主义者主要是语言学者、修辞学家。“人文主义者这个词对我们来说不再表示他们是‘对人的新发现’的先驱,而是表示umanisti,即这样一些学者,他们既非神学家亦非医生,而是专心研究‘人文学科’,主要是语法、辩术和修辞的trivium[三艺]”。*[英]贡布里希:《文艺复兴:西方艺术的伟大时代》,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29-30页。
英国历史学家阿伦·布洛克的研究支持了贡布里希的观点,他指出,人文主义“是迟至1808年才由一个德国教育家F.J.尼特哈麦在一次关于古代经典在中等教育中的地位的辩论中,最初用德文humanismus杜撰的,后来由乔治·伏伊格特于1859年出版的一部著作中首先用于文艺复兴,书名是《古代经典的复活》,又名《人文主义的第一个世纪》,这比伯克哈特的名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明》早一年”,文艺复兴时期也不是没有与“人文主义”相关的词,“十五世纪末意大利的学生就使用了一个词叫umanista,英文即humanist,这是学生们用来称呼他们教古典语言和文学的教师的。”*[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5-6页。也就是说,人文主义的概念源于humanist(人文主义者),而人文主义者是指从事古典语言和文学的教师或学者,而不是指重新发现人的价值的先驱者。文艺复兴研究的权威学者克里斯特勒也说,“人文学者把自己当作演说家和诗人”*[美]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与艺术》,邵宏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30页。,不能从人的价值这种现代意义上讨论人文主义,而应该在文艺复兴的具体语境中考察人文主义,将之视为人文学者对于人文学科的强调与复兴,而修辞学在此时的人文学科中占据核心地位。“文艺复兴修辞学的重要性和所需要的研究和关注,都大大超过了过去几代大多数学者所愿意承认的程度。”*[美]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与艺术》,邵宏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62页。克里斯特勒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文化中的修辞学》一文中指出,修辞学不仅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语法学、诗学、历史学、道德哲学、逻辑学等人文科学有直接影响,而且对神学、法学、自然科学、形而上学、医学和数学都有影响。在文末,克里斯特勒不无赞同地说,已经开始有学者将修辞学与当时的音乐和视觉艺术研究联系起来。贡布里希正是将修辞学与视觉艺术研究结合起来的最重要的艺术史家。克里斯特勒认为,中世纪有三种现象促成了文艺复兴的兴起,分别是在中世纪意大利流行的形式修辞学(formal rhetoric)、研习拉丁文法、学习拜占庭传统的古典希腊语与文学,这三种现象都直接与语言学和修辞学有关。形式修辞学(formal rhetoric)又称为ars dictaminis(手札艺术),是书信、文件和公开讲演的谋篇技巧,用于培养起草文书的秘书和书记员;研习拉丁文法是指在中世纪的学校一直有着拉丁文法的教养传统,并且与阅读古典拉丁诗歌和散文结合起来;转向拜占庭东方的传统是指,意大利人文学者除了研习拉丁文学和形式修辞学,又开始学习古典希腊语与文学,继承了拜占庭传统。*[美]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与艺术》,邵宏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2-23页。当时这些复兴古典学术的“人文学者是专业的修辞学家,即作家和批评家们不仅希望说出真理,还希望从他们的文学趣味和标准的角度说得优雅”*[美]保罗·奥斯卡·克利斯特勒:《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与艺术》,邵宏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44页。。
