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幽灵学”:马克思主义与解构批判性结合的一种可能
——以《马克思的幽灵》为文本重心

2018-01-29 08:10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德里达幽灵马克思

王 勇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一、“幽灵学”出场的历史语境

正如佩里·安德森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无非是一战之后欧洲共产主义运动失败的产物,同理,“幽灵学”的马克思无非是苏联解体以及以“阿尔及利亚战争”为代表的反帝国主义殖民运动的产物。《马克思的幽灵》(以下简称《幽灵》)是20世纪末对马克思主义遗产最具代表性的政治回应,通过关联法国68一代特殊的政治记忆与学术谱系,“幽灵学”内在刻度了两个重大历史事件。*詹姆逊曾论证了60年代的断裂所产生的促动法国知识分子的一种巨大的思想生产意义,同样,罗伯特·扬在《白色神话》里,曾颇具启发性地判断,阿尔及利亚不仅仅简单标的德里达、加缪、阿尔都塞的出生地,它更是阿尔及利亚革命代表的反殖运动在后结构主义思想内部的一个重要震源。哈贝马斯认为德里达的理论“激变”,在经济和政治上表现为欧洲与第三世界之间的新的格局。且在《幽灵》一文中,关于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德里达认为终结论的命题(历史的终结、人的终结、“最后的人”的形象,进入后马克思主义时代,如此等等),在20世纪60年代一开始就已经构成那一代哲学家的基本文化,而且对于苏联的剧变,从50年代开始,历史瓦解的可能性已经展现在匈牙利事件上,这些都指向了60年代的法国与帝国殖民世界的反殖民斗争,这一历史经验也是后殖民主义中,德里达的解构理论为何可以作为重要思想资源的历史原因之一。也只有彻底理解50—60年代的历史与政治氛围,才可能真正理解“幽灵学”。一是二战以来两轮反殖运动高潮的节点,也是促动法国知识界“文字宣言书”*详见[法]米歇尔·维诺克:《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萨特时代》,孙桂荣、逸风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7-179页。之战的阿尔及利亚革命。激进主义潮流在法国的热潮主要维持在1945年到1965年,正是法国社会殖民问题成为论战焦点的二十年。在法国内部,阿尔及利亚和印度支那的反殖民斗争,是与接受马歇尔计划而形成的资本积累的福特主义制度同时产生的。巴黎作为同柏林、维也纳一样的现代性之都,爆发了大量现代性的激进主义形式的反资产阶级运动,比如立体主义、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运动等等。一面是血与火的激荡,一面是消费社会的崛起,法国的国家机器变成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在这个阶段,劳工运动、共产主义运动和人民阵线政府,还有西班牙内战带来的广泛影响。这些反殖民的民族解放运动,影响了整整一代法国作家,其中包括青年德里达。从萨特到加缪,从梅洛·庞蒂到安德烈·马尔罗,解放斗争的革命性渗入了他们的理论内部,从本体论到性别问题,萨特和西蒙娜·波伏娃采取了激进的文学介入。与此相伴,50年代开始,劳工运动渐息,法国共产党在殖民地问题上倒向资产阶级,反殖运动最终破产。左翼阵线被撕裂,大部分法国民众和知识分子的中坚层倒向右翼。戴高乐主义政权得到巩固,学生、青年主导的68风暴所形成的“革命与节日”相融合的新社会运动也只是昙花一现,单面向的工业化社会主导的经济理性狂飙突进,大众传播时代搭载的黄金三十年,使得法共、革命、马克思主义运动的法兰西激情退潮。许多“68一代”的革命先锋,从克里斯蒂娃(Kristeva)到格鲁克斯曼(Glucksmann),转入极端右翼的“新哲学家”(New Philosophers)阵营,法国主流知识分子德里达和福柯、利奥塔和鲍德里亚、德勒兹和瓜塔里则在平静地发出“主体之死”“社会的终结”之类的声音。*详见[印]阿罕默德:《在理论内部:阶级、民族与文学》,易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页。

