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木屋

文/李小菁 图/粉色双鱼

1

寒假时，菊子坚持要去山里奶奶家住。

“你奶奶固执了一辈子，但我怎么也想不通她非要住山里，山里条件恶劣，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一点，你倒遗传了她，别的女孩子寒假都去南方旅游享受阳光，你倒好，发配自己来这种苦寒之地。都是羊肠小道，连车都开不上去……”妈妈送菊子到奶奶家后，再一次埋怨起来。

菊子笑着不语。她对于这片生养自己的大山感情深厚，就像奶奶一样，一辈子都不舍得离开，就算离开了总还是要回来。

菊子的到来奶奶当然高兴，她不停地摸索着孙女的头和脸，摸着摸着就咧着漏风的嘴笑：“是我的菊子没错。”

奶奶天生眼盲，从未看过这个世界。记得小的时候菊子问奶奶：“您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颜色的吗？”奶奶笑着说：“这我可没见过。不过，我可知道我的小菊子是什么颜色的。”“什么颜色什么颜色？”菊子急切地问。“让我摸摸，眼睛是蓝色的，鼻子是橙色的，嘴巴是绿色的……”“呀，奶奶，我不是成彩虹了吗！”菊子笑得咯咯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奶奶，心里装了一个大大的世界。这一点，菊子一直都相信。奶奶会讲很多故事，每个故事都真实得如同发生过。她讲山鸡的五彩尾羽，讲豪猪的尖尖的刺，讲山猫的蓝眼睛，讲梅花鹿温存的鹿角……奶奶的这个世界就是奶奶身边的大山，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个生灵。

菊子五岁之前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爸爸妈妈在山下打工，菊子就跟在盲眼奶奶后面，奶奶做农活，她就去摘野花。“小菊子啊，小心你前面有个尖石头！”奶奶总这样提醒菊子。菊子觉得奇怪：“您怎么知道啊，您又看不见！”“奶奶心里看得见！”奶奶调皮地对着菊子笑。这山上，哪里有棵油桐树，哪里能折到金银花，哪里长满了小柴胡，哪里能摘到最饱满的五味子，奶奶比明眼人还熟悉。把菊子放在奶奶身边，爸爸妈妈总是十分放心。可五岁时，妈妈说山里的生活对菊子成长不利，便和爸爸带菊子去了城里，这一去都快八年了。每年寒暑假，菊子总要抽时间回来陪奶奶。

“奶奶，您年纪大了，要不要明年去城里呢？”这一次，菊子看到奶奶佝偻的腰背、蹒跚的步子，觉得她真的老了。

“我哪里都不能去。”奶奶说。

“为什么？山上生活太不方便了，我们不放心您。”

“奶奶啊，跟这山有一种缘分，生生死死都不能断……”

2

进腊月时，下了一场雪，雪大得啊菊子生平第一次看到，天和地连成了一片，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菊子的膝盖。菊子把土炕烧得热热的，打算天天围在炕上听奶奶讲故事。可是，这时候奶奶突然发烧了，水米不进。她平时身体很好，家里没有备一点药。菊子必须要去镇子上买药。

奶奶家在半山腰，要去镇上得先绕到山的另一面，再沿着一条积年累月走出来的羊肠小道到山谷。前些年，山的这一面还住着好些人家，可现在这些人都搬走了，留下风雨飘摇的土屋结满蛛网，奶奶家是这么多年从来不空着的唯一的屋子。

去镇上，没雪的时候尚且要走上个把小时，何况现在地上有厚厚的积雪，天空中飞雪尚未停歇。就凭菊子小小的身体，要走到镇上，何其艰难。可是奶奶脸烧得通红，苍老瘦弱的身体在被子里哆嗦。菊子不能犹豫，用围巾把头脸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换上长筒靴就出门。她要尽快赶路，必须在三个小时之内赶回来。

山路原本就狭窄，被积雪完全掩盖后全都白茫茫一片，庆幸的是路两边的荆棘灌木依然挺立，可以辨认出路的大致位置。绕到山的另一面后，就完全是下坡路。脚下很滑，菊子走两步就滑好几步，虽然很惊险，滑行速度倒比走路更快。眼前茫茫飞雪，但能看得清镇上的人家，这让她心里很踏实，便加快了脚步。

也不知道滑了多久，一个不留神，菊子滑到了路边，一脚踩空，翻了两个大大的跟头。雪地是软的，她不觉得有多疼，便想立即爬起来回到路上。可是她根本爬不起来，这是一面异常陡峭的山坡，没有任何灌木和裸露的植物让她抓，菊子绝望地往下滑，期望出现一棵树能挡住自己，然而更不幸的是前面有一块大石头，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双腿撞上去，巨大的反击力让她的身体发生旋转，头撞上了石头，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菊子醒来时觉得身上很暖和，努力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系着红色头巾的老婆婆，还有一个穿着红棉袄的五六岁小姑娘，她们笑眯眯看着菊子。菊子想起身，但腿又疼又麻。

“别动啊孩子，你的腿受伤了。”老婆婆说，“不过别担心，我已经给你上了药。”

“谢谢您。请问，这是哪里？”菊子问。

“我家啊。就刚才，恰好家里没有柴了，我就去我们晴天时捡的柴堆那边拿柴，就看到你连摔带冻的，晕倒在冰冷的雪上。可怜的孩子。你别乱动啊，腿伤会好得快一些。”

“不行，我得去镇上给奶奶买药，我奶奶还在家里发着烧……”菊子用力起身，但是腿实在疼痛难忍。

“姐姐放心，你奶奶有人照顾……”小姑娘的嘴特别快，老婆婆轻喝一声：“二丫！”小姑娘便捂住嘴巴。

“我家里没有别人了，没人照顾，奶奶年纪大了，眼睛又看不见，发烧会很危险。”菊子坚持挪动双腿。

“哎，孩子你得听话……”老婆婆定定地看着菊子，菊子觉得那眼睛里有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她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很温暖，让她想沉入其中，眼皮越来越沉，竟然睡着了。

