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的出现与《诗经》诠释学的产生

2018-01-28 10:04刘毓庆
铜仁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尔雅谓之诗经

刘毓庆

( 山西大学 国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

战国时的百家争鸣,为《诗经》学创造的生态环境并不理想,百家中兴起的反《诗》学思潮,破坏了与礼乐相伴而行的《诗》学传统。随着《诗》乐的丧失,原为乐之附庸的《诗经》文本诠释获得了独立的契机。《尔雅》则无疑是《诗经》诠释学的开山之作,它的出现,为《诗经》研究开辟了一条新道路。

《尔雅》是训诂学史上地位绝高的著作。关于它的成书时代,歧说较多。署名刘歆的《西京杂记》卷三说:“郭威,字文伟,茂陵人也。好读书,以谓《尔雅》周公所制……余尝以问扬子云,子云曰:‘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家君以为,《外戚传》称史佚教其子以《尔雅》,《尔雅》,小学也。又《记》言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尔雅》之出远矣。旧传学者皆云周公所记也。张仲孝友之类,后人所足耳。”郑玄《驳五经异义》说:“《尔雅》者,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文。”张揖《上〈广雅〉表》说:“昔在周公,纉述唐虞,宗翼文武……制礼以导天下,著《尔雅》一篇以释其义……今俗所传三篇《尔雅》,或言仲尼所増,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郡梁文所考。”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说:“《释诂》一篇,盖周公所作;《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欧阳修《诗本义》卷十曰:“《尔雅》非圣人之书,考其文理,乃是秦汉之间学《诗》者,纂集说《诗》博士解诂之言尔。”四库馆臣以为“其书在毛亨以后。大抵小学家缀缉旧文,递相增益。周公、孔子,皆依托之词[1]339。周祖谟先生认为《尔雅》成书于西汉武帝以后、哀平之前[2],何九盈先生认为成书于战国[3]。但各家比较趣于一致的意见是,其中最少有一部分是在先秦时形成的,其后“递相增益”,以成今貌。释《诗》《书》之文在先秦前成书者居多。据赵岐《孟子题辞》所言,汉文帝时就置有《尔雅》博士。文帝去秦亡不过三十来年,如《尔雅》非秦前旧物,很难想象文帝竟会如此重视。因此笔者同意《尔雅》为先秦旧典之说,后人增益修删,时或有之。

《尔雅》所诠释的重点是儒家经典,故《论衡·是应》篇曰:“《尔雅》之书,五经之训故,儒者所共观察也。”张揖《上〈广雅〉表》说:“《尔雅》之为书也,文约而义固;其陈道也,精研而无误。真七经之检度,学问之阶路,儒林之楷素也。”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亦云:“《尔雅》之作,本释五经。”又曰:“《尔雅》者,所以训释五经,辩章同异,实九流之通路,百氏之指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博览而不惑者也。尔,近也;雅,正也,言可近而取正也。”但其更多的是诠解《诗》《书》,故郭璞《尔雅注序》说:“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絶代之离词,辩同实而殊号者也。”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亦曰:“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郑樵《尔雅注序》又说:“有《诗》《书》而后有《尔雅》,《尔雅》冯《诗》、《书》以作。”高承《事物纪原》卷四说得更干脆,以其“大抵解诂诗人之旨”。而明人郑晓《古言类编》直以其为先秦的一部《诗传》。其曰:“《尔雅》盖《诗》训诂也,盖子夏《诗传》也。子夏辈六十人,纂先师微言为《论语》。《论语》中言《诗》者多矣,子夏独能问逸诗,遂悟务本之学。晦庵《读诗纲领》述《论语》十条而终之,子夏得无意乎?传记中言子夏尝传《诗》,今所存者《诗》大、小《序》,《小序》又非尽出子夏,故曰:《尔雅》,子夏《诗传》也。《疏》言《释诂》周公所作,今其中一字二字者姑弗论,‘谑浪笑傲’,变风诗,焉得周公释乎?‘支干’‘九州’‘五方’‘四极’‘佛佛徨徨’之类 ,《诗》无其文,或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要之传《诗》者十九。且《尔雅》有《释诂》《释训》,毛公亦以其传《诗》也,故其解《诗》错取《尔雅》之名,题曰《诂训传》。则《尔雅》之传《诗》,毛公固谓其然矣。《诗》有《风》《雅》《颂》,而独云《尔雅》者,《雅》有二,《小雅》兼乎《风》,《大雅》兼乎《颂》。《诗》之辞有体,比之乐有音。《大雅》之体与音,《颂》类也;《小雅》之体与音,《风》类也。故曰《尔雅》兼《风》《颂》矣。‘尔’之言‘近’也、易也,言其近且易,可以明‘雅’也。”焦竑《笔乘》、顾起元《说略》等说大同小异,认为《尔雅》为子夏辈所作则未必,而以其为解《诗》之作,未必没有道理。像《尔雅·释诂》首句曰:“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共释词十一个,而其中就有九个与释《诗》有关。如:

