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荒诞剧:《起死》主题新诠

2018-01-29 08:10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启蒙者新编汉子

张 明

(山东社会科学院 国际儒学研究与交流中心,山东 济南 250002)

一、此“庄子”与彼庄子——文本解读的两种向度

鲁迅《故事新编》末篇《起死》,从文本的形式到内容,从创作的外部环境到内在意蕴,都颇具特色。总括而言有以下几点:其一,“故事”采用了戏剧的形式,这既与《故事新编》的其他篇章所采用的小说形式不同,而且在鲁迅的整个创作中也很少见*大致来说,《野草》中的《过客》采用了对话体,类似戏剧,但相比《起死》的篇幅长度、舞台布景、矛盾冲突等要素一应俱全的样貌来说,还欠缺完整性和典型性的戏剧特征。;其二,借用了《庄子·至乐》篇中的寓言,但又推衍出新的情节,而这新情节全然是作者的创造,这也与《故事新编》其他篇章的格局不甚相同;其三,鲁迅本人几乎没有对《起死》进行评说,这与同期创作的《出关》形成反差*鲁迅就《出关》作了《〈出关〉的“关”》(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以回应批评,且在1936年2月21日给徐懋庸的信中也作了观点相同的解释(载《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页)。。

上述这些特点,颇能给予评论家和研究者以充分的阐释空间,但是当我们考察相关研究史料时,却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几乎所有的评论、研究著述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即把鲁迅笔下的庄子,与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过的那位道家思想家直接等同起来,评论和研究的重心放在了鲁迅对庄子及其哲学思想的评判问题上。相关代表性的著述,早期有伊凡(叶德裕)的评论文章《关于〈起死〉》,文中指出:“鲁迅通过他所描绘的庄子形象以及庄子和其他性格间的冲突反映了的基本事实只是:唯无是非观的虚妄和彻底破产,如此而已。”*作于1956年11月8日,载《〈故事新编〉的思想意义和艺术风格》,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参见孟广来、韩日新编:《〈故事新编〉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669-680页。近期则有高远东先生的相关论文,基本观点是:“鲁迅与庄子联系最深刻的地方并不在对道士(方士)思想的批判, 而在于他对“虚无” 问题的探讨———正是这个“黑暗”的领域跨越几千年把鲁迅的自我、生命、哲学跟庄子的思考对接了起来。”*高远东:《论鲁迅对道家的拒绝——以〈故事新编〉的相关小说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1期。郑家建先生的专著《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编〉诗学研究》也很在意鲁迅与庄子的关系,尽管采用的是“诗学”角度。*郑家建:《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编〉诗学研究》(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其中关涉本题的是第七章第二节,题为“传统的影响:在误读与契合之间——从诗学角度重识鲁迅与庄子之关系”,书中第257-267页。最新的研究成果,如从叙事的角度将《起死》与王应遴杂剧《逍遥游》作追溯性比较,触碰到了“庄子”行为中的“启蒙”性质,但对戏剧人物仍旧作了非虚构化的理解,以道教或道家思想来诠释艺术形象的内涵。*祝宇红:《“化俗”与超克——鲁迅〈起死〉的叙事渊源与主旨辨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2期。当然,这些文章著述之间也有所不同,譬如早期的评论带有浓重的意识形态倾向性,而近期的研究则更为持重客观;但是无论如何,凡涉及《起死》的解读与分析,评论家和研究者莫名一致地脱离文本自身,而朝着非文本的鲁迅与庄子之关系这个题目渐行渐远。

