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化坤
论颂、铭、碑三种文体的关系
杨化坤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40)
颂、铭、碑是中国古代的三种文体,它们的生成方式各不相同,但在功能上都具有颂德的作用,以致很多时候一篇作品,从内容上看是颂,从行为方式上看是铭,从载体上看则又是碑。刘勰称颂“敬慎如铭”,说明颂与铭在宣扬德威方面作用相同,而“碑颂”一词的出现,则表示了颂、碑之间文体的融合。
颂;铭;碑;敬慎如铭;碑颂
颂、铭、碑是中国古代三种常见的文体,它们的形成方式各不相同,但在形式和内容上却存在相互交叉的情况,乃至同一篇文章,既会被称作颂,也会被称为铭和碑,还有不少像碑颂、碑铭、铭颂这样兼具两种文体特征的交叉名称,说明了它们之间关系的密切。在文体学史上,颂、铭、碑的这种功能上的交叉,颇具代表性,说明中国古代的文体,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在发展过程中,总是与其他文体相互交织。本文笔者拟对这三种文体的关系进行分析,指出它们之间的相互交融和互相演变。
颂是中国古代文体中的一种,本作容,随着使用习惯的改变,后人遂专门以颂作歌颂之义,作容的本义逐渐消失。《毛诗序》曰:“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1]表明颂作歌颂之意时主要用于告神。颂最早作为《诗》的一种,是诗乐舞的合体。汉代文体迅速发展,颂也由《诗》的一种变而为文。这时,它仍然保留着《诗 · 颂》的“美盛德之形容”的功能指向,同时也展现出有别于诗的独特之处,最重要的特点即是脱离音乐,与赋体一样,变为“不歌而诵”的韵文。
铭本意为镂刻,后以这种行为方式引申为刻于器物之上的文辞。根据内容的不同,铭文可用于警戒和记功,刘勰总结说:“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2]394“观器”即将铭文刻于器物之上表示对自己的警戒,“审用”指铭文记述功德之用。
碑为立于地表的石头,本是为了便于下棺,后来人们常于其上记录君父之功德,因此又转变为文体之名。碑文在古代应用极为广泛,种类也非常多,徐师曾总结东汉以后的碑文类别说:“后汉以来,作者渐盛,故有山川之碑,有城池之碑,有宫室之碑,有桥道之碑,有坛井之碑,有神庙之碑,有家庙之碑,有古迹之碑,有风土之碑,有灾祥之碑,有功德之碑,有墓道之碑,有寺观之碑,有托物之碑。”[3]144这些碑刻一方面以物质的形态呈现,同时也以文字的形式广泛传播,其最终的功用都可归结于纪念、宣化。
颂、铭、碑三种文体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密切,主要在于它们共有的颂美功能。《礼记 · 祭统》中的一段话对理解铭、颂关系非常重要:
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也。[4]1606
这段话全面概述了铭文的颂扬功用,其中两点值得注意:首先,铭“称美而不称恶”的传统恰好与颂“义必纯美”的特性相同;其次,铭文刻于祭器,用于祭祀先祖,这也与颂最初用于祭祀、告神的作用一样。要之,除形式和方式不同外,用于称美先祖之铭的功用与颂别无两样。
后世很多典籍中都可见人们对铭文颂扬功能的强调,如:
《后汉书 · 窦宪传》:“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曰……”[5]814
《十六国春秋 · 夏录》:“义周为之铭,颂其功德曰……”[6]
《魏书 · 屈孑传》:“勒铭城南,颂其功德。”[7]
作为颂扬的核心,功德也是铭文记录的内容。
另外,铭、颂并称也体现了二者功能的相同。陆云在《与兄平原书》说:“蔡氏所长,唯铭颂耳。铭之善者,亦复数篇,其余平平耳。”[8]蔡氏即蔡邕,他曾撰写了很多铭文和颂文,因铭文和颂文都具有歌颂功能,所以陆云将二者并称。铭颂并称也可泛指兼有两种文体特色的文字,如曹植《承露盘铭》:“使臣为颂铭。”[9]沈约《齐安陆昭王碑文》:“乃刊石图徽,寄情铭颂。”[10]823这一类刻石文同时具有颂扬的作用,故而合称“铭颂”。
还有一种情况,即一些作品同时被称作铭或颂。最为典型的是秦始皇刻石,刘勰一方面视其为颂,在《文心雕龙 · 颂赞》中云:“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另一方面又将它们看作为铭,在《铭箴》中称:“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再如《艺文类聚》和《初学记》均载录的曹植作品《承露盘铭》,后世又称作《承露盘颂》,正是由于该文兼具铭与颂的特点,才导致一文二名现象的出现。
关于碑、颂之间的关系,程章灿在《从碑石、碑颂、碑传到碑文——宋前碑文体演变之大趋势》一文中,从碑文的题名与文体、作者的自我认定、碑文中铭文部分的引据文体及对“碑颂”内涵的分析四部分着眼,对碑、颂的关系进行了讨论。此外,以下两点也很大程度体现了颂、碑关系的密切。