初:《兔爰》“我生之初”,意即我生之始。

哉:《文王》“陈锡哉周”。笺:“哉,始。”

基:《昊天有成命》:“夙夜基命宥密”。传:“基,始。”

祖:“六月徂暑”。笺:“徂,犹始也。”是据《尔雅》以“徂”为“祖”之借。

肈:《生民》“以归肇祀”。传:“肇,始也。”

胎:《七月》“殆及公子同归”。传:“殆,始也”。“殆”通“胎”。

俶:《既醉》“令终有俶”。传:“俶,始也。”

落:《访落》“訪予落止”。传:“落,始。”

权舆:《权舆》“不承权舆”。传:“权舆,始也。”

我们再看郭璞的《尔雅注》:

“林、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注:“《诗》曰:‘有壬有林。’又曰:‘文王烝哉。’其余义皆通见《诗》《书》。”

“弘、廓、宏、溥、介、纯、夏、幠、厖、坟、嘏、丕、奕、洪、诞、戎、骏、假、京、硕、濯、吁、宇、穹、壬、路、淫、甫、景、废、壮、冢、简、箌、昄、晊、将、业、席,大也。”注:“《诗》曰:‘我受命溥将。’又曰:‘乱如此幠’‘为下国骏厖’‘汤孙奏假’‘王公伊濯’‘吁谟定命’‘有壬有林’‘厥声载路’‘既有淫威’‘废为残贼’‘尔土宇昄章’‘缁衣之席兮’。廓落宇宙,穹隆至极,亦为大也。‘箌’义未闻,《尸子》曰:此皆大,有十余名而同一实。”

“幠、厖,有也。”注:“二者又为有也。《诗》曰:‘遂幠大东。’”

“迄、臻、极、到、赴、来、吊、艐、格、戾、懐、摧、詹,至也。”注:“齐楚之会郊曰懐,宋曰届。《诗》曰:‘先祖于摧。’又曰:‘六日不詹。’詹、摧,皆楚语方言云。”

很显然,郭璞是把《尔雅》认作是以诠释《诗》《书》为主的著作来对待的,故而注《尔雅》时多引《诗》以为证。但郭氏引《诗》证《雅》,多据《毛传》立说,如果依据清人郝懿行的《尔雅义疏》看,其诠释《诗》之处,就要大大超过郭氏所引了。因而研究《诗》学,《尔雅》是绝不可忽视的一部巨著。

《尔雅》释《诗》,主要是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虑的。它将《诗》《书》等古籍之词汇,分为《释诂》《释言》《释训》《释亲》《释宫》《释器》《释乐》《释天》《释地》《释丘》《释山》《释水》《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等十九个部分。这十九篇可分为四组,《释诂》《释言》《释训》三篇为第一组,这一组重在释语言词汇。《释诂》所解释的对象是“古代语言”,用前人的话说,就是“举古言释以今语”。《释言》解释的是当时还在通行的语言,即所谓“约取常行之字而以异义释之”。《释训》多释“形容写貌之词”。[4]卷一、二、三这一部分在《诗经》诠释史上是最具有意义的一部分。非此无由通古语,《毛诗故训传》即多采《尔雅》以为说。如孔颖达言:

