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的教师培训制度十分特别,管理的渠道、层次、方法林林总总,是好是坏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从1981年就开始从事教师教育工作和研究,又沉入基础教育一线近30年,做过近20年的中小学校长,有一段时间还兼任小学语文国培基地的具体负责人。所以,我对教师的专业成长是有非常深切的体会的,其中最重要也可以说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教师培训要“有的放矢”。教师培训,借用宋朝学者叶适的话来说,“若射之有的也,或百步之外,或五十步之外,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从之”。不论是行政部门、科研教研部门还是学校部门组织的新教师培训,乃至专家自带徒弟的作坊式指导;不论是“五十步之外”效果可期的短程培训,还是“百步之外”难度更大的长远规划,都应做到“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从之”。这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卑之无甚高论,但我觉得还是有话要说,这里想表达四点意见。
著名教育学家鲁洁先生曾说过,教育在本质上是一种“应然”的人类行为。我的理解是,教育永远是与坚守信念、崇尚理想、追求至善等非“实然”的期许相伴随的,与之相关,教师的成长也必然是一个“追梦”之旅、“信仰”之旅。每当我们吟诵曾做过乡村教师的智利女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斯特拉尔的那首《一个女教师的祈祷》,读到“让我的爱超过他们生身母亲的爱,让我疼爱他们,保护他们,就像对待我亲生的儿女一般,让我把我的学生陶冶成一首最美丽的诗,一旦我要停止歌唱,就让我动人的旋律留在她心上”,读到“尽管我是个无依无靠的穷苦女人,但让我坚强起来,让我蔑视肮脏的权力,蔑视除了那照亮我生命的你的意志以外的一切压力”,读到“让我的日常教学既避免了平淡,也剔除了烦琐。让我每天早晨走进校门时,忘掉个人心灵的创伤。让我工作时,抛开一切可怜的物质追求和生活中平庸的悲欢。让我的手在惩罚时变得纤弱,在爱抚时更加温柔”,读到“让我把那砖土垒成的校舍变为培育崇高思想的场所,让我热情的火焰温暖它简陋的教室和清寒的走廊。让我的心,让我善良的愿望把它变得更富丽,更辉煌”时,总是会被她对教师职业无与伦比的爱所震撼。我想,这种圣洁的教育爱才是成就教师的精神之根。所以,新手教师培训的“有的放矢”,首先要帮助他们确立教师的伟大理想和未来愿景,并把这一教师的最终鹄的作为起点,激励自己一生的幸福行走,缔造自己富于理想的现实生活,就像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把精神成长最终获得“真理”的历程描述为“一个圆圈”那样:“预悬它的终点为目的并以它的终点为起点,而且只当它实现了并达到了它的终点它才是现实的。”诚然,教师培训也应当像不少人强调的那样,要“接地气”“理论联系实际”,突出“实操性”和“实用性”,但是,如果把这些抬至不恰当的地步,把教师培训搞得像技工培训那样,则容易坠入狭隘功利主义的泥沼,对新手教师的成长可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曾写过一篇《教师八喻》的文章,希望教师像泰戈尔笔下的“知更鸟”那样坚守伟大神圣的信念,像王小波笔下的“猪”那样保持特立独行的人格,像被誉为“海上智叟”的“海豚”那样时刻灵活应对变易的睿智,像黑格尔赞美的“猫头鹰”那样具有思想者的气质,像古希腊诗人阿奇劳哲斯称颂的“狐狸”与“刺猬”那样积累博大精深的学识,像天才的歌者与舞者“云雀”那样尽情展现教育教学艺术的魅力,像《圣经·旧约·箴言》里标举的“蚂蚁”那样耕耘卓越的智慧。这就是理想的教师形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有了对理想的景仰,才会孜孜以求,艰苦奋进,积步千里,行以成之。就这一点而言,新教师的培训可以做得“空灵诗意”一点,甚至“虚无缥缈”一点,可以运用极具感染力和感召力的手段,如推介中外教育大家、观赏教育励志大片、开展教师信念宣誓、优秀教师现身说法、评选年度功勋人物等,激励新教师树立楷模和偶像,从内心发出理想教师角色的喁喁期许,为之沉醉,甚至为之迷狂,使之成为自己进取和成长的永不消退的动力。