自60—70年代,在资本主义社会阵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内部和外部环境所接受的震荡正在衰退*[印]阿罕默德:《在理论内部:阶级、民族与文学》,易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页。,“反共产主义的教化”,杜勒斯主义、麦卡锡主义、东南亚条约组织、巴格达条约等遏制手段不断推进,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秩序开始整合英美世界和部分后殖民国家的历史大陆。在社会主义阵营,苏共二十大秘密报告,匈牙利起义造成的布达佩斯事件,更早的铁托新实践,其后的“布拉格之春”等,刻画出一条延伸到东欧阵营土崩瓦解的历史航线,考茨基的“卡珊德拉预言”成为现实。右翼势力首先在波兰上台执政,然后迅速席卷匈牙利、捷克、东德、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诸国。1991年12月,政治世界的“北斗星”(霍布斯鲍姆语)——苏联解体。世界政治大地震的多维影响持续发酵,首先,地缘政治结构解体,尤其是东欧中亚的三个联邦(苏联、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联邦)瓦解,其由原来的8个国家增加到28个国家;其次,全球两极的战略对峙进入到多极格局过渡,亚非拉世界宣称的第三世界历史性出场;再者,新自由主义布尔乔亚的“历史终结论”占领媒体社会的新国际话语高地,右翼分子攻击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论著层出不穷,重要的包括《悲情的收获:苏联集体化及残暴的饥荒》《重评斯大林的恐怖统治》《苏联的人权状况及其与美国的比较》《共产主义黑皮书》等。面对新神圣同盟的围剿,“幽灵学”的马克思无疑标志着解构的政治宣言的诞生,一来是为了解构福山“历史终结论”的末世学福音,二来是为了用“幽灵学”逻辑延异马克思主义,通过异质性精神的重构获得未来出场的可能。

二、“幽灵学”的思想史谱系

“幽灵学”的思想地基,有两个核心质点:一是以阿多诺为中介的“非同一性”逻辑,二是以海德格尔为中介的“Unheimliche”*德文名词,它的形容词形式是Unheimlich,在《存在与时间》中一般译为“无家可归的、悚然无亲的”。概念的真理观思想。阿多诺最重要的思想便是“同一性和非同一性概念”。其对同一性的批判和非同一性的倡导,和“幽灵学”存在家族相似。同一性思维的逻辑程式是,将一个对象,或者一个事件,纳入到某种分类方式、规则、秩序构造的概念、规律之中。通过将对象纳入概念和规律,使我们形成更好的支配性和操纵性。而阿多诺的《否定性的辩证法》,事实上正是在寻找取代同一性思维的非同一性思维,在其构造的“概念与对象”的关系之中,一方面,概念要面向对象,另一方面,对象应接近概念。其概念的内涵,往往比其面对的对象事物具有更多的内容,这是因为概念是对对象的一种规定的否定。这种“规定的否定”,正是阿多诺用来批判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扬弃逻辑的思想武器。*[加拿大]黛博拉·库克:《阿多诺:关键概念》,唐文娟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页。“规定的否定”带来的是更多的否定性,而应该抵制黑格尔所认同的那种带有完成性质的肯定性。事物内部的可能性作为一种能有,被超越性的概念所规定,因此这种规定同时也是一种否定,由此导致的关系便是对象并不能完全抵达概念,概念也并不能完全覆盖对象,总是有一种不足、剩余、溢出、裂缝或间距。利用这种复杂关系,阿多诺借用了本雅明的星丛概念,将真理定义为“主体和对象相互渗透形成的星丛”,且真理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因此否定的否定并不能带来肯定,而是否定性的再生产和再繁殖。这个非同一性思维同“幽灵学”内部的逻辑要素呈现一种共振的思想互动,例如幽灵的不对称性,其消除同一性的时间结构,强调一种时间的错位、断裂、脱节,保持一种非同一的辩证张力。再如,关于马克思主义遗产继承的“指令”的分析,“只有通过拆解自身、分裂自身,分延/延宕自身,同时又通过多次——而且是用多种声音——言说自身,才能成其为自身”*[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意即只有非同一、辩证延异着、差异生成着的指令,并没有一个同一、确定性、终极在场的指令。可见,两者都试图在寻找一种异质于黑格尔式扬弃逻辑的、生产性的否定性力量。

