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

2018-06-01 09:20黄韫彦
初中生 2018年16期
关键词:族长红衣阁楼

黑云翻滚,像盘踞在天空中蓄势待发的猛兽。一个灰墙旧瓦的村庄,被包裹在混沌之中。

“族长,你别费心思了,我是不会离开家的!”长妈梗着脖子,双手叉在臃肿的腰上,站在门槛上大声说。

“就算你舍不得这个家,也得为你闺女想想。”族长佝偻着背说话时,脸涨得通红。

长妈听族长这样说,放声道:“巫婆的预言我是不会信的。她鬼鬼祟祟的,哪有个正经样儿。听信她的话,离开家园,像孤魂野鬼似的四处游荡吗?百年浩劫?根本就是胡说!”

几个村民围了过来。族长四下瞅瞅:“你胡说什么!洪灾不是儿戏,半个村庄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也在加紧打点行装。这是闹着玩的吗?”说罢,村长狠狠地指向浸没脚踝的浑水。

“那您赶紧回去打点行装吧!别等洪水淹没了饭桌,您吊在房梁上哭!”长妈大笑一声,朝屋里走去。

长妈踩着木梯爬上了昏暗狭窄的阁楼,冲着窗边轻声说:“长月,小心别摔下去。”窗边的板凳上,踮着一双脏兮兮的脚,脚主人几乎把半个身子伸在窗外。她正用手拢着嘴喊:“纸鸢,你家被淹了吗?”

一个娇弱的声音从对面阁楼的窗口传来:“淹啦,我们住阁楼里了!”

“我们也是!我跟你说——我现在洗澡只要躺在地上就可以啦!”

那边传来一阵笑声:“很脏的,长月!”

“脏有什么,命都要没了!”

路上,一抹鲜艳的红色吸引了长月的眼球。

一双白皙的脚逆着混浊的水流挪动着,一袭赤红如血的衣裳拖在身后,一头半遮面容的长发乌黑发亮。她战战兢兢、磕磕绊绊地行走在将自己衬得愈加鲜艳的灰暗村庄里。她不时懵懂地四下张望,打量着路旁破败的透着陈腐气息的房屋。

男孩子们陆续钻出自家的房门,好奇地打量着她。

木泽是第一个打破寂静的男孩儿。他趾高气扬地踏着水拦在她面前,其他几个男孩跟在身后围了上来。女孩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们村里好像没有这个人,对吧?”木泽高声问道。

“没见过。她的头发怎么跟鬼似的?”

“她穿着红色的衣服。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红衣服。”

“她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好了,好了!”木泽的喊声平息了七嘴八舌,他颇为得意地继续说,“出现这样奇怪的人,应该让我爷爷看看。说不定是什么祸害!”说罢,他便去抓女孩的手腕。女孩灵敏地躲开了。木泽不耐烦地撇撇嘴,粗暴地抓住了女孩的胳膊。木泽手里抓着的胳膊非常滑腻,一下就被挣脱了。木泽觉得自己摆不平一个娇弱的女孩实在有失颜面,于是恼羞成怒,一声令下:“把她给我带走!”

一声响彻云霄的呐喊传来:“住手!”

男孩们齐刷刷地望向从木门里火速冲来的女孩。她在众人面前刹住脚,一手叉腰,一手直指木泽的鼻子:“大白天的,你们好意思在街上欺负人?”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爱管闲事的‘男人婆’长月。”木泽怪笑一声,俊秀的眉眼挤成一团,“我是要把这个奇怪的人带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

“木泽,你不就是仗着你爷爷是族长,到处撒野吗?这个女孩,我带走了!”长月拉起女孩就跑。男孩们追了几步停了下来。

木泽嗫嚅着低声命令:“走……去告诉我爷爷!”

长月拉着女孩钻进家门,蹿上楼梯。忽然,女孩挣脱她的手,静静地站住了。长月只好按着女孩的肩膀在松动潮湿的木梯上坐下,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你父母呢?”

