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李佳芝

从上海来到美国的丁尚彪已经年过花甲，却依然忙得停不下来。妻子跟他说：“咱们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到了美国，女儿和女婿会好好照顾咱们，不要再去餐厅里洗盤子端菜了。”虽然丁尚彪每次都笑呵呵地答应，但第二天又跑到餐厅里做起了杂务。

工作空闲时丁尚彪会掏出藏在衣服口袋里的照片，看着妻子、女儿和外孙，“我现在做的工作比较清闲，每月还能赚到3000元，我蛮开心的。再做几年，攒够了钱，我就带着他们一道去旅行。”他笑着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5角钱换回一个梦

上世纪80年代，赴日留学的热浪在我国东部沿海地区愈演愈烈。“身边很多人都有亲戚去日本。”丁尚彪也花了5角钱，买了份北海道飞鸟学院的招生资料。想到自己的工作前景并不明朗。年轻的妻子、刚上小学的女儿都需要更好的照顾。丁尚彪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咬咬牙，借了3万多元，申请了签证，坐上飞往东京的班机，踏上了去日本寻梦的旅程。

北海道的阿寒町非常偏僻，尽管日本人对中国留学生非常欢迎，但是因为大部分中国留学生都是举债来读的，指望着能够边上学边打工还债，可是飞鸟学院不允许学生打工，很多人迫不得已就离开了。不打工，丁尚彪在日本的生存会陷入困境，妻子和女儿在上海也会被人追债，思来想去，他离开了阿寒町。“日本人不能理解，为什么中国学生会离开，而我们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固执地不允许学生打工。”丁尚彪回忆时叹息，“这或许就是双方文化的差异。”

坐在前往东京的火车上，丁尚彪开始盘算起未来的生活。他想，离开了飞鸟学院，到了东京可以重新申请一所学校，边打工边学习。他心满意足地算起来，“日本当时最辛苦的工作每小时报酬是1000日元，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家中的债务还清，然后给妻子和女儿多存一些钱，买一套房子，不能让女儿依然呆在阁楼上生活。”

排长队打电话回家

到了东京，丁尚彪按照计划，申请进入了新的语言学校，并且开始打工存钱。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丁尚彪就已经出发，在写字楼里做清洁工，倒垃圾。直到临近中午，他就会钻进巷子里一家小餐厅，做起洗碗工;下午他会去语言学校上课;晚上又去饭店打工，一直忙到夜里12点才能休息。

但是，东京大手町入管局迟迟不批准丁尚彪的续签申请。“当时我的情绪非常复杂。”丁尚彪说，“要么选择灰头土脸地回家，要么隐姓埋名打黑工。”他看看口袋里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我要留下来。”尝尽辛酸的丁尚彪决定留在日本。

因为是黑户，丁尚彪不能再去语言学校读书了，只能选择在建筑工地工作。“包工头不看签证，只要你吃得了苦，每天都会把工资结掉。”丁尚彪更加卖力地工作，每天晚上还去夜市里的烧烤店洗碗，终于把债都还清了。

“虽然是黑户，但是我主动交税。”曾有警察抓住过丁尚彪，但当看到他随身携带的税单时，非常感动：“走吧，赶紧赚好钱就回家吧。”自此以后，警察不再找他了。

丁尚彪购买了一大沓电话磁卡，每天晚上，他会和很多在日本打工的外国人“竞争”东京街头的电话亭。“有时候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有时候排不上队就横跨很多街道，到人少的电话亭去。”在和家人的沟通中，丁尚彪突然意识到，女儿长大了，教育的问题刻不容缓。

委屈与坚持

“女儿想做医生，我想供她去美国读医学专业。”丁尚彪开始天天收听美国电台的讲座《留美14步》，但是很多东西听不懂。丁尚彪千方百计托关系跟美国电台联系。“他们给我寄来了《留美14步》的讲稿。”丁尚彪挑灯夜读，看完后非常兴奋，“原来不需要通过中介机构，我们自己就可以申请读美国的大学。”

丁尚彪和女儿在电话中沟通，指导她如何报考高中，如何在高中学习。等到女儿如愿以偿考入复旦附中，丁尚彪便开始帮女儿申请留学学校，每一次报名费、申请费都要花很多钱，但为了女儿，什么都是值得的。丁尚彪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女儿教育上。

丁尚彪一直忙碌，却让妻子心生疑窦，她以为丁尚彪不回来，是因为在日本过得非常好，有了别的女人。因此两人时常会在电话里争执。从电话亭出来，回到不足10平方米的屋子里，丁尚彪看着妻子和女儿的照片，瘫坐在地上哭泣，这么多年来，没有给年近九旬的母亲端过一杯水，没有给朝思夜盼的妻子一个吻，他又何尝不想回家呢？

过度劳累让40多岁的他变得头发花白、稀疏，早早地戴上了老花镜，长期的辛苦劳动使得他的颈椎、关节都出了毛病，牙齿也因为营养不良脱落，整个人早已不是意气风发来到日本时的模样。“这份委屈只能憋在心里。”他要让女儿安稳地进入美国名校，然后他就体体面面地回家。

兑现最初诺言

“侬比妈妈高了么。”望着眼前略有些陌生的面孔，丁尚彪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涌了出来。离开家已经8年了，这是8年后第一次见到女儿。

女儿成功申请到了纽约州立大学，在赴美的途中借道日本，逗留了24小时。和女儿相视，望着心底熟悉却面上陌生的女儿，丁尚彪抑制不住地泪流。“心里就认定，这么多年的辛苦、委屈都没有白费。”望着女儿离开，他哭得一塌糊涂。

妻子在女儿去读书5年后也申请前往美国，去美国途中在日本中转，逗留了三天。丁尚彪亲自安排了妻子的行程，带着她逛街、吃小吃。当走进丁尚彪连洗澡都需要用塑料袋接水倒进下水道的居所时，她紧紧地抱着丁尚彪，“过去我怀疑你，都是我的错。”

当女儿在美国即将读完医学博士时，丁尚彪收拾好行装，“这一次，要和这里说再见了。”回国前，他来到了阿寒町，从那个他开始的地方结束自己的黑户生涯。

丁尚彪乘火车来到机场，日本海关人员看到他逾期14年的护照，大惊失色，迅速在电脑中检索丁尚彪的信息。或许是税单信息，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海关人员望着眼前瘦小的他，举手致敬，盖章放行。

15年光阴，异乡的艰辛，无尽的泪水，丁尚彪为了兑现给妻子和女儿的诺言 ，付出了太多，但他无怨无悔。

如今，丁尚彪一家已经定居美国，女儿也已结婚生子。每当回想起15年的异国打拼光阴，丁尚彪的眼中总会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