退一步讲,之所以形成这种解读方式,进而相沿成习,在鲁迅研究领域倒也并非难于理解。与篇幅有限的“故事”文本相比,鲁迅与庄子思想之间的联系,以及更深层的,鲁迅所受中国古代思想的影响,或者鲁迅对中国古代思想的批判等此类更为宏大的研究题目,显然更具有学术吸引力。尤其是,鲁迅笔下涉及这一问题的资料既少且零散,基本上是诸如“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鲁迅:《写在〈坟〉后面》,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页。这样的只言片语,这就给兴趣集中于该题目的研究者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因此,以“庄子”为主角的《起死》,刻画出了颇为丰满的“庄子”形象,以艺术化的方式记述了“庄子”的言论与行动,并且显然带有作者特殊的倾向性表现方法,就为这类研究题目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宝贵材料。但是问题也由此而产生:这种“主题先行”式的研究,是否忽略了文本自身更为内在的意蕴,以致对作品作出某种有意的误读,或过度诠释?问题的焦点实则集中在《起死》中庄子的形象上,即文中的“庄子”与历史真实存在的那位道家思想家是否是同一的?在以往的研究范式中,解读者几乎不假思索地对此作了肯定的回答,这就为“鲁迅与庄子”话题的探讨提供了前提。其实不仅就《起死》单篇而言,许多研究者在面对《故事新编》其他篇目时也持有类似的态度,他们总是将鲁迅与古代人物、古代思想直接联系在一起,预设了作品解读的路径。

另一方面,诱使这种研究和解读惯性产生的原由,也在于《故事新编》本身采用的艺术手法。那些采自古代典籍的故事,既极为贴合原作的情节乃至意蕴,甚至在细节上也颇为遵从“有据可查”的史学规范,这就为上述解读方式提供了合理性:解读者可以不把《起死》等篇看作是文艺的创作,而是视为对古代人物、古代思想的某种现代诠释,或者说,就中可理解为从鲁迅自身意识出发对古代思想家及其思想和行为的认知和重阐,而这种认知和重阐则明确地透露出鲁迅本人思想的渊源与神髓。事实上,关于《故事新编》的体裁问题,长期以来一直有着“历史小说”与“讽刺小说”的争论,上述解读方式显然更赞同前者的观点,“历史小说”者,七分实三分虚,终究是建立在历史真实基础上的描述,那么,《起死》中的庄子当然就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思想家庄子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对文本解读的目的也就相应地指向了鲁迅是如何评价庄子及其思想言行的。关于《故事新编》的体裁问题,鲁迅自己解释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鲁迅:《故事新编·序言》,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页。这话颇可细品:《故事新编》虽取材于“旧书”,但也不过仅就取材本身而言,未必与所要寄托的寓意直接相关,虽然讲述古代的故事,却未尝不是针对当下的现实。这正如《呐喊》《彷徨》里面的许多篇什,虽取材自绍兴乡间的见闻,其主题意蕴却非由这乡间一隅的独特性而能涵盖,而是带有时代共同性与普遍性特征,故而能见出其中的深刻,获得广泛的阅读认同。所谓“对于今人的诚敬”,无疑乃是反讽之语,考察鲁迅一向的创作,其内容多是针对现实社会种种丑恶现象,以及所谓“正人君子”们的冷嘲或热讽、揭露或鞭挞,而少有对古人作闲评的余裕。依此可以判定,《故事新编》虽说熔古今为一炉,但“古”与“今”是不平衡的,二者有虚实之分。从内涵主题上讲,“今”是落脚点,是实的,“古”则是外在表现形态,是虚的,虚古实今;从写法上讲却相反,“古”是实写,“今”是虚写,虚今实古。正因为主题跟写法上的这种张力,体裁呈现出一种难以界定的特点。如果我们解读的目标是朝向文本的实在意图,挖掘出作品的主题意蕴,则应避虚就实,把目光投向“今”这个落脚点上。

如此一来,《起死》中的庄子就不必视为真实的古人,而是作者在作品中虚构的人物,他活生生地存在于文本之中,而与文本之外的世界无关。我们的解读也只需从这个基础出发,无需干涉道家的学说、古人的思想,更无需将鲁迅与庄子牵绊在一起。