毛以《尔雅》之作多为释《诗》,而篇有《释诂》《释训》,故依《尔雅》训而为立传……《尔雅》所释十有九篇,独云“诂训”者,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训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释言》则《释诂》之别,故《尔雅序》篇云:“《释诂》《释言》,通古今之字,古与今异言也。《释训》言形貌也。”然则“诂训”者,释古今之异辞,辨物之形貌,则解释之义,尽归于此。《释亲》已下,皆指体而释其别,亦是诂训之义,故唯言“诂训”,足总众篇之目[5]269。

在这一部分中,有径举《诗》全句发释者,如:

谑浪笑敖:戏谑也。

翕翕訿訿:莫供职也。

旣微且尰:骭疡为微,肿足为尰。

是刈是濩:濩煮之也。

履帝武敏:武迹也,敏拇也。

张仲孝友: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

有客宿宿:言再宿也。有客信信,言四宿也。

其虚其徐:威仪容止也。

猗嗟名兮:目上为名。

式微式微者,微乎微者也。

徒御不惊:辇者也。

有未明言释《诗》,而释《诗》之义昭然者,如《释诂》“痡、瘏、虺頽、玄黄,病也。”“关关噰噰,音声和也”等,《释言》“里邑也”至“罹毒也”的三十九条,《释训》“绰绰、爰爰,缓也。”“坎坎、壿墫,喜也。”“瞿瞿、休休,俭也。”“旭旭、蹻蹻,憍也。”“委委、佗佗,美也。”“肃肃、翼翼,恭也”等,其所释《诗》义甚明。

第二组《释亲》《释宫》《释器》《释乐》,重在解释人的家庭社会关系与日用器物的名称。《诗经》在抒写人的生活情感中,自然要涉及到亲属称谓、宫室建筑、日用器物、管弦器乐等方面的内容,而《尔雅》则对此等作了一定的解释。如:《渭阳》曰“我送舅氏”,《释亲》则曰“母之昆弟为舅”;《硕人》曰“邢侯之姨,谭公维私”,《释亲》则曰“妻之姊妹同出为姨,女子谓姊妹之夫为私”;《节南山》曰“琐琐姻亚”,《释亲》则曰“妇之父母、壻之父母相谓为婚姻,两壻相谓为亚”;《抑》篇曰“尚不愧于屋漏”,《释宫》则曰:“西北隅谓之屋漏”;《君子于役》曰“鸡栖于埘”“鸡栖于桀”,《释宫》则曰“鸡栖于弋为榤,凿垣而栖为埘”;《楚茨》曰“祝祭于祊”,《释宫》则曰“閍谓之门”;《緜》篇曰“应门将将”,《释宫》则曰“正门谓之应门”;《防有鹊巢》曰“中唐有甓”,《释宫》则曰“瓴甋谓之甓……庙中路谓之唐”;《生民》曰“于豆于登”,《伐柯》曰“笾豆有践”,《释器》则曰“木豆谓之豆,竹豆谓之笾,瓦豆谓之登”;《宛丘》曰“坎其击缶”,《释器》则曰“盎谓之缶”;《诗》有《九罭》,《释器》则曰“緵罟谓之九罭。九罭,鱼网也”;《鱼丽》曰“鱼丽于罶”,《释器》则曰“嫠妇之笱谓之罶”;《南有嘉鱼》曰“烝然汕汕”“烝然罩罩”,《释器》则曰“罺谓之汕,篧谓之罩”;《潜》曰“潜有多鱼”,《释器》则曰“槮谓之涔”(潜、椮通);《兔爰》曰“雉离于罗”,《释器》则曰“鸟罟谓之罗”;《诗》有《兔罝》,《释器》则曰“兔罟谓之罝”;《緜》篇曰“缩版以载”,《释器》则曰“大版谓之业,绳之谓之缩”;《匪风》曰“溉之釡鬵”,《释器》则曰“鬵,鉹也”;《大东》曰“鞙鞙佩璲”,《释器》则曰“璲,瑞也”;《淇澳》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释器》则曰“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灵台》曰“贲鼓维镛”,《有瞽》曰“应朄县鼓,鞉磬柷圉(敔)”,《释乐》则曰:“大鼓谓之鼖(贲),小者谓之应”,“所以鼓柷谓之止,所以鼓敔谓之籈”;《园有桃》曰“我歌且謡”,《释乐》则曰“徒歌谓之謡”;《行苇》曰“或歌或咢”,《释乐》曰“徒击鼓谓之咢”。从中可以看到,其所涉及的内容很广泛,衣物、佩饰、宫室、庙宇、生产工具、食用器物、加工名称、乐用器材、演唱形式等,凡是由人的活动形成或创造的一切,似乎都有所涉及。《释亲》重在确定人在血缘链条上的位置;《释宫》等则是与周代礼制相联系着的,重在正名,体现着以人为中心的生活世界的秩序。