贡布里希不仅强调修辞学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核心地位,把人文主义理解为“语文主义”,而且他还第一次明确指出,修辞学对于艺术领域具有无所不在的影响,“修辞术是劝说的技术,在古代的教育中占据着核心地位。我希望这些论文能够说明,这种对于合适的演说风格的关注,如何传播到其他的艺术领域。”*[英]贡布里希:《文艺复兴:西方艺术的伟大时代》,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序言。通过对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学术考辨,贡布里希揭开了修辞学与视觉艺术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得出了在古代修辞学就是视觉艺术理论的结论。温故知新,通过追溯修辞学传统,贡布里希批判、解构了人们的现代艺术观:第一,不同于布克哈特强调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是对于人和世界的发现的观点,贡布里希强调人文主义的修辞学基础及其与中世纪学术传统的联系,也就批判了简单地把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截然分开的历史观点。第二,因为修辞学是一门致力于演讲说服的实用学问,揭示视觉艺术的修辞学渊源也就打破了艺术无功利的现代艺术观,从根本上批判了艺术自律论。第三,揭示视觉艺术的修辞学渊源,打破了把语言与图像截然而立的一般看法,更在语言学和图像学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为后来的艺术史研究打开了新视野,开启了新路径。
按照现代的一般看法,修辞学是关于语言的学问,风格学(本文特指视觉艺术风格学)是关于图像的学问,二者之间相距甚远。然而,贡布里希却常常从修辞学的角度理解艺术问题,阐释其艺术理论。他认为,关于语言的修辞学与关于视觉艺术的风格学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古代的理论中,修辞和艺术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杨思梁、范景中选编:《象征的图像——贡布里希图像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版,第219页。。语词与图像、修辞学与艺术风格学之间被夸大的鸿沟,很大程度上源于把艺术分门别类的现代艺术观,对现代人来说,将艺术分门别类已成为本然之事。从某种程度上说,修辞学是关于语言的风格学,艺术风格学是关于视觉的修辞学。鉴于修辞学在西方有古老的传统,西方人在古希腊时就非常注重在演讲和辩论中修饰辞藻、讲究布局,以达到最佳的说服效果。这些关于语词、语调、句式、篇章的语言形式的研究,既是修辞学的核心,又与诗学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并直接成为视觉艺术风格研究的理论来源。
修辞学属于语言学,艺术风格学属于艺术理论,这是两个不同的领域,可是“当今称之为风格学的相当一部分早已存在于古希腊、古罗马一连串论述修辞的文章之中”*[英]迈克慕林:《艺术风格》,张英进译,《福建外语》1985年第2期。。“风格”这个词原来主要用在修辞学领域,主要是指演说家的演讲风格,也可以表示作家的写作方式,“希腊、罗马的修辞学教师的著作对风格的各种潜力和类别所作的分析至今仍是最精妙的分析。”*范景中选编:《艺术与人文科学:贡布里希文选》,浙江摄影出版社1989年版,第86页。所以,在西方的学术传统中,艺术风格学是修辞学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风格分析才逐渐开始从修辞学领域移入视觉艺术领域,而视觉艺术风格学的成熟则迟至18世纪中期,其标志是温克尔曼的艺术史著作。不过,从“风格”(style)一词的起源来看,它恰恰与书写或语言无关,而与“雕刻”、视觉形象有关。根据德国语言学家威廉·威克纳格(1806—1869)的考证,“风格”一词源于希腊文στυλos,意为“木堆、石柱”,或“一柄作为写和画用的金属雕刻刀”,后来拉丁文将之译为“stilus”,取其“雕刻刀”的意思。*[德]威克纳格:《诗学·修辞学·风格论》,王元化译,《文艺理论研究》1981年第2期。无论是“木堆、石柱”,还是“雕刻刀”,“风格”一词的原意都与视觉形象相关。拉丁文用“stilus”表示语言风格,是取其比喻义,而不是其作为“雕刻刀”的本意。我们现在说用语言“刻画”某个对象鲜活生动,倒是更接近风格一词的本义。词源学考察告诉我们,风格既可以指代视觉对象,也可以指代语言,在风格学的视野中,语言与视觉艺术之间并没有截然而立的鸿沟。不过,因为远在古希腊、罗马时期,修辞学就已经是一门非常发达的学问,所以修辞学要远比视觉艺术研究(包括艺术风格学)成熟得多,自然也就成了其他艺术样式的理论渊源。