教育的天然使命是人文教化,就像德国教育学派代表斯普朗格说的那样,教育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活动”,其最终目的,就是把那些富有价值的内涵分娩于主体生命之中。这就意味着,教师职业虽然也有很强的技术性,但从根本上说却是文化性的。所以我一直认为,提倡“文化型教师”比单纯提倡诸如“课程研发者”“学生促进者”“教学研究者”“终身学习者”等更能体现教师的职业本性,教师培训一开始就要确立“文化强师”的意识,高度重视教师文化角色和文化人格的塑造。而“文化”不同于技术的地方,就在于它是慢慢积淀养成的内在精神气质,古人所谓“文化内辑”就是这个意思。
技术需要训练,文化需要“culturalization”,即“文化化”。所谓“文化化”就是非机械性、强迫性的浸润、濡染或熏陶。因此,新教师培训在策略上不能过分技术化、功利化、速成化,而要特别注重文化氛围的营造。我这些年做校本培训,在这方面动了不少脑筋。不仅舍得投入,建设一流的教师书屋、影视厅、大家藏书楼等;舍得花时间,通过订立制度为教师提供充裕的文化生活时间;而且在“文化讲坛,聆听大家”“文化沙龙,心灵际会”“文化鉴赏,提升趣味”“文化阅读,拓展视野”“文化创造,升华自我”等领域做足了文章。譬如我在深圳南山“央校”(即当时的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南山附属学校)创建的“燕晗山大讲堂”,就延请了国内外上百位各界顶尖学术大家来校讲学弘道,激越情思,沐浴智慧,在教师心灵深处唤醒文化自觉,浸润文化精神;我们的“天堂鸟书林飞翔行动”,不仅吸引学生,而且激励广大教师,阅读经典,浸淫学术,乐此不疲,蔚为风气;我们还遴选优秀教师走进高等研究机构开展脱产访学,教师们不仅博览群书,而且乐于专业写作,学校还可以资助出版;我们每双周一次的“相约星期二”读书沙龙,教师与教师之间、教师与学者之间,机锋对峙,精彩纷呈,教师们在睿智的思辨言说和热烈的思想碰撞中细细梳理着自己教育生活的枝节蔓叶,默默构建自己的教育哲学;我们每隔一周的“周末佳片有约”,也是令人倾慕的文化名片,九年下来,教师们已经欣赏了几百部国内外教育、励志、历史、文艺、音乐大片。此外,我们还组织教师欣赏世界顶尖男高音卡雷拉斯、维也纳童声合唱团、法国圣马可童声合唱团、西班牙大卡纳尼亚爱乐乐团等深圳音乐专场。还成立教师合唱团、舞蹈团、吟诵社、书画社等,每学期通过学校组织的全国论坛、春晚、个人演艺专场等展示教师才华。
这些独特而丰富的教师文化活动看上去对教育教学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这些“无用之大用”更能提升教师的文化品位,进而也更能潜移默化、更能深远地影响他们的教育行为乃至日常生活格调,还真的有一种“敷文化以柔远”的神奇效应!
教师专业成长是有迹可循的,从新手教师到专家乃至教育家型的教师,并非一蹴而就,每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或“节点”有不同的特点和诉求。培训应当遵循教师成长的规律,指导青年教师做好自己的职业生涯规划,盈科而进,渐臻胜境。
《庄子·养生主》里讲了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为我们提示了庖丁解牛由技到道的过程,揭示了“道也进乎技”的道理。这个故事对教师的专业发展是很好的启迪,它意味着新教师要从细微的教育技能学习训练起,集腋成裘,努力成为一个不错的“教书匠”,然后再努力成为一个教育的“能工巧匠”或教育能手,再继续努力,就有可能成为教育专家,乃至最终成为像李吉林那样集思想、学术、智慧于一身的教育家!