第三组《释天》《释地》《释丘》《释山》《释水》五篇,解释天文地理。天地山川丘阜原野,是人类生存的空间环境,因而《诗经》中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比较多,这也成了《尔雅》所关注的内容之一。如《释天》:“穹苍,苍天也。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而诗《桑柔》云“靡有旅力,以念穹苍”,《黍离》云“悠悠苍天”,《雨无正》云“浩浩昊天”,《召旻》云“旻天疾威”,《信南山》云“上天同云”。显然全是对《诗》而发的。又曰:“南风谓之凯风,东风谓之谷风,北风谓之凉风,西风谓之泰风。”诗中则有“凯风自南”“习习谷风”“北风其凉”、“泰风有隧”。《皇矣》曰“是禷是禡”,《释天》则曰:“是禷是禡,师祭也。”《吉日》曰“既伯既祷”,《释天》则曰:“既伯既祷,马祭也。”《緜》篇曰“乃立冢土,戎丑攸行。”《释天》则曰:“乃立冢土,戎丑攸行。起大事,动大众,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谓之宜。”《采芑》曰“振旅阗阗”,《释天》则曰:“振旅阗阗,出为治兵,尚威武也。”这显然都是为《诗》而设的条目。在这一部分中涉及到了《诗》中有关风雨、星辰、祭祀、田猎、武事、旌旂等方面的内容。

《释地》《释丘》《释山》《释水》这四篇,涉及到了《诗经》中郊野原隰、山川河流、丘阜州渚等方面的内容。如《诗》有“税于农郊”“自牧归荑”“野有死麕”“郁彼北林”“在坰之野”等,《释地》则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诗》有“无矢我陵,我陵我阿”,《释地》则曰“大阜曰陵,大陵曰阿。”《诗》有“于彼新田,于此菑亩”,《释地》则曰:“田一岁曰菑,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畬。”像《释山》“石戴土谓之崔嵬,土戴石为砠”,是释《卷耳》文;“多草木岵,无草木峐”,是释《陟岵》文。《释水》“河水清且澜漪,大波为澜,小波为沦,直波为径”,是释《伐檀》文;“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为厉”,是释《匏有苦叶》文;“泛泛杨舟,绋缡维之。绋,索率也;缡,緌也”,是释《采菽》文。

第四组《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所释为动植物。这是人类之外的生命存在,是原始人类生存必须要认识的对象,因而在《诗经》中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非常多。有人统计仅《诗经》中提到的与植物就有 150余种,动物也在 100余种。故孔子说学《诗》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因而这一部分内容也就成了《尔雅》所关注的重点。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尔雅》中所释与《诗经》有关的草木约70种左右,动物约50种左右。如:《诗》有“参差荇菜”,《尔雅》则云:“莕(荇),接余,其叶苻。”《诗》有“采采卷耳”,《尔雅》云:“菤耳,苓耳。”《诗》有“采采芣苢”,《尔雅》则云:“芣苢,马舄;马舄,车前。”《诗》有“谁谓荼苦”,《尔雅》则云:“荼,苦菜。”《诗》有“菉竹猗猗”,《尔雅》则云:“菉,王刍。”《诗》有“言采其藚”,《尔雅》则云:“藚,牛唇。”《诗》有“南山有台”,《尔雅》云:“台,夫须。”《诗》有“白华菅兮”,《尔雅》则云:“白华,野菅。”《诗》有“唐棣之华”,《尔雅》则云:“唐棣,栘。”《诗》有“山有栲”,《尔雅》则云:“栲,山樗。”《诗》有“关关雎鸠”,《尔雅》则云:“雎鸠,王雎。”《诗》有“鴥彼晨风”,《尔雅》则云“晨风,鹯。”《诗》有“有集维鷮”,《尔雅》则云:“鷮,雉。”《诗》有“毋教猱升木”,《尔雅》则云:“猱蝯,善援。”《诗》有“蟏蛸在户”,《尔雅》则云:“蟏蛸,长踦。”《诗》有“去其螟螣,及其蟊贼”,《尔雅》则云:“食苗心螟,食叶蟘,食节贼,食根蟊。”《诗》有“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尔雅》则云:“果蠃,蒲卢。螟蛉,桑虫。”