首先,从古人对碑文功能的界定看,记述功德是其最为重要的方面,如:
《北堂书钞》引李充《起居诫》:“古之为碑者,盖以述德记功,归于实录也。”[11]390
《文心雕龙 · 诔碑》:“(碑)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2]457
刻碑的重要目的是记述功德,这恰好与歌颂功德之颂一致,所以很多碑文往往直接以颂为名,或虽名之为碑但行文中又自我认定为颂。
其次,碑文题材丰富多样,大多具备歌颂功德的作用,而这其中,“遗爱碑”(又称“颂德碑”)可以说是颂、碑结合的最佳体现。遗爱碑是为了颂德而立,其名称早在三国就已出现,唐朝开始大量出现,如陈子昂一人便作有《临邛县令封君遗爱碑》《汉州洛县令张君吏人颂德碑》《九陇县独孤丞遗爱碑》等,均为歌颂碑主政绩而作。遗爱碑又称“遗爱碑颂”,它的出现充分说明了碑文在创作过程中对颂的借鉴和吸收。
颂与铭、碑的关系极为密切,甚至存在同一篇作品以三种文体名称命名的情况,如《类编长安志》录有《后魏温泉铭》,并解释:
作颂者自称曰“孤”,其额曰《雍州刺史松滋公元苌温泉颂》,盖苌始立室于泉上,而作此颂碑,古人摩挲光如镜,呼为《颇黎碑》。[12]
碑额作颂,古人称碑,而著录为铭,可知颂、铭、碑三者并无绝对界限,同一篇作品从不同的角度看,也会属于不同的文体。刘勰解释碑、铭关系说:“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光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已者,同诔之区焉。”[2]457“赞勋”即指赞颂功德。颂为内容,碑为器物,铭为文辞,三者虽后世各自独立为文体的一种,但最初却常常是融而不分的。元潘昂霄《金石例》卷一引《事祖广记》云:“《管子》曰:‘无怀氏封泰山,刻石记功。’秦汉以来,始谓刻石曰碑,盖因丧礼丰碑之制也。”[13]刻石作为一种宽泛的名称,既可称碑,也可称铭,而记功颂德是其最为突出的内容。后世颂、铭、碑分作三种文体,但很多情况下只是名称有所不同,文体特征及内容主旨无多区别。
刘勰在总结颂的文体特征时说颂“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关于这句话,大多学者都将“敬慎”理解为恭敬慎重或庄重严肃之意,如陆侃如、牟世金译作:“严肃庄重有如‘铭’,但又和‘铭’的规劝警戒意义不同。”[14]此外黄侃的观点也值得注意。他说:
陆士衡《文赋》云:颂优游以彬蔚。李善注云:颂以褒述功美,以辞为上,故优游彬蔚。案彦和此文敷写似赋二句,即彬蔚之说;敬慎如铭二句,即优游之说。[15]
黄先生认为,刘勰的观点源于《文赋》,故而径直将二者等同起来。此外,与上述两种对刘勰观点进行阐发和解释不同,刘师培则对刘勰的说法径直提出异议,他认为:
三代之铭,分为二体:一主儆戒,略近于箴;一主颂美,与颂为伍。皆铭刻于器。前者如汤之《盤铭》及《大戴礼 · 武王践祚》篇之铭十七章;后者如孔俚《鼎铭》是也。彦和此所谓铭,专指近于箴之一体而言,故谓颂应“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不知铭中尚有颂美之一体。此句若易铭为箴,则义无不安;以箴铭之作俱宜简敛,而箴则惟有规戒之义,无颂美之义也。[16]
刘师培认为,铭兼有规诫和颂美之意,而箴只有规诫的意思,所以将刘勰“敬慎如铭”的论断中的铭换为箴似乎更合适。
上述三种观点各不相同,究竟哪一种更加合理,笔者反复研读《颂赞》篇原文,并综合考虑颂、铭的文体特征,认为陆侃如、牟世金的看法更加符合刘勰原意。刘勰称颂与铭一样严肃谨慎,正是看到了这两种文体的共同点,并无不妥之处。
首先,我们对黄先生的观点进行分析。《文赋》云:“颂优游以彬蔚。”吕向说:“颂以歌颂功德,故须优游纵逸而华盛也。彬蔚,华盛貌。”[17]又张少康《文赋集释》引徐复观语:“《诗 · 大雅 · 卷阿》:‘优游尔休矣。’朱熹《集传》:‘闲暇之意。’”并补充:“此处,乃从容自然,歌功颂德而不着痕迹。”[18]由此可知,颂应当是从容和缓之意。
“敬慎”一词最早出现在《诗经》中,如《大雅 · 民劳》:“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大雅 · 抑》及《鲁颂 · 泮水》:“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又张衡《东京赋》曰:“敬慎威仪,示民不偷”,李善注:“敬,宜也。”[10]62“敬慎威仪”指仪容庄重而严肃。刘勰用其来指称颂与铭的风格特点,即认为颂与铭严肃而慎重,不流于浮华。敬慎与优游的词义并不相同,二者强调的是颂体风格的不同方面,不能完全画等号。故而笔者认为,黄先生的观点有误。