有人反对把教师训练成“教书匠”,其实反映了对“教书匠”的偏见和误解。“教书匠”揭示了教师职业的工艺学性质,不仅无可指摘,而且应当作为教师努力达成的基本目标。我早就说过:“学校生活是由教育工艺、学校制度和学校文化这三个按自然的逻辑顺序展开的层级构成的。”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工艺学“提示出人与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同样,教育教学工艺反映了教育教学自身的直接规定性,在教育教学活动中发生的各种直接关系,都是借助一系列可观测和可操作的目标、中介、工具、技术或手段实现的,教师如不首先掌握这些工艺或技艺,就根本无法驾驭和胜任教育教学活动。教育教学首先作为一种工艺性行为,决定了教师必须以“教书匠”为第一要务。所以,新教师的培训无疑也应当以教育教学工艺培训为首要课程和重中之重!
当然,对于新手教师的教育技艺训练,也不能做过分狭隘简单的理解。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在讨论技术、工艺问题的时候就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器物上手”的理论。教育教学行为自然是要和各种手段、工具、字话(师范生在学习期间就要训练“三字一话”的职业技能)、流程、身态等与工艺有关的“器物”打交道的。对新教师来说,使用“器物”的基本功是十分重要的,这些在师范院校就已经接受了初级的训练,只有到了“全副武装”“真刀真枪”地进入教育现场时才会得到检验。所以,一个新手教师还得接受严格的“器物上手”的训练。我当年在崇明岛做乡村教育实验时,训练年轻教师的基本功常常是非常严苛的,少不了“战地狮吼”。有一部纪录片曾实景实拍下我对一位年轻教师的“魔鬼式训练”。当然,在海德格尔看来,“上手”使用“器物”和单纯地认知“器物”是不同的,后者只是为了“事物抽象特性的显现”,而“上手”使用“器物”,则体现了“器物丰富性存在的澄明”,使用“器物”把对器物的观照与烦劳、感性与抽象、功利与非功利等都融合在一起,甚至具有美学的意义。所以,即使是在对新手教师进行技术训练的时候,也无疑是要灌注生命的认识、伦理和诗意的,这样的培训才不至于沦为纯粹的技术主义,把教师培养成教育技术的奴隶,也才可能像庖丁解牛那样从充满生命意蕴的技术操练入手,从“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的“见”的感性直观,到“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这一所谓“依乎天理”的“理”的把握,再进入“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艺”的阶段,最终上升到最凌空蹈虚、踌躇满志的“道”的至高境界。
关于教师成长的规律或周期,国内外也有不少研究。例如,加拿大学者把教师职业成熟水平分为五个阶段:(1)角色确认;(2)角色适应;(3)角色成熟;(4)发展“高原”期;(5)发挥骨干作用。也有美国学者认为,一个终身从事教育的教师都要经历几个发展阶段,即实习教师→新教师→专业化教师→专家型教师→杰出教师→退休教师,发展最顺利的教师5年内可达到国家教师标准,即成为专家型的教师。还有研究表明,美国新教师大约有三分之一会离开教师队伍,成为教师流失最多的一个时期。