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视觉艺术声誉渐著,研究也逐渐发达,但修辞学仍然占有统治地位,“古代演说术的风格问题也是视觉艺术的问题。”*贡布里希:《偏爱原始性——西方艺术和文学中的趣味史》,杨小京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48页。风格从根本上来讲是艺术形式的问题,贡布里希认为,正是由于文艺复兴时期修辞学的发达,导致人们注重语言表述及其形式,并且逐渐从对语言形式的关注过渡到对视觉艺术形式的关注。作为修辞学家或演说家的人文主义者,奠基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理论,“正是在那些人中,正是在那个时刻,对文字的关注和态度开始向视觉艺术风格的变化直接转移,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从瓜里诺那里了解到,尼科利对书籍中的‘点、线、面’有多么操心。”*[英]贡布里希:《文艺复兴:西方艺术的伟大时代》,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36页。通过考察人文主义者尼科利与其他学者的论争,贡布里希详细阐明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革新以修辞学为基础,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理论就是当时的修辞学,而当时的艺术理论家基本上是当时的人文主义者,即修辞学家。贡布里希还饶有兴味地指出,达·芬奇虽然认为绘画胜过文字,但他极其热衷于探索语义相近或相同的词汇在使用时的不同表达效果,这实际上是对语词风格的研究。*贡布里希详细考察了达·芬奇的手稿,指出达·芬奇力求精确地描述水流的状态,他甚至详细罗列了描述水流的相关语词,竟有六七十种之多。贡布里希想以此证明,达·芬奇对于语言、语词极其重视,而且他以科学的精神对这些不同的词汇进行分类、辨析,以尽可能准确地把握每个词的含义,以及不同语词的运用造成的不同表达风格和效果。他对于语词的关注,正如他重视绘画语言的探索,力求准确地模拟自然形态、探索其奥秘。详见贡布里希:《文艺复兴:西方艺术的伟大时代》,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245-260页。
修辞学是炼词造句、布局谋篇的学问;艺术风格学是择取与组织点、线、面、色彩、图式等视觉语言的学问。贡布里希认为,风格源于“选择”,没有对于不同表达方式的选择就不会有风格。他援引斯蒂芬·厄尔曼(Stephen Ullmann)的《法国小说的风格》(StyleintheFrenchNovel)中的话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有关表现力的全部理论的中心就是选择的观念。如果没有替换表达方式可供说话人或作者选择,那么无疑也就不会有风格同义[synonymy]——就这个术语的最广意义而言——是全部风格问题的根源。”*范景中选编:《艺术与人文科学:贡布里希文选》,浙江摄影出版社1989年版,第86页。简单说来,语言风格是一个修辞学问题,即语言风格源于说话者对于语词的选择,不同的词语会引起不同的感受;同样,视觉艺术风格也是一个修辞学问题,它源于艺术家对于视觉语言的选择,不同的点、线、面、颜色和图式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贡布里希从新词汇的引入会影响人们的感知入手来说明这一问题。新词汇的引入扩展了语言使用者的选择范围,那么,同一语义的新词与旧词之间就存在着一种潜在的竞争关系,人们在使用语词时就会斟酌,哪一个词能够更加微妙地表达自己想要的风格或效果。“当剃头匠[barbers]变成理发师[hairdressers],抓耗子的人[rat catchers]变成捕鼠手[rodent operatives],相比之下,剃头匠、抓耗子的人听起来就有点俗气了。”*[英]贡布里希:《理想与偶像——价值在历史和艺术中的地位》,范景中、杨思梁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68页。也就是说,新词汇的引入绝不是简单地增加了同一语义的不同说法;相反,新词汇增加了对不同措辞之间的微妙感受,包括对于旧词的理解和感受。换言之,选取不同的词汇和语言,就是选择不同的语言风格和表达效果。艺术家在绘画时,也有很多先在或潜在的视觉语言供他选择,他选择不同的图式和画法,就是选择不同的视觉风格。绘画中新画法的引入,正如语言中新词汇的引入,扩展了艺术家的艺术语汇和表达空间,也改变了人们对于旧有的艺术手法和艺术形象的感受,甚至改变了整个艺术史的风格体系。