“幽灵”(spectre)概念是德里达晚期哲学的核心概念,基本特征包括两点:一个是创造性发展胡塞尔思想的准—先验性,另一个是交叉弗洛伊德“惧怕”经验和海德格尔真理观的Unheimlickeit。在探讨Unheimlichkeit和“es spukt”概念的时候,德里达关联起了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其认为“此次讲座的副标题本可以是:‘马克思——das Unheimliche’”*[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1页。。还包括,“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以及其他著作中曾频繁地、决定性地和有组织地借助于Unheimlichkeit的价值,我们认为这一点通常被人们所忽视和不注意”*[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1页。。并且,“幽灵学”置换的那个诺言结构的未来共产主义的“弥赛亚性”,同样布满一种不确定他者的可怖性。由此可见,海德格尔的“Unheimlichkeit”概念无疑是透视“幽灵学”深处的秘密。突破口正是海德格尔的《论真理的本质》,海德格尔通过反思符合论真理观,探讨了解蔽和遮蔽之间的关系,“存在者整体之遮蔽状态,即根本性的非真理,比此一或彼一存在者的任何一种可敞开状态更为古老,它也比存在本身更为古老,这种让存在在解蔽之际已然保持遮蔽了,并且向遮蔽过程有所动作了”*[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卷),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227-228页。。意即,遮蔽作为非真理恰恰对真理来说是最本己和最根本性的,非真理为真理奠基。海德格尔将这种遮蔽命名为“神秘”,这种神秘指示着一种尚未被经验的存在的真理,在其《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具体阐发了这种真理的原始发生。科学与这种已经验的真理相关,而艺术作品关联于这种未被经验的真理,或非真理的真理,或者一种生成着的真理。在这过程当中,海德格尔提炼了一个新词“ungeheure”(阴森的、神秘的),将“ungeheure”和“Unheimlickeit”相互结合,就构成了“幽灵”的核心秘密:悚然的不在家状态和阴森惊人的氛围。*详见方向红:《Unheimlichkeit:幽灵与真理的契合点》,《现代哲学》2006年第4期。当我们追寻真理,就不能忽视被遮蔽的非真理性,也就是在其中徘徊着的幽灵。马克思的幽灵,无非是“在在场与不在场、实在性与非实在性、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对立之外”*[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页。的一种可能生成着的、辩证开放着的历史实践运动。

三、“幽灵学”中介的马克思主义——以“弥赛亚性”为例

德里达在回应美国学者米切尔·斯普林克论文集*详参Sprinker, Michael, ed. Ghostly Demarcations: A Symposium on Jacques Derrida’s Specters of Marx,London and New York:Verso, 1999.本书中斯普林克搜集了当代左翼马克思主义学者对《马克思的幽灵》一文的回应。的《马克思与儿子们》一文中指出:“这首先涉及的是正义和弥赛亚性(messianicity)的观念,后者给《马克思的幽灵》提供了一条指导性的线索,一条贯串始终的红线。”*[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夏可君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08-509页。在《幽灵》中,德里达认为“共产主义一直是而且将仍然是幽灵的:它总是处于来临的状况”*[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1页。。由此可知,“弥赛亚性”构成“幽灵学”转译马克思主义关于共产主义未来思想的轴心。笔者认为,分疏解构的“弥赛亚性”思想有两个路标,一个是本雅明的弥赛亚时刻,一个是列维纳斯异他现象学的他者的正义。一者为“幽灵学”找到了革命的突破口,一者为“幽灵学”设定了准先验的历史边界。