二、“庄子”与“汉子”——启蒙实践的双重困境

《起死》的剧情,前面部分叙述“庄子”前往拜会楚王的路上遇见一具髑髅,询问生死之事,大致与《庄子·至乐》篇所述相同,《庄子》书到此为止,而鲁迅则续写下去,自己创作出一番原作未有的情节,这后面的情节自然更能显示出作者的意图。在鲁迅笔下,“庄子”不顾髑髅的反对,召唤司命大天尊将其救活,“跳起一个汉子来”*鲁迅:《故事新编·起死》,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7页。后引该文不再加注。,这便是髑髅前世的模样。可笑的是,“汉子”不仅不感谢“庄子”的活命之恩,也不听他的说教,反而吵闹着要“庄子”归还他的衣服等物,甚而以死相挟。但“庄子”却无法再召唤司命大神,两相纠缠起来。幸而招来一个“巡士”,方才化解了尴尬场面。

按照经典的戏剧理论来分析,《起死》剧中“庄子”与“汉子”之间的冲突,乃是剧情发展的高潮,同样也是“故事”的主题内涵最为显豁之处。那么,如何能贴切地理解二者之间的矛盾性,以及如何理解在表面的闹剧之下所深藏的意蕴呢?笔者以为,剧中“庄子”的形象与历史真实人物几乎毫不相干,而是隐喻了现代的“启蒙者”身份,相应的,“汉子”也就成为某类“被启蒙者”的缩影,“起死”即“启蒙”。“庄子”—起死—“髑髅”,这样一种结构就与“启蒙者—启蒙—被启蒙者”具有同构性。这不禁让我们联想起鲁迅那个著名的“铁屋子”的比喻,同样可在其中找出类似的结构:醒来的人—唤醒—沉睡的人。无论“唤醒”“起死”,还是其他诸种意象,实则都可归结于“启蒙”这个对鲁迅来说一以贯之的命题上来。

尽管在编排对白时,鲁迅引用了不少《庄子》原话或将其意思翻成现代白话由“庄子”口中讲出,但是这也只不过是为了贴合戏剧人物的口吻罢了,并非其深意所在。引“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等语,意在讽刺现实中的论敌,插科打诨,即所谓“油滑”,也非重点之处。要之,我们在对待文本中“庄子”的言行时,重要的反而是形式性的方面,而不是实在性的话语,这样才能把握其象征性的涵义。作为“启蒙者”象征的“庄子”救活髑髅,目的还是唤醒其麻木的精神,灌输为“人”的道理,他说:“你这‘人’尚且没有弄明白,那里谈得到你的衣服呢?”其实像极了包括鲁迅自身在内的高举启蒙大旗的“五四”知识分子们。对于鲁迅来说,启蒙的关键在于思想的启蒙,唯有思想转变、精神升华,真正意识到自身为“人”的存在境遇,认识到平等自由的权利而不再麻木地充当奴才,才能够达到启蒙的真正目的。剧中的“庄子”尽管显得迂腐、无力,但他的启蒙意图却是真诚、纯粹的,鲁迅在描绘这个形象时不乏嘲讽,但这种嘲讽更多的是自嘲,并无恶意。

矛盾冲突的发生,则在“被启蒙者”的反应,由“髑髅”复活的“汉子”,不但不感激“庄子”的施救,更加不理会启蒙者带给他的精神指引,反而一味地只关注衣服等物质层面的事情,甚至变本加厉地指责:正是启蒙者让他失去了本来的一切!作为启蒙者的鲁迅,相比同侪更为深刻、更为真诚的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把“启蒙”视为轻而易举的事情,以为喊几句口号、作几次演讲便能彻底改变人生与世界;他始终以特别的冷静乃至显得悲观的语调来谈论“启蒙”,诸如“梦醒了无路可去”“娜拉出走之后怎样”,等等,多的是疑虑和诘问,少的是肯定与乐观。《起死》作为其晚年的创作,实则透露出直到人生终了,鲁迅仍然无法就此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因此只有把问题和矛盾在这则“故事”中呈现出来。剧中的“汉子”作为被启蒙者,既是普遍的概括,也可以视为具体所指的特定群体。他自称“我是杨家庄的杨大呀”,显然跟鲁迅早年在北京接触更多的“智识阶级”有所差别,更多带有工农民众的色彩。这里显示了鲁迅在1930年代思想内容的变化,即更多向左翼的倾斜,以及对马列学说的吸纳,从意识上自觉表同情于工农群众及其革命行动。另一方面,“启蒙这种自上而下的运动绝不是那种浪漫的行为,鲁迅关注的则是在这场运动中,终究生活在现实中的底层人们究竟会做出何种回应,于是在他的创作中,描写更多的则是那些仍然笼罩在传统阴影中人与事。”*张春茂:《鲁迅民俗观论析》,《民俗研究》2017年第6期。从这个角度来说,鲁迅对“汉子”与对“庄子”的态度是一样的,并没有讽刺挖苦的意思,而是冷静地将二者以典型人物的方式放置在戏剧情节的发展中,审视着由二人自身的限定性所引发出的矛盾冲突。“汉子”的形象,可让我们联想到阿Q这个同样出自鲁迅笔下的典型人物。二者身份类似,皆出于乡村底层,如同阿Q听说“革命”(“启蒙”在广义上的另一个变体)要来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欢谁就是谁”,想要财富和女人,“汉子”关心的也同样只是自己的衣服、伞和包裹。至于说启蒙者所要灌输给他们的精神性的东西,他们既不理解也不需要,尽管那对于启蒙来说是最为本质性的。