贡布里希也注意到艺术风格与生活风格的复杂关系,他仍然从修辞学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古代世界的典型艺术是演说术;关于演说术的得体理论如此发达,以至于它和西方艺术的古典传统一样根深蒂固。”*E. H. Gombrich, The Uses of Images: Studies in The Social Function of Art and Visual Imagery, London: Phaidon, 1999,p.242.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得体理论”。不同阶层、社群的人拥有不同的生活风格,这种生活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的艺术风格,反之亦然。不同阶层、社群的人拥有不同的艺术风格,这个风格源于他对语言、视觉乃至行为方式的选择,选择的标准是“得体”——符合特定的社会阶层、社群和生活情境所规定的“得体”原则。不同的人对生活风格的“得体”有不同的要求,艺术风格亦是如此。艺术风格会影响人的生活风格,生活方式的变化也会影响到艺术风格的变化,在这个意义上,贡布里希否定了艺术自律论的观点,认为艺术能够建构人们对自我和社会的认知和认同。但是,艺术风格和生活风格之间并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贡布里希拒绝对艺术风格作庸俗的马克思主义的解释。
人们现在把修辞学与视觉艺术看作相互独立的两个领域,这是现代艺术自律论的结果。“是克罗齐提倡在他所称的修辞学与他看作纯粹表现的事物间的最基本的区分。修辞学服务于实用的目的,因此他会把在阿尔加罗蒂那里发现的工具的艺术观归类为修辞学的观念。”*[英]贡布里希:《文艺复兴:西方艺术的伟大时代》,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312页。贡布里希在此指出了现代人把修辞学与艺术分裂开来的思想根源,克罗齐作为表现主义美学的代表,坚持艺术自律性,排斥艺术的实用性,甚至排斥艺术的制作(他认为艺术在直觉中即已完成),也就自然不会把纯粹、自由的艺术与服务于实用目的的修辞学联系起来。然而,修辞学在古代是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学问,而且古人也没有在实用的修辞学和纯粹表现的艺术之间进行区分。贡布里希立足于艺术史传统,批判艺术自律论和现代艺术观,认为艺术并不是一个完全自律的领域,它始终具有修辞学意义上的实用性和目的性,把修辞学与艺术分裂开来使现代人很难真正理解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甚至很难全面理解现代艺术,因为即使在现代艺术中,视觉修辞也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只是转移到大量的广告中去了。巴尔特在1964年发表《图像修辞学》*[法]R.巴尔特:《影像的修辞学》,陈越译,《世界电影》1997年第4期。,把图像视作一种视觉修辞,用符号学的方法去分析广告、服装、电影中的话语建构。对于图像的修辞学维度的重视与发掘,使得以尊重传统著称的贡布里希的艺术观不但不守旧,反倒走在时代前列,甚至比后结构主义者更早地注意到视觉艺术的修辞效果,揭示了图像符号的话语建构功能,在艺术史领域内部开启了将语言学、符号学应用于艺术史的研究范式,为“新艺术史”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在最新的艺术史研究视野中,不论是绘画的底边、画框、透视法,还是雕塑的基底,都被视为一种视觉修辞,一种塑造、规范人们观看行为与视觉方式的符号。*参见高薪的《论图像装置性元素的指意潜能》,《文艺研究》2017年第7期;林成文的《图像、情感与视觉修辞——论“画如修辞”和“情感范型”对当下视觉文化研究的启发》,《云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刘涛的《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与意义机制:一个学术史的考察》,《暨南大学学报》2017年第9期。贡布里希正是20世纪将语言学、修辞学引入艺术史,研究图像修辞的先驱者。