本雅明着重批判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方式,即一种必然性的历史进步论所代表的目的论倾向。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构造了一种异质于历史必然性的、激进的未来的时间意识,其通过重思“现时(Jetztzeit)概念,反思了无阶级社会的承诺与历史苦难记忆的关系,即记忆与承诺、历史与未来的关系。“本雅明的诠释直接指向了未来的开放性、历史的可诠释性与进步神话的可建构性,并在时间中且通过时间恢复苦难的记忆”*[加拿大]弗莱切:《记忆的承诺:马克思、本雅明、德里达的历史与政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哈贝马斯认为,本雅明的“现时”概念融合了超现实主义和犹太教的神秘体验。现时,当下的这个时刻,可以从一种同质、平滑的历史连续性中断开,这便是弥赛亚时刻,一种革命契机,历史中遭到压制的苦难通过“现时”的弥赛亚时刻转变成为革命性的政治事件。本雅明利用异质的弥赛亚时刻,批判被社会进化理论曲解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概念。同样,“幽灵学”也正是通过延异,构建出一种错位、脱节、断裂、重复的时间*在《幽灵》一文中,德里达使用的概念是“Time”,既指时代的时间性,同时也指代世界(mode)。因此,Time不仅是时代,而且是历史,还是世界,是时代、历史和世界,因此这种异质的错位结构如同幽灵一样,内在于Time之中。通过分解一个概念内部的复调性,形成一种多元的意义链条,是“幽灵学”惯用的文本操作方式。结构,来解构历史终结论的历史概念。本雅明认为,历史主义仅仅是历史哲学的功能替代物,只有通过激发激进的弥赛亚时刻,被“寂静主义”规律体(历史主义、经济决定论,历史规律的自动体思想)所束缚的正义才能出场。这个“现时”是历史与未来互动关系中的时刻,其对未来和过去承担责任。在这个弥赛亚时刻中,过去的苦难被唤醒,当下紧迫的政治行动得以发生,未来的正义得以形成。这样一种异质性的时间结构和斗争方式,是“幽灵学”逻辑的有机支撑点。

“幽灵学”在描述共产主义未来的时刻,间接引用了如下描述:“共产主义的声音总是既缄默又热烈,既是政治的,又是学术的,既是直接的,又是间接的,既是总体的,又是片段的,既是冗长的,又几乎是即刻的。”*[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笔者认为,在这种多元异质并置的思维链条里,关于“幽灵学”的共产主义时刻有三个核心的思想质点相互连接,即异质的正义、不确定性的他者、没有宗教形式的弥赛亚性。什么是“幽灵学”的弥赛亚性的共产主义时刻?简言之,就是一种不确定性的、他者的正义的来临。而关于这个不可解构的正义逻辑的他者性,它奠基在列维纳斯的“他者的面容”的论述之上。列维纳斯通过“面目”的经验描绘了我们与整体性断裂的始源,他将这种面目经验类比于人与世界内的事物发生关系的方式,既不是胡塞尔式的表象性,也不是海德格尔式的功用性,而是他者对我们显现,提供一种不能取消的伦理性要求。这种自我——他者关系,不是相互性的,尤其不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自我将他者转化到自身内部的同一关系,而是他者优先于自我,由此构成“不对称性”。此“不对称性”正是构成正义的可能,也是幽灵的特点。这个他者逻辑对同一性的批判,就是对绝对精神自我综合式逻辑循环的脱嵌,它具有一种不可同一化的外部性,实际上这也是整体性瓦解的关键。他者的显现是一种与世界中断,与整体性境遇中断的灵光显现,这也正是“幽灵学”所说的不可总体化的境遇,而他者(Autrui)始终是无限超越的、无限地陌生的。这种绝对的差异、不可同一的区隔,同一的外部性超越,是对既定思维形式、理性构序、中心导向结构的颠覆或溢出,其为“幽灵学”倡导的“弥赛亚性”作为一种不可解构的正义奠定了基础。*详见[爱尔兰]德尔默·莫兰:《现象学:一部历史的和批评的导论》,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75-380页。简述之,“幽灵学”反对一种在场化、实体化的共产主义构形,而列维纳斯的他者性提供的是一种先验正义的逻辑前提。