由此可见,在启蒙者“庄子”与被启蒙者“汉子”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实则是二者之间的不对等性造成的。启蒙者意图唤醒的,是人之为人的精神,是“五四”前后以平等、自由观念为根基的西方人文主义的思想,赋予麻木的国民以人性的改造;但是在当时中国的现实中,以“汉子”为代表的底层民众,或因客观上的物质匮乏生存艰辛,或因主观上的封建奴性积习难改,对所谓的“思想启蒙”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二者的这种错位关系,在鲁迅笔下以一种荒诞的喜剧形式呈现出来,其意味则是深长的。

启蒙是贯穿鲁迅一生的思想命题,类似主题的作品在不同阶段频繁出现,不少典型形象在不同程度上象征着启蒙者或被启蒙者。就前者而言,如《药》当中的夏瑜,被愚昧的国民视为疯子,甚至以他的鲜血为药饵。又如《在酒楼上》,描绘了启蒙理想破灭后沉入无聊状态的吕纬甫。就后者而言,除了上面举例的阿Q,我们还可以举出《故乡》里的闰土,以及《风波》《示众》里的群像。竹内好曾经在讨论鲁迅作品时,大致按照主题的同异将《呐喊》《彷徨》集里的作品分为六个系统*竹内好:《鲁迅》,李冬木译,载《近代的超克》,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85-88页。,虽然那种明显带着“竹内鲁迅”特有风格的分类方法未必能被普遍接受,但是也给我们以有益的启发。具有“启蒙”主题的作品在鲁迅一生创作中并不鲜见,其间的“互文性”特质的确可以提供一种观照和解读文本的方法。以是观之,《起死》虽然以古代故事为题材,但通过这种互文现义的审度与透析,则不难挖掘出其中隐含的有关“启蒙”的真正主题。与相关文本不同的是,在《起死》中鲁迅较为集中地将启蒙的双方放置在一个直接对话的场景中,呈现出双方不可解的冲突与启蒙自身的困境,并借剧中虚构的“司命大天尊”之口道出了其中的无奈:“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

“司命大天尊”是剧中另一虚构人物,也是作者脱离《庄子》文本创造出的一个形象。他于剧中的存在也不仅仅是功能性的——帮助“庄子”复活髑髅,而是带有颇为隐蔽的特殊意蕴,略作分析如下:其一,在形象设计上,他与“庄子”颇为类似,实质上具有某种同构性:“庄子”出场,“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司命大天尊”出场,“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手执马鞭”。二者面貌与打扮惊人相似。外在的相似性实则暗示了二者身份的同一性,在外表现为道士的身份,在内则隐喻了“启蒙者”的性质。“庄子”与“司命大天尊”,一为人,一为神;前者为启蒙的现世而具体的实施者,后者则象征了启蒙的理念或曰神性。故而,“庄子”通过“司命大天尊”的神力来复活髑髅,即是以启蒙的理念来展开启蒙的实践性活动。但是,当启蒙的实践在“汉子”身上碰壁、无法实施下去之时,“司命大天尊”却又隐退、不再为“庄子”所召唤,这就意味着启蒙理念自身的破产,或者说暗示了启蒙的某种限度。其二,“庄子”召唤“司命大天尊”时念的“咒语”也颇有象征意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之语系《千字文》前四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陈)褚卫,姜(蒋)沈韩杨”之语系《百家姓》前四句,《千字文》《百家姓》皆旧时蒙童读物、识字课本,用在此处看似随意,实则也具有象征意味。启蒙(Enlightenment)的中文原义本是指对蒙昧儿童的初步教育,如识字、句读等,所用教材最通行者即有上述两种在内,以其首四句为咒语召唤神灵,也就自然带有启蒙的引申义,即不仅仅是知识上的发蒙,而且是自我意识、独立人格的唤醒。