朦胧中，菊子觉得有人带着一身冷风进来。老婆婆嚷起来：“大丫，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去照顾姨婆吗？”

有个姑娘在嘻嘻笑着：“姨婆已经睡下啦，我来看看我姨姐姐。”

“胡闹，姨婆还病着呢！”

“您都不信我的医术吗？她已经好啦！这会美美地睡着了，我等会再过去。”大丫的声音靠近了，“嘿，姨姐姐真好看，听说城里的姑娘都好看！”

“你赶紧走。”老婆婆似乎生气了。

“好啦好啦。”大丫说着，似乎用手摸了一下菊子的脸，菊子努力睁开眼睛，隐约看到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姑娘，披着红色的披风，正笑嘻嘻地看着她。菊子动了动嘴，却动不了，看到大丫转身，一阵红影子掠过，大丫不见了。

是梦又不像梦，但菊子担心奶奶的那颗心竟然放下了。老婆婆和小姑娘在悄悄说着话，菊子很努力才听到老婆婆断断续续的声音：

“……菊子姐姐睡醒了就没事……我没给你讲过吗？那个姨婆啊，就是我的亲妹妹啊……对，你姐姐知道……她就是人类，只不过，她总有一天会变成你姨婆的……得等到一定时候吧……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啊？……你姨婆太善良了，做人类肯定能活很久啦。山里所有的动物啊植物啊哪个没有受过你姨婆的恩惠，都喜欢她感激她，也会照应她啊……她啊不会离开山里的，也离不开山里……”

屋子暖和的气流让菊子彻底地睡着了。

3

“菊子姐姐。”

菊子在小姑娘清脆的呼唤中醒了过来，老婆婆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晚热汤。“喝了汤你就好了。”

菊子接过碗，咕咚咕咚全喝完了。有蘑菇的味道，还有金银花的清香，有点涩的一定是五味子了。就是小时候奶奶常给她做的汤的味道，菊子小时候生病一喝这个汤就浑身有劲了。果然，菊子动了动腿，竟完全好了。她走到门口，外面已经晒满了阳光。已经是第二天了？“啊，奶奶！”菊子喊了一声，就赶紧往外面跑。

“别着急啊孩子！”老婆婆在后面喊，菊子回头对她招招手，这才看到自己住了一个晚上的房子就在一块巨大的山崖下，木头搭成，非常简陋。等奶奶身体好了，再来道谢吧。菊子想着，顺着屋前的小路往山下走。

天已经完全放晴，天蓝得发亮，亮闪闪的太阳光照在雪地上，雪也亮晶晶的，像整个世界都在发光。视野很开阔，菊子从山上往下望，镇子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这让菊子的心里暖洋洋的，奶奶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与往常去镇上的那条路不同，路更顺，菊子滑行下去，没有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也没有碰到一个凹下的洼，很快就到了镇上。菊子跑到诊所，买了退烧药，又急匆匆往回赶。

经过昨夜的大雪，路上的积雪更厚了，上山变得更加艰难，好不容易爬上去一步，却滑下来两三步，照这样走下去，大半天都到不了家。菊子正着急时，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是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啊，她静静地看着菊子笑。菊子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清澈的眼睛，像一潭泉水，让菊子好像要跌进去，她不由自主跟着小姑娘走，脚步一下子变轻，低头一看，路已经完全平坦了。她跟着小姑娘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奶奶屋子后面不远的路上。小姑娘呢？菊子环顾四周，哪里有红色的影子，好像刚刚只是一场幻觉。

回到家，奶奶居然在煮饭，完全不像一个病人的样子。

“奶奶？我给您买药去了。你怎么下床了？”菊子惊讶地问。

“傻菊子，你昨天不是已经给我喂过药了吗？”

“昨天，我……”

“是啊，你说是给我采的草药，你哪里懂草药，又下雪，哪里能采到药啊。我还想问你呢，哪里弄来的草药，真管用，喝了睡一觉完全就好了。”

“是，是吗？我在您之前采的药里面随便找的……”菊子怔怔地想着，过了一会儿又问：“奶奶，我小时候您给我讲过迷狐的故事，那是真的吗？”

“真的啊。我亲身经历过。我那时候估计就你这么大吧，跑去采药，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不熟悉的山坡了，怎么都找不到回来的路，我着急地原地跺脚，那时突然有一个动物，在我的盲眼前直晃，那动物长得热乎乎的颜色，我着迷了一般就跟着那动物走了，很快就找到了熟悉的路……你小时候我就给你说过啊，山上的动物，都是特别有灵性的，尤其是狐狸，有人说狐狸会把人迷倒骗到高山上，然后再把人推下去，明明就是胡说。狐狸特别善良……”

“奶奶，您见过狐狸变成人的模样吗？”

“这个倒没见过，我是瞎眼老太婆嘛。不过，我相信，变成人的狐狸也不绝对不会害人的。”

“为什么？”

“我说不会就不会！”奶奶的固执劲儿又上来了。

4

天晴后，菊子带着奶奶去找那天遇到的小屋，那是一片奶奶并不熟悉的地带。找了好久，才找到了那个大山崖，但崖下没有木屋子。

“奶奶，您不会觉得我是乱编故事吧？”菊子很失落。

“不，”奶奶调皮地笑着说，“也许我真是狐狸变的呢！”她恰好包着一块红色的围巾，笑眯眯的脸跟那个老婆婆特别像。

也许是呢。菊子笑了。找不到没关系，那三个红色的身影一定就在这附近，看着奶奶和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