他在艺术史研究中对于语言学与修辞学的倚重,无论怎样强调都不过分,其代表作《艺术与错觉——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最早被命名为“可见世界和艺术语言”,他本人甚至称之为“图像的语言学”*[英]贡布里希:《艺术与科学:贡布里希谈话录和回忆录》,杨思梁、范景中等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98年版,第83页。《艺术与错觉》是贡布里希在美国华盛顿做的七次梅隆讲演的基础上写就的,贡布里希并不满意这本书的名字,认为这个名字引起了太多的误解,他更希望这本书的名字是“可见世界和艺术语言”,甚至就是“图像的语言学”。只是因为出版社的要求,他才改成了现在通行的《艺术与错觉》。。他尤其注重图像的修辞学研究,在《象征的图像》中,贡布里希主要探讨了图像的象征和拟人;在《艺术与错觉》中,贡布里希花费了大量笔墨探讨图像的隐喻。在所有的修辞手法中,贡布里希最强调语言的隐喻功能,他从某种程度上接受了维科的观点,不仅将隐喻视为一种修辞手法,而且从语言哲学的角度将其理解为一种把握世界的根本方式,这使他倾向于把图像视作隐喻符号。根据英国符号学家泰伦斯·霍克斯(Terence Hawkes)的考证,“‘隐喻’一词来自希腊语的metaphora,其字源meta意思是‘超越’,而pherein的意思则是‘传送’。它是指一套特殊的语言学程序,通过这种程序,一个对象的诸种方面被‘传送’或者转换到另一个对象,以便使第二个对象似乎可以被说成第一个。”*[英]泰伦斯·霍克斯:《隐喻》,穆南译,北岳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在亚里士多德传统的意义上,世界先在于语言,语言是为现存的世界贴标签,这个标签似乎是把意义固定于特定事物的封印,而隐喻是把意义从一物转移到另一物,也就是揭开封印,使人们看到意义的转移,从而揭示出对象世界的丰富性与共通性。然而,贡布里希既不认同亚里士多德关于语言是对事物贴标签的看法,也不把隐喻看作意义的转移,“有一个现代语言学派则以激进的方式颠倒了语言和现实的关系。他们坚持认为,是我们自己通过语言创造了范畴,甚至创造了经验中的固定物体。……语言范畴可以使我们区分事物和过程,因为语言为我们提供了名词和动词。从这一激进的观点出发,隐喻不再代表一种意义的转移,而是代表世界的重组。”*杨思梁、范景中选编:《象征的图像——贡布里希图像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版,第258页。贡布里希所说的现代语言观与亚里士多德传统的语言观有两个根本不同:第一,是语言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在后者看来,语言是为现有的世界贴标签,世界先在于语言,语言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是对已然确定的实存事物的“命名”。然而,现代语言学却认为,语言不是为现有的世界贴标签,并不是先有一个现成的世界,然后我们再寻找与之对应的语词。对于人类来说,世界在对其命名之前并不存在,世界是与语言一起诞生的,甚至可以说,是语言创造了人类经验的世界,因为人不能脱离语言把握和理解世界。作为人生在世的存在方式,语言发生变化,语言所揭示的世界也为之而变,这就颠倒了亚里士多德传统的语言与现实的关系。第二,是语言与修辞的关系问题。在传统的修辞学中,隐喻只是比喻的一种,是以一种事物暗喻另一种事物的修辞手法,是对逻辑语言的背离、对语言规则的故意破坏。然而,按照现代语言观,隐喻既不是对逻辑语言的背离,也不是对语言规则的蓄意破坏,而是语言的根本属性。有语言处必有修辞。从根本上来讲,语言就是按照隐喻原则运行的,甚至人的认知方式也遵循着语言的隐喻原则。“隐喻不仅仅是语言的事情,也就是说,不单是词语的事。相反,我们认为人类的思维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隐喻性的。”*[美]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如果语言及人的思维过程本身就是隐喻性质的,那么,不仅仅人类的诗歌、文学、音乐、绘画等艺术是隐喻性质的,连整个人的现实世界都有隐喻渗入其中。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就基于我们关于世界的隐喻之上。这就彻底颠覆了本质主义的世界观和理性主义的语言观,把世界都视为一种符号建构。尼采早就指出,“事物的绝对本质截然不可体知”,“比喻(tropes),这非字面的意指活动,被看作是修辞的最具巧艺的手段。然就其意义而论,一切词语本身从来就都是比喻。”*[德]尼采:《古修辞学描述》,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页。与尼采强调语言的修辞本质如出一辙,贡布里希这样强调图像的隐喻性与修辞功能,“我认为,艺术史家有时所忽视的(这也同样适用于我的博士论文)正是那种戏剧和修辞的维度。当我们谈到一件艺术作品的意义时,我们没有必要认为这件作品意在宣称真理。”*杨思梁、范景中选编:《象征的图像——贡布里希图像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版,第332页。因为人既不能离开语言来言说,也不能脱离图像去观看,言说和观看决定了人类思维和想象世界的方式,而语言和图像无法根除其隐喻性质。那么,人们通过语言和图像所把握的世界,就是一个隐喻的世界、一个修辞学意义上的符号世界。