三、“巡士”何为——权力与启蒙的自我瓦解

但是,鲁迅并未就此收束,在戏剧冲突的化解上,他又引入了另一个重要人物——“巡士”。以往的研究范式,只关注于文本中的“庄子”与超文本的真实庄子之间的关联,并指向鲁迅对道家思想的批判,对“汉子”“巡士”这两个文本中的形象则视而不见、忽略不提。“汉子”的象征性含义上面已经作了说明,但“巡士”这个角色同样具有重要性,他不仅仅是化解戏剧矛盾、完整戏剧结构必不可少的功能设置,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形象在启蒙困境中具有特殊的象征性含义,彰显了鲁迅对启蒙命题思考的复杂性与深刻性。

“巡士”虽是官僚机构中的下层人员,却在“庄子”与“汉子”之争中充当了权力的化身。有论者指出:“在故事中,已然政治化了的启蒙(起死)者庄子恰恰与被启蒙(被起死)的汉子处于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敌对关系中。在两者的对峙过程中,庄子不断地试图借助于权力来迫使汉子接受并认可‘人’的理念以及被起死(被启蒙)的事实,并迫使他不再拿那些生活琐碎与正在向他宣讲启蒙理想的自己相纠缠;而在最后形成的冲突状态中,权力则更是成了庄子这位启蒙者的最后的庇护所。”*张松:《鲁迅的现代性批判与现代古典保守主义政治哲学语境中的现代性问题》,《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换言之,在启蒙这种行为以及启蒙者自身的属性中,权力成为某种带有实质性的要素,或隐或现地介入其中,而启蒙的成败得失、困顿顺逆,无不笼罩在权力的阴影之下。我们可以通过以下的分析来加以辨明:

其一,鲁迅时代面对的启蒙运动,从本质上讲就是被政治化了的,政治-权力话语实则渗透在启蒙的实质性内容中。“庄子”与“汉子”之间其实从一开始就站位不同,启蒙者与被启蒙的对象之间绝非启蒙理念所宣扬的具有平等性,二者间隐含着“自上而下”的关系与过程。“庄子”之所以能够展开“起死”的过程,是在于他首先具有召唤“司命大天尊”而复活髑髅的力量,被复活之后的“汉子”则是完全被动,任由“庄子”向他灌输启蒙的理念。这种隐含的“自上而下”的关系,在“巡士”现身之后才被明晰化。我们可以观察“巡士”变色龙式的表演:先是不由分说的“抓住庄子的衣领,一手举起警棍来”,听“庄子”说“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抢人东西的?”则“收回警棍”,再到得知“庄子”是要去见楚王的漆园吏,马上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不再辨别是非曲直,而且主动维护“庄子”,惩戒起“汉子”来。由此可见,“巡士”代表的政治权力,实则早就与“庄子”这位启蒙者处于共谋关系,启蒙之所以能够进行,也在于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实施。换言之,作为启蒙者的“庄子”其实并不明确“汉子”真正所需,而是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被启蒙者,这种启蒙实际上是一种单向度的行为。