《尔雅》这四个部分,实际上是将《诗经》的语汇,根据其意义,构建起了以人为中心的世界结构秩序。《释诂》《释言》《释训》,解释已内化为人的基本能力的一部分的语言词汇;《释亲》《释宫》《释器》《释乐》,解释因人而构成的人际关系与人所创造的日用器具;《释天》《释地》《释丘》《释山》《释水》,解释人类活动的空间舞台,《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解释人类物质生活需求的资料来源。这四部分有秩序的结构形式,即反映了先秦儒家以人为本的哲学思想,同时也构成了最早的《诗经》诠释学的主要内容,奠定了《诗经》诠释学的基础。后世解《诗》者舍之无由入诗之堂奥。而像自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以降的大量《诗经》博物学的著作,无不是在《尔雅》的基础上扩展规模的。

其次,《尔雅》解释《诗》的语言,不只是客观的解释具体词汇或名物,往往还根据《诗》的语言环境,对其社会意义作一定的阐发。如:《大雅·棫朴》“奉璋峨峨”,“峨峨”本意是形容壮盛之貌的,在这里则是形成祭祀时的盛况,而《释训》则曰:“峨峨,祭也。”将其意义直接与祭祀活动联系起来。《大雅·卷阿》“颙颙卬卬”,《毛传》云:“颙颙,温貎;卬卬,盛貎。”这是就其本意作出的解释,《释训》则曰:“颙颙卬卬,君之德也。”直接将其与君人者的道德联系了起来。《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丁丁”是伐木之声,“嘤嘤”是鸟鸣之声,诗以喻朋友相邀,《释训》则曰:“丁丁、嘤嘤,相切直也。”直以朋友切磋相正为言。《卷阿》曰:“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又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藹藹”“萋萋”,都是形容盛多的,《卷阿》中是以“蔼蔼”形容周王贤臣之众多,言其皆能尽力王事;以“萋萋”形容梧桐之茂盛,象征贤才之多;以“噰噰喈喈”形容凤鸣声之和谐,象征天下和洽,而《释训》则据诗文为训说:“蔼蔼、萋萋,臣尽力也。噰噰、喈喈,民恊服也。”《小雅·蓼莪》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是哀痛伤心之意,在此诗中则有“恨不得终养父母报其生长己之苦”;《小雅·杕杜》曰:“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萋萋”形容茂盛,此处象征忧心,《释训》则曰:“哀哀、凄凄,懐报德也。”最典型的是对《淇澳》的解释。《淇澳》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释训》则曰:“如切如磋:道学也。如琢如磨:自修也。瑟兮僴兮:恂栗也。赫兮咺兮: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这里所阐发的完全是《诗》的兴喻之意而不是本义。不难看出,将“诗”之研究“经学化”,从中阐发其人伦道德方面的意义,将鸟兽草木的形态、声音与人间情怀联系起来,大倡《诗》之兴喻意义, 这并不是汉儒的创造, 早在先秦时代就开始了。