“幽灵学”对共产主义未来的弥赛亚性重构,事实上是一种希望的结构。“他揭示出一个开启历史与现实的诺言,以及未来的无限轮回状态。”*[加拿大]弗莱切:《记忆的承诺:马克思、本雅明、德里达的历史与政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仔细辨识对弥赛亚性的界定,如“无弥赛亚的弥赛亚事业”,事实上是它抽空了具体的组织化、制度性宗教的内容,而构造了一种抽象希望结构的允诺形式。一方面,其利用本雅明的蒙太奇式的历史中的“弥赛亚时刻”,从高度流动的历史情境中,表达一种政治优先的革命性的可能。另一方面,其又结合列维纳斯的“他者”逻辑,使得这种未来正义既是先验的同时又是当下具体历史生成着的。因此,“幽灵学”的共产主义未来是一种准先验——经验矛盾并置的一种异质性历史逻辑。事实上,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未来思想中,对未来的具体社会历史形式从未进行过精确描述,《资本论》的研究重心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有机总体,而未来社会的新形式是资本主义社会辩证矛盾运动发展过程中历史性生成的具体结果,它并不能先验地呈现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否定之前。因此,一种历史目的论的线性逻辑或一种末世学的历史哲学同样是马克思所反对的,另一方面,马克思时代的阶级政治主要立足于产业资本增密的时代,当下金融资本主导的社会危机形式产生了一种要将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再语境化、再历史化的情势。如果将两者结合起来看,“幽灵学”的弥赛亚性无疑是希望通过过滤二十世纪马克思主义历史运动的遗产,通过一种布朗肖式的“指令”结构,根据高度流动性的社会历史条件,重建一种弥赛亚的世俗历史化运动,也就是彻底历史化、批判性的马克思主义实践运动。

四、扬弃“幽灵学”——激进化谱系的社会历史化

该如何看待“幽灵学”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呢?德里达认为,“幽灵学”所代表的“这样一种解构活动在前马克思主义的空间中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不可想象的。在我看来,除了是一种激进化之外,解构活动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或主旨”*[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92页。。

首先,我们分析“幽灵学”构造的马克思文本群中的“幽灵”概念的思想谱系。起点是青年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向威斯特华伦爵士献辞中的“精神”(Geist,也可译作幽灵),到《共产党宣言》中被神圣同盟围剿的“共产主义幽灵”,到《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革命周期历史性重复的幽灵,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圣麦克斯·施蒂那的“十个怪影”,再到《资本论》中关于舞蹈着的桌子的商品幽灵和物神论崇拜的幻影。“幽灵”概念无疑是解开“幽灵学”交叉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枢纽,笔者认为至少可以区分三个层次:第一层,它作为具体的文学隐喻,是马克思、德里达共同利用的《哈姆雷特》中王子父亲的鬼魂;第二层,它是一种“借尸还魂”的运行机制,表示马克思主义“出场——退场——再出场”的辩证循环关系,即马克思主义虽历史性退场了,但事实上,经过“幽灵学”重置的马克思的精神一直潜伏在历史条件内部,一旦产生事件性裂变,幽灵借助身体重新现身;第三层,德里达早期现象学逻辑的历史性发展,它是抵抗一切在场形而上学的不可见、不可体系化和非实体化的逻辑运作。其所反对的逻辑包括同一、整体化、二元分立、末世学、终结论、线性逻辑、连续性、单义、中心、再现型认识论、起源、实体性、静态、决定论等等。