20世纪90年代中期,职业生涯管理理论从欧美国家传入中国,国内也有相类的研究,有教师成长的“三阶段论”(角色适应阶段、自主发展阶段、最佳创造阶段)、“五阶段论”(第1~3年,为新入职教师的适应期;第 4~7年,为经过锻炼逐渐适应课堂教学的稳定期;第8~23年,为大胆进行教改试验的试验期;第23~31年,为职业自足情绪滋长并可能失去专业发展的平静和保守期;第31~39年,为教师职业生涯终结的退出期)、“七阶段论”(职前实习培训的准备期;大约一两年时间上岗适应期;从初步适应后到30岁高峰的快速成长期;30岁至40岁的“高原”发展期;40岁至50岁的平稳发展期;50岁至60岁的缓慢退缩期;临近退休做好心理准备的平静离开岗位的平静退休期)等假设,其实是大同小异的,无非包括了建立、发展、维持与退出等几个主要阶段,这其中新教师的角色适应大概需要三年时间,也可以说这段时间是教师成长的关键期。区分这些阶段,一般说来对教师培训有更加实际的指导意义。当然,这种假设多少也带点“成熟假设”(maturity assumption)或“成熟论的观点”(the maturational point)的嫌疑,不可一概而论,不可机械照搬。毕竟,教师的发展是多样性的,有时还存在诸如非连续性、不确定性、随机性、偶然性甚至逆向性的现象。所以,教师培训也应当因人而异,因境而异,灵活应对。管理学上有一个“情境领导”理论,教师培训为什么不可以发展出一个“情境培训”理论呢?我在具体负责南通师范和江苏情境教育研究所合作举办的2000~2001年教育部小学语文骨干教师国家级培训期间,就将南通小学语文国培的巨大成功归结为“情境培训”的模式,并梳理出“情境再 现 ”“情 境 考察”“情 境 建构 ”“ 情 境 反 思”“ 情境对话”和“情境评价”等策略,这样的培训是值得深入探索的。
教师培训最终是为了教师的自我实现,“自我”才是教师培训“有的放矢”的终极之“的”。“师傅领进门,修身在本人”,这是我大学毕业刚进南通师范不久时师傅姜龙章老先生的一句赠言。先生一方面对我耳提面命,刀刻斧凿;另一方面又不断鼓励我反躬内省,自求自悟。所以,我在师傅手把手的指导下苦练教学基本功,很快就走上学术和实践的自主探研之路,不仅广泛涉猎文史哲等学术领域,独立编写百余万字的心理学、教育学、教育史、教育研究方法等教材(后来也有不少被纳入部编或省编教材),而且也把师傅这种鼓励教师自主研学的主张渗透在自己的教学探索之中。我当初在南通师范创立的颇具特点的心理学教育学自学辅导法就是这样“捣鼓”出来的,它曾对一大批未来教师产生不小的影响。我后来通过作坊式的带徒授教培养骨干教师,也是效法这条路子。
新教师培训从一开始就应当让他们知道,专业成长说到底是一个自我规划、自我负责、自我塑造和自我实现的工程。用心经营,收获的是智慧人生;苦心打磨,构筑的是健康人生;潜心雕饰,装点的是美丽人生;精心酿造,品味的是幸福人生!最好的教师生涯规划,在于激励每个教师做自己生命的设计师,对自己有意义的一生负责!
所以,教师培训归根结底是内生而非外烁的,培训者应当避免过于“好为人师”的偏向,鼓励新教师自觉自悟。古人常说,道无处不在,不必外索,不必迷信权威,关键在于“反求诸己”“深造自得”。有时拘泥字面,迷信权威,反而会深陷迷误,所谓“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就是这个意思。有时更要鼓励弟子质疑权威和书本,反身以求,在自由自觉的学习探索中不断由自我肯定到自我否定,再到自我否定之否定。当年,我带着南通师范学校一百多个品学兼优的应届毕业生分批到崇明岛海永乡做乡村教育实验,即使外在压力再大,也仍然要求他们坚持通过每天撰写个人日志、反思日常教学、团队合作相互激发等途径自我启发,自我激励。这样的训练,成效是非常明显的,这些弟子虽然还不是正式的上岗教师(李吉林亲切地称他们“小老师”),却创造了优质教学的奇迹,而且毕业不久就能很快适应和胜任职业要求乃至卓然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