众所周知,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中提出的核心概念是“图式”,多数学者从知觉心理学的维度去理解他的“图式论”,这固然不错。但忽视了“图式论”背后的语言学和修辞学维度,我们不可能真正理解“图式论”的内涵和价值。“‘艺术的语言’一语并不是一个不确切的比喻,即使是用图像去描写可见世界,我们也需要一个成熟的图式系统。”*[英]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页。可见,贡布里希倾向于从语言学角度阐释其图式论,将图像的图式系统视为语言系统,认为语言和图像都描绘同一个可见世界。“图式论”强调人没有天真之眼,人们在观看世界之时,其实是用带着先入之见的图式去烛照世界,并且不可避免地将图式置于图像的感知、创作与欣赏之中。贡布里希是以理解语言的方式理解图式的,图式是世界和观者之间的中介,正如语言是世界和言说者之间的中介,图式内置于图像的制作与欣赏活动,正如语言内置于言语活动。从根本上说,图式是关于世界的图像语言,是世界的视觉化的象征或隐喻,人们透过图式观看世界及其图像。“图式”的改变,意味着观者世界之改变,反之,世界的改变,也会改变人们的视觉和观看,进而修正人们的视觉图式。图像制作中产生的新图式,标志着一种新的烛照和把握世界的方式的诞生。正如隐喻——语言修辞——的变化,标志着世界的重组一样,图式——视觉修辞——的改变,也代表了视界/世界的再调整,标志着人们所见世界及其图像的改变。比如,透视短缩是文艺复兴时期发展起来的一种新的视觉图式,这种图式作为一种视觉修辞,“不仅涉及图像或符号的修辞策略,还涉及对受众的观看方式的影响。”*林成文:《图像、情感与视觉修辞——论“画如修辞”和“情感范型”对当下视觉文化研究的启发》,《云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作为隐喻的语言与作为图式的图像一样,都是一种象征符号。因此,贡布里希的“图式论”既是“图像的语言学”,也是艺术符号学。图式作为图像的生成方式、视觉主体的观看方式,是世界的隐喻,是关于世界的符号系统,本身便可以被看作一种关于世界的图像修辞。
贡布里希将语言学的观点用于视觉艺术研究,强调修辞学对于艺术史研究的重要作用,将视觉与语言一样视为一种话语建构的符号修辞,并认为这种话语修辞具有建构现实的作用,这直接启发了新艺术史家的理论实践。贡布里希强调文艺复兴时期修辞学对于艺术史无所不在的影响,这一观点直接启发了巴克森德尔,是其新艺术史的代表作《乔托与修辞学家》的立论基础。*Michael Baxandall, Giotto and the Orators: Humanist Observers of Painting in Italy and The Discovery of Pictorial Composition 1350-1450.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1.巴克森德尔在本书的前言中,直陈了贡布里希对他的启示和影响。诺曼·布列逊的艺术史研究显然也直接受到贡布里希图像修辞学的启发,虽然他没有正面承认这一点。在《视觉与绘画——注视的逻辑》的前言中,布列逊一面哀叹艺术史学科在近30年中的固步自封,说艺术史没有大胆采用其他学科的理论方法,尤其是他提倡的语言学和符号学方法;另一方面,他将贡布里希的“图式论”简化为一种知觉主义理论,故意对贡布里希将语言学、修辞学用于艺术史研究的理论实践“视而不见”。为了确立和完善艺术史的话语理论,布列逊“追溯到更早期的文献,即那种将语言视为社会实践的语言学著作(伏罗希诺夫、巴克汀、马尔的著作)”*[英]诺曼·布列逊:《视觉与绘画——注视的逻辑》,郭杨等译,浙江摄影出版社2004年版,序言。,以与贡布里希为代表的视觉心理学的艺术史研究路径拉开距离。可是,致力于重启艺术史研究的修辞学传统的贡布里希,强调的正是图像参与社会建构的功能,把语言和图像都视为一种参与社会实践的修辞符号。在这一点上,以批判贡布里希著称的布列逊恰恰是他的继承者。同时我们必须指出,贡布里希虽然大胆将语言学、修辞学应用于艺术史研究,并且直接影响了新艺术史家将语言学、符号学应用于艺术史的研究范式,但他本人始终对语言学、符号学乃至所有的理论方法都保持谨慎和警醒态度,因为他认为一切的理论和方法都只是工具,而不是解决艺术问题的万能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