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顽劣少年,人嫌狗厌。母亲性子温良,管不住他;父亲倒是暴躁,就是没工夫管他;爷爷是个老军人,既有架势又有空,就是年老了跑得比他慢,抓不到他。这个家,他最不喜欢父亲。
家务琐碎,水管坏了母亲修,就连煤气罐没气了,母亲也要自己搬,并且她还要朝九晚五地上班。父亲是不用操很多心的。父亲喜欢摄影,常年背着器材名山大川到处跑,拍时装模特,拍如画风景,总不在家。日子长了,班里很多同学以为他生活在单亲家庭。他常常给杂志上的时装模特的脸上画叉,或者添两撇小胡子,觉得很好玩。每次父亲回家,家里总是一团喜气,妈妈会做父亲最爱的雪豆煲猪手,爷爷会收起平日把弄的二胡,一家人围着火炉专心致志地听父亲讲外面发生的趣事。
可他,在父亲回家后依旧没有分毫收敛——小区花园边,他专拿小石子砸灯箱;母亲单位里,他一抬脚踢倒一排自行车;邻居家,他把金鱼捞出来喂猫;学校里,他踩小女生的裙子、扯人家的辫子,坏得没边没沿。
老师通知家长来领人。爷爷来了,向老师下了保证,按着他的头往下压,给老师鞠躬道歉。老师叹气:“老人家,不要太溺爱孩子。”他在一旁,心想关爷爷什么事,并替爷爷觉得委屈。
爷爷牵着他,一老一小,沉默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回到家,他迎来了父亲的一顿暴打。他不哭,很硬气的样子。打完了,他一头趴在爷爷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后来他不理父亲,觉得父亲没资格打他。在又一次惹祸后父亲挥起巴掌时,他顶嘴:“这个家,谁来管我,也轮不到你,你最没资格打我!”父亲愣了一会儿,打得更狠了。
他和父亲的感情一直不好。有一次,他和爷爷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爷爷说:“其实你小时候和你爸感情很好,那时候你肉嘟嘟的,最喜欢坐在你爸的脖子上,一不留神还偷偷给他脑袋上扎几个朝天小辫,有客人来了看着直笑,你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惜后来你大了,你爸又总出门,便生疏了。父子哪有隔夜仇,去,给你爸承认错误。”
他有点儿生气。本来还以为爷爷最疼他,看来还是偏袒自己的儿子。“不去!”他气得一扭身出了门。片刻后又回来,嬉皮笑脸地、腆着脸缠着爷爷:“天气多好啊,我们去公园遛鸟吧!你那虎皮鹦鹉也该去透透气了,这两天都郁闷得不叫了。”爷爷笑得很开心。其实他是最舍不得让爷爷生气的。
有天放学,经过一个小巷子,他看见一户人家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挂着很多小石榴。他想摘几个小石榴玩,就探头探脑地进去了。
院中有一个半大少年,个子比他高,正在拿钥匙开门,见他进来,目光闪躲,有点慌张的样子。他也有些慌,愣了一会儿,笑嘻嘻地上前说:“开不了门吗?打110报警电话吧,那有开锁公司的备案。我爷爷是老公安了,你不相信啊,我帮你打。”
他作势要打电话,少年推开他,准备逃走。这时主人回来了,把两人抓住,一起送到警察局。他猜得没错,那少年是个小偷。可纠缠中,他也被人当成了同伙。
爷爷把他领走的时候,神情凝重。他有些不安。回家路上,他眼睛含着泪,说:“爷爷,您是相信我的,对不对?”爷爷说:“我从来就没想过你会是同伙,我只是难过,你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万一那小偷有其他同伙呢?万一他手里有刀子呢?爷爷老了,胆子小了,爷爷只要你好好的。”他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所有的惊吓、委屈都烟消云散。
回到家,父亲十分恼怒,不让他进家门。他冲父亲大吼:“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他转身离开了家。他想:这样没温暖的家,不要就不要了罢。
父亲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网吧里酣战。父亲眼里有血丝,声音沙哑:“跟我回家。”
“不!”他说。
“爷爷去世了!为了找你,他急得脑溢血!”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号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冲破了平日的沉默压抑,变得撕心裂肺。
那是他最爱的爷爷啊!最后一面是在何时呢?他转身离家时,爷爷还以为他只是赌气跑出去散心了,站在他身后,目光里充满了怜惜与眷恋,可是他看不到了。
他原谅了父亲,但不能原谅自己。谁都会犯错,但并不是所有错误造成的后果都能挽回。
他记忆里一向喜好玩乐的父亲,一夜之间变成了沉默坚毅的男人。
父亲开始顾家,家里的笑声多了起来。他常和父亲一起坐在院子里,拉拉二胡,逗逗虎皮鹦鹉,默默想念爷爷。
这个少年就是我。
大概每个男孩,少年时期都有过共同的样子。小时候,我是我,调皮捣蛋,干坏事是家常便饭;长大了,我是父亲,潇洒不羁,不愿受束缚,虽爱着自己的孩子,方式却笨拙且粗暴;年老后,我就成了爷爷,慈眉善目,温暖包容,看透一切,却日薄西山,英雄迟暮。
所以,不要吝惜拥抱和赞美,趁还来得及,请开口说爱。因为也许一个愣神儿,便从此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