女孩沉默不语。长月有点急了:“你……不能说话吗?还是不愿意说?算了,你饿了吧?我娘烤好了香喷喷的玉米烙。”说着,长月抓起女孩冰凉柔嫩的手。女孩摇了摇头,充满歉意地挣脱了。随后,她站起来走下楼梯。

“哎,等一等!”长月急匆匆地喊。

女孩在门口回过头,望了长月一眼,消失在门外。

“你听说了吗?村里出现了个穿红衣的小姑娘。”

“红衣?那不是新娘子才穿的吗?谁家的闺女?”

“没有人认识她。据说,长得还挺吓人。”

“族长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只说不知是福神下凡还是水妖索命,反正是危险人物,避而远之就行了。”

“哗啦……哗啦……”清冽的湖水涤荡着湖旁幽香的芳草,仿佛只有这湖上的一方天幕是澄澈清亮的。这个湖隐藏在村庄后面的众多山丘中,洪水尚未殃及此处。女孩坐在岸边,摇晃着白皙的双脚,鲜红的裙摆漂浮在湖面。

清风拂来,抚过女孩的脸颊,带来丝丝凉意。她突然起身,一步步地朝湖中心走去。水面浸没了她的脚踝、双膝、胸口。正当她打算闭上眼睛沉入湖底时,岸上传来阵阵呼唤:

“红衣!红衣……”

女孩回头,长月已站在岸边,喊着:“你在干什么呀?水里很凉的,快上来吧!”

片刻后,两个女孩并肩坐在岸上。

“有人说你在后山的湖边,我就偷偷过来了。大人不让我们到这里来的。”长月伸出的手掌上团着一条略显陈旧的红丝带,她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从阁楼里找到的。觉得很适合你,送给你!”

女孩接过丝带,用它绾起发丝,在脑后扎成松松的马尾。一绺青丝从耳畔滑落,垂在她如画般的眉目前。长月痴痴地盯着女孩凝脂似的肌肤,喃喃道:“你……你长得真好看。”

女孩眼底泛起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睛像月牙般明亮。长月从布袋里掏出玉米烙,塞给女孩:“你没吃东西吧?给,刚热过的。”

长月用一只手托着腮帮,注视着红衣小心翼翼地细嚼慢咽。“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长月突然说。女孩摇了摇头。“那我叫你红衣吧!行吗?”长月见对方没有拒绝的意思,开心地仰面躺下,伸了个懒腰。

“红衣,纸鸢家搬走了。”“红衣,村西有一间屋子倒塌了。”“红衣,我娘说,我们不会搬走……”“红衣,你说我会不会被洪水卷走,我和我娘会不会死掉?”

“不会的。”红衣突然开口,“你和你娘都不会有事。”

长月开心地看着她,眼底生着亮光,兴奋地摇了摇红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

红衣摇了摇头。

“我相信你的话。”长月拍了一下红衣的肩,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真是的,非要我把这个莫名其妙的镇妖衣送到这儿。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那妖女藏在哪里?”木泽怀里揣着一件淡色的裙子,磕磕绊绊地攀爬着,“这边的路很危险的……哎呀!”

木泽失足跌落在岩缝的豁口中,被坑底的泥水裹满了身,胳膊和脚踝火辣辣地疼。他狼狈地扯开嗓子喊:“救命呀!救命呀!”

岩石边,探出一张清秀的脸。他愣了愣,认出了那件红色的衣裳,故意嚷嚷:“你这个妖女,是你害我掉下来的吧?我们何仇何怨!你想干什么?”

红衣看了一会儿,消失了。

木泽凄厉地哭喊起来:“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啊!哎哟——”忽然,一根晃晃悠悠的藤条敲了下他的脑袋。红衣的头又探了出来。

“你放的绳子?你不会使诈吧?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木泽没底气地喋喋不休。

“我没那么无聊。”红衣回应。

红衣再次消失。木泽犹豫一番后顺着藤条爬了上来。他四下张望,试探地问:“喂,你还在不在?”