通过以上分析,该如何面对“幽灵学”对马克思主义遗产的批判性重估呢?或许正如佩里·安德森所论,当理论与实践能够重新一致的情况下,再停留在美学和文化批判中,就不再具有革命性了。也就是说,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是两者结合的首要基础,而马克思主义对于社会历史语境的整体分析,无疑是“幽灵学”不可逾越的历史地平。比如,“幽灵学”提倡弥赛亚性的新国际,问题在于它的具体历史生成机制到底是什么。“幽灵学”虽然意识到了当下国际组织形式内部既有组织利益框架、政治—军事—经济权力的共谋,法律作用的不平等,但未来新国际要展开现实的结构性运转,就需要一套灵活的组织架构,需要面对新的历史条件,即资本全球化的辩证矛盾运动过程可能形成的新问题。如果仅仅利用一种脱嵌历史必然性,倡导一种异质、非中心、非单一权力主导型的组织结构原则,去呼唤新国际的弥赛亚性,在形式、原则层面是完美的。但是,作为具体历史生成性的现实政治事物,这个生成过程的机制需要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基础,对社会运行结构进行历史反思,而马克思的《资本论》无疑作了一个前瞻性的总体分析。随着21世纪的展开,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表象越来越复杂,如果“幽灵学”倡导的新国际真的是一种行动性方略,它必定无法拒绝总体性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框架所提供的社会结构的一般动力学机制。由此,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体图绘,无疑可以把“幽灵学”置入技术消费时代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框架中进行社会历史化。

另一方面,“幽灵学”无疑捕捉到了新的时代问题,笔者以政党政治的组织形式尤其是代议制政治中政治人物权威形式的历史性变形,来论证这个观点,解构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运动在经历二十世纪之后受到相关联的制度、国家、政党、政治、历史等遗产的塑形,但在历史生成性的政治世界和历史世界中,这种传统的结构性遗产在今天变成了实体性在场的“僵化物”。传统议会形式的自由民主制、代议制民主形式等有其特殊的政治权力形式,但由于技术、科学和经济的变革尤其是现代传媒技术形成的信息、通信的新节奏,以及技术事物变革导致的各种新模式、新的幽灵性结构等等,使得传统权力形式的结构、模式、节奏、运转机制发生了位移、变形。原来的公众舆论、公共空间、公众事物有一个确定的权力装置,它通过传统的制度装置进行权力输出。但技术化的变革使得装置也发生变革,譬如传统政治人物的权威性、专业性原是位于传统的政治空间内部(政党、议会等等)的,随着一战以来电视—技术—传媒—影像—通信手段的变革,政治权威的权力形式同技术事物形成一种结合,传统通过议会代表制的结构及与议会代表制相联系的政党机构的授权方式,发生了经媒介中介化编码的断裂与重构。*详见[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页。

综上所述,马克思主义的问题意识是激发解构探讨关于马克思主义再生问题的核心,“幽灵学”就是要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命题与历史实践不断地进行再历史化、再问题化、再政治化的重估。同时,“幽灵学”的逻辑即历史生成性的延异辩证法,应该加入到詹姆逊予以置放的“晚期资本主义”的历史背景之中,获得一种“社会学经验”的具体化,使得“幽灵学”同马克思主义内在结合,形成一种社会历史性的批判力量。且传统马克思主义阵营应该接纳这种新的时代问题,“幽灵学”对政治的技术装置化的分析,对时代内部差异历史元素共存的脱节性考察,对历史政治事物的微观分析,对延异性的历史时间意识的分析等等,都为马克思主义的“再出场”注入了思想活力。所以,笔者认为,“幽灵学”和马克思主义在问题域、历史政治分析、内在历史性的批判性方法论等层面可以形成一种深度结合。

猜你喜欢
德里达幽灵马克思
马克思像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快把我哥带走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德里达前期隐喻思想的存在论维度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文学观解读
——以《在法的前面》为例
近十年来国内德里达研究的三条路径
在马克思故乡探讨环保立法
德里达论隐喻与摹拟
1916年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