当然,《尔雅》对《诗经》的诠释也存在着很多问题。如体例不一,随意性较大,同样是释草,或举一字以释,如“稌,稻”;或加虚字为说,如“戎菽谓之荏菽”;或反复申说,如“唐蒙,女萝。女萝,菟丝”。同样是释《诗》中的词语,像“刘,杀也”释《诗》“胜殷遏刘”,仅举一字释之,而“是刈是濩:濩煮之也”举全句而仅释一字,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读者自然在理解上会产生歧见。同时过于简略,易生误解。如《释草》:“虉,绶。”其意甚难理解,《毛传》曰:“鷊,绶草也”,陆玑疏说:“虉,五色作绶文,故曰绶草。”经如此反复说明,才得明瞭。《释木》:“朴樕,心。”意更难明。《毛传》说:“朴樕,小木。”郝懿行因《尔雅》释为“心”,遂疑《毛传》“小”字为“心”之误[4]下二。马瑞辰又谓:“心亦小义,故《传》以小木释之。或疑‘小’即‘心’字之讹,失之。”[6]33这就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因过于简略而造成长期误会者,如《释训》:“暴虎,徒搏也。”《大叔于田》传云:“暴虎,空手以搏之。”《吕氏春秋·安死》及《淮南子·本经》高注,都以“无兵搏虎”解释“暴虎”。这一解释延续了两千多年,直到甲骨文出现,人们才发现“暴虎”之“暴”古作“”,又作“虣”,字从戈从虎,表示以戈搏虎,并非空手搏虎。裘锡圭先生说:“徒搏”的解释当是比较早的古训,意当是不乘猎车徒步搏虎,汉人错误地理解为空手搏虎了[7]76。

《尔雅》与《诗经》毕竟不是产生在同一个时代,如果说《尔雅》产生于战国之末的话,其去《诗经》各篇的时间大约在300年至700年之间,特别是经过春秋战国的大分裂与语言的大变化①,《尔雅》的作者对《诗经》已经陌生,不可能完全准确地把握《诗》的语言以及《诗》中的名物,因而也出现了一些解释上的错误。如《释训》说:“其虚其邪,威仪容止也。”此所释为《邶风·北风》文,郑玄即依《尔雅》为说,而《北风》此句之意,乃是说要赶快离开这里,不能迟缓。如欧阳修《诗本义》就曾驳“威仪”之说曰:“《北风》本刺卫君暴虐,百姓苦之,不避风雪,相携而去尔……‘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者,承上携手同行之语,云其可虚徐而不进乎?谓当亟去尔。皆民相招之辞,而郑谓‘在位之人故时威仪寛徐,今为刻急之行’者,亦非也。诗人必不前后述卫君臣而中以民去之辞间之,若此岂成文理?”[8]《释训》说:“猗嗟名兮,目上为名。”这是释《齐风·猗嗟》文,显然也有问题,故马瑞辰说:“疑《尔雅》此训,汉儒据毛传增入,非古义也。‘猗嗟名兮’与‘猗嗟昌兮’‘猗嗟娈兮’句法相同,若以‘名’为目上,则‘昌’与‘娈’将何属也?”[6]102

胡继明先生在《〈诗经〉〈尔雅〉比较研究》中经过大量的统计研究后认为,四家《诗》与《尔雅》成书年代大致相当.但性质不同,它们既有共同的来源,又各有所本,各有所宗,各有己意。它们之间不存在谁抄袭谁的问题。是言不虚,在“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的时代风气和以墨、法、道为首的诸子的双重挤压下,《诗》学被彻底边缘化,诸侯割据,儒家分裂,学派歧出更是导致了战国《诗》说的混乱与《诗经》传本的歧出,在诸侯招贤,权贵养士的社会风气下,魏、齐、燕、楚先后出现了《诗》学的传播中心,原本同源的说《诗》诸家,各持己见,自成一说,也正因此,《诗经》诠释学才有了独立发展的机会,与同时的《孔子诗论》与《诗小序》相比,《诗论》与《诗小序》侧重的是《诗经》作为一部经典的文化思想意义,以及在阐释经典中对自己治世理想的表达;而真正对《诗》文本的诠释,自然要以《尔雅》为首,专释《诗》《书》辞语的《尔雅》实可算得上是《诗》学史上的第一部诠释著作。

注释:

① 郭沫若曾称春秋时代有过一场“五四运动”,语言上的大革命。见《郭沫若古典文学论文集·论古代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参考文献:

[1]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 周祖谟.《尔雅》之作者及成书年代之推断[N].大公报(文史周刊),1946-11-17.

[3] 何九盈.《尔雅》的年代和性质[J].语文研究,1984(2).

[4] (清)郝懿行.尔雅义疏 [M].北京:中国书店,1982.

[5]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 (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四部备要本.

[7] 裘锡圭.裘锡圭自选集[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

[8] (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三[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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