“我爷爷送给你一件衣服,你别再穿红色的了。”木泽的声音有些弱了下去,他把衣服搁在岩石上,“我放在这里了。我走了。”

木泽拖着扭伤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刚回到村里,遇上族长和长妈吵得不可开交。

“你没听说吗?村东又有栋房子塌了,活埋了一个常年居住的寡妇!”族长因恼怒脖颈上青筋突起。

“这和那个小姑娘有哪门子关系?咳咳……那屋子年代久了,地基快被蚂蚁蛀穿了,咳咳……洪水一泡,自然散架。”长妈不时掩住口鼻咳嗽,但反驳的话语凌厉不减。

“自从那来路不明的丫头出现,灾难就接二连三,全村上下谁看不出来?她只进过你的屋,你看,你不也无故染上了伤寒?”

“咳咳——这是我自己呆在凉水里引起的,不要扯上无辜的人。咳咳……”

族长看到木泽,马上拉到身边:“木泽,你说说,那红衣姑娘是不是有些古怪?”

“也许真不是什么坏人……”木泽低着头从牙缝中蹦出这句话,然后挤进人群跑了,留下脸色气得发紫的族长。

红衣把装玉米烙的袋子收起来时,一枚铜顶针骨碌碌地滚了出来。红衣捡起来,把它举到眼前——她没见过这玩意儿,但觉得可能是长月家的重要物件,说不定此刻她们正到处找它呢。

木泽留下的衣服搁在岩石上,红衣不曾动过。红衣把顶针攥在手心,起身朝山下走去。来到村里,没见任何人影。村里地势低,洪水已淹没了她的小腿。

一个人从一扇门内探出头来,喃喃道:“怕是又要下大雨了。”瞅见红衣,他立刻露出慌张之色,随之关门进屋。

红衣继续向前走着,混沌的泥水里溅起朵朵水花,紧接着稠密的雨点砸了下来,整个世界瞬间晦暗一片。红衣被暴雨打得睁不开眼睛,盲目地向前挪着步子,努力辨认长月的家。

“咳咳,咳……”

长月担忧地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搅拌着碗里的药,舀一勺匆匆送入长妈嘴里。大雨铺天盖地,淹没了病榻上虚弱的咳嗽声。

“娘,雨太大了……”长月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红衣跌跌撞撞地在雨中摸索,冷不防被涌入口鼻的雨水呛到,“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浑黄的水中立刻现出了殷红。红衣透过勉强撑开的眼缝,看到一团庞然大物呼啸而来。

红衣怔住了,紧接着就被淹没了。

红衣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拽走,洪流如利刃般剜着她的肌肤,她浑身疼痛难忍。同时,耳边不断传来木板的断裂声,泥浆中翻涌的断墙不时撞击着她的肋骨。红衣觉得生不如死。

突然,她的呼吸顺畅起来,身体也变得轻盈——她的双腿变成了透明的尾鳍,身躯随之缩小。洪水中一抹若隐若现的鲜红,在逆水畅游。只要回到湖里就安全了,洪水淹不到那儿。

洪流中,只见两个老人趴在一块木板上,时浮时沉,洪水不时灌入他们的口中。

一个女孩从阁楼的窗户探出头,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房子摇摇欲坠,女孩即将连同阁楼一起葬身洪水。

一条红色的大鱼猛的一颤,急摆尾鳍快速游了过去。

一个巨大的浊浪腾空而起,朝女孩狠狠砸去。女孩捂住眼睛的瞬间,瞥见一抹鲜红跃至面前。刹那间,水花飞溅。她隐约看见,一条系着红丝带的鱼跃出水面。然后,她被震耳欲聋的轰响和山崩地裂的摇晃包裹。她失去了知觉。

村庄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幸存的人,从倾塌的屋里出来,浸入齐腰深的洪水中。污浊的水面上漂浮着锅碗瓢盆和断木残枝。

族长颤巍巍地爬上门口的木桩,问大家:“情况怎么样了?”

“村东的房子全塌了,淹死了两个人。村西这边还好。”

“长月家呢?”

“母女平安。”

“她们的坚持带来了好运。”族长重重地点点头,倚在断墙上仰面望着澄澈的天空,“这场灾难,该到头了……”

长月站在洪水中,呆呆地凝望着水面上漂浮着的一条红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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