其二,即便作为某种“真诚的”启蒙者,在当时的政治现实中也无法摆脱与权力的纠葛和依赖。《起死》中“庄子”要摆脱“汉子”的纠缠,则需要借助某种权力的响应,在再次召唤“司命大天尊”——象征着来自自身的力量——而无果时,只得“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了三声”,召唤来“巡士”,即寻求现实政治权力的帮助。而他的“漆园吏”身份,却也正是“巡士”脱口而出的认定方式,即“庄子”自己就是处于权力体制内的一员,尽管这身份可能低微。我们可以借助互文性的作品继续说明这一点:收录在《彷徨》集中的小说《孤独者》有着类似的主题。主人公魏连殳是一个喝过洋墨水、接受过启蒙思想洗礼的人,因为写了一些批判社会黑暗的文章遭到学校的辞退,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当了军阀的顾问,最终在精神的痛苦挣扎中逝去。作为曾经真诚的启蒙知识分子,在当时的政治现实中不仅没有言论的自由,而且在当权者与愚昧民众的双重夹击下连生存下去的希望都渺茫,现实的压迫只能让他选择向权力屈服。然而吊诡的是,当魏连殳投入权力体制之内后,他以往一切被人们视为“异样”的行为,以及现在的种种荒诞行径,反而获得了理解乃至认可。如他的自我告白:“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鲁迅:《彷徨·孤独者》,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页。启蒙理想的失败,恰是权力的胜利。从这个意义上讲,带有浓重悲剧色彩的《孤独者》的故事,在《起死》中以喜剧的形式重演了一番:经过“起死”之后,“庄子”仍是那个赶着去见楚王的漆园吏,“汉子”虽复活了身体,却仍然是那个念叨着衣服、伞和包裹的未做改变的灵魂。

其三,如果说《起死》对“庄子”形象有什么讽刺意味,那么它所针对的也是现实中主动投向权力的所谓的启蒙者;而另一方面,它所暗示的则是真正坚守启蒙立场的鲁迅自身所感受到的无力感乃至绝望。“庄子”身上有着鲁迅的影子,是那种始终持着“思想启蒙”的理念与立场的知识分子;但“庄子”同样是他所批判的对象,在启蒙理想与现实权力之间,鲁迅选择了对当权者的拒斥,并选择了对投降派的“正人君子”们口诛笔伐的生涯。面对愚昧而无助的国民,鲁迅深感作为启蒙者的无力,所以“我”始终无法回答祥林嫂关于魂灵有无的疑问,但是他在聪明人、奴才和傻子中间选择了做傻子。在启蒙的不可解的困境中,鲁迅感到绝望,但是即便在生命接近终了的时刻仍然选择对这绝望的抵抗。用《起死》中“庄子”的话来说:“你们才是糊涂鬼,死了也还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关于《起死》的主题阐释上,笔者不赞同那种偏执地追迹于鲁迅与庄子思想之关联的范式,认为应当从文本自身出发,通过对“庄子”汉子”和“巡士”这三个重要人物形象及三者之间关系的分析,发掘其背后隐含的象征意义。事实上,三者代表了现代启蒙者、被启蒙者以及权力代言者的具体形象,“起死”所象征的正是“启蒙”。通过戏剧化的艺术方式,鲁迅为读者呈现出一幕关于启蒙的荒诞剧,揭示了“五四”以来启蒙运动的困境。有论者指出,鲁迅响应时代之需要,其作品呈现出深厚的启蒙主义色彩,但是“他对启蒙主义与中国文化有自己独特而准确的认识: 启蒙者想要对处于凋敝萧索乡景中的愚昧麻木的乡民进行启蒙,解开纠缠错落、勾心斗角的乡里关系,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希望,启蒙是无效的”。*冯军、宋剑华:《启蒙无效与革命有理——鲁迅〈故乡〉与茅盾〈春蚕〉的乡土叙事比较》,《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如果要补充说明一点的话,那么对于鲁迅一代启蒙主义知识分子来说,那种“自上而下”式的启蒙运动在当时的中国政治社会环境中也只能处于《起死》所描述的困境中而无法突围。作品完成后不到一年作者即溘然长逝,他可能没有预料到,中国历史的发展、民众的动员,将是以相反的“自下而上”的方式开启新的篇章,而他终其一生的有关启蒙的疑问从某种程度上被取消和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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