其次,刘师培的观点也有失偏颇。他说:“彦和此所谓铭,专指近于箴之一体而言”,“若易铭为箴,则义无不安”,原因是“箴则惟有规戒之义,无颂美之义也”。仔细分析刘师培的话,我们发现,其言下之意即认为“敬慎”乃箴及“近于箴之一体”的铭所有,而表颂美之义的铭则没有这个特点,所以才会说若将刘勰原文变为“敬慎如箴,而异乎规诫之域”,更为合适。仔细分析刘师培的论述我们发现,这个观点存在一个假设的前提条件,即首先判定刘勰“不知铭中尚有颂美之一体”,但事实并非如此。《铭箴》篇中,刘勰两次强调铭的颂美作用,他首先引用臧武仲论铭之语:“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并举出具体作品加以补充:“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后又在下文称“铭兼褒赞”[2]420。可见,刘勰对铭之颂美功用认识得很清楚。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将“敬慎如铭”的说法看作是因为刘勰其不知铭的颂美功用而有此说。
刘勰认为,颂、铭的相同之处是写作过程中表现出的恭敬谨慎态度。而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记功颂德之铭与颂之间的关系极为紧密,甚至很多情况下二者只是名称不同罢了。正因如此,刘勰才会认为颂与这类的铭较为相似,都为恭敬严肃之作,同时为了表达确切而不让读者误解,又进行补充,将用于规诫的铭排除在外。倘若依照刘师培的观点,将铭换为箴,反倒违背了刘勰的初衷。
刘勰在将颂与铭做对比时,正是基于二者共同的“敬慎”特点,而这种“敬慎”特点的形成原因和表现又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主要与颂、铭的用途有关。颂和铭虽是不同文体,但均源于古代的礼仪制度,使用场合有很多相似之处。概括说来,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俱为告神之辞;二均有明确的现实意义,体现了传统社会的等级制度。以下我们便从这两个方面对颂、铭的“敬慎”特点进行分析。
颂、铭用于告神、祭祀时,是与神灵和先祖的对话,故而文辞须典雅凝重,不能有浮华和不恭之处,也就是需要庄重而谨慎。关于颂,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说:“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19]刘勰也认为:“鲁以公旦次编,商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2]317颂乃用于宗庙之正歌,与描写人事的作品不同,所以必须“敬慎”。正如赵湘在《宋颂序》中所说:“臣湘谨清净心意,盥沐舌发,稽首穹昊,拜手皎日,撰为《宋颂》,以告于神明。”[20]撰写颂之前有如此多的仪式,虽然只是恭谦之词,但也显示了作者对其极为重视。同样,铭最初刻于鼎等器物之上。史岑《出师颂》“功铭鼎铉”李善注:“铭者,论撰其先祖之德美、功烈、勋劳,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10]661说明铭也与颂一样,主要用于祭祀。同时,铭不仅可以称扬先祖,还可起到警示后人的作用。《礼记 · 祭统》:“夫铭者,壹称而上下皆得焉耳矣。是故君子之观于铭也,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为之者,明足以见之,仁足以与之,知足以利之,可谓贤矣。贤而勿伐,可谓恭矣。”[4]1606–1607表明铭的作用之大及地位之高。将功德刻于鼎上,其目的是传之后世供人瞻仰,所以行文须严肃谨慎。
颂、铭均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政治需求,它们均可用于记功,一方面有助于统治者宣扬德政,另一方面颂、铭以刻石等方式进行传播,可以留待后人称颂。这两个方面的意义都是极为重大的,前者为现实意义,后者为历史意义,故而都需要谨慎对待。
另外,颂、铭有着明确的使用对象和场合,倘若没有注意到这些,那便是失礼的表现。《诗经 · 鲁颂》便是极为典型的例子。秦汉之前,只有天子才可用颂,鲁国国君僖公本为一介诸侯,但《诗经》中却存留四篇歌颂僖公的颂作,是为《诗经 · 鲁颂》。尽管后代不少学者为之辩解,但《鲁颂》仍遭到很多人的指责而被斥之为“变颂”,如宋代的严粲就说:“《鲁颂》,颂之变也……雅、颂,天子之诗也,颂非所施于鲁,况颂其郊乎?考其时则非,揆其礼则诛汰哉!”[21]清代的陈僅也认为:“《鲁颂》非颂也,有雅音焉。鲁人以为颂也,功德不足以颂,而强为之,无怪其终不合也,则谓之‘变颂’而已。”[22]《鲁颂》不被后人认可的重要原因就是不合礼法。区分如此严格,说明了颂在创作时的谨慎严肃。
宋张俞《与吴职方书》记载,自己曾为人作《讲堂颂》,但对方“谓俞所作《讲堂颂》为叙己之徳,于书衔立石,礼未便安,俾别为记闻之”,认为以颂体记之不合乎礼仪。尽管张俞在信中举出前代很多的例子进行辩驳,但这恰好从反面说明了颂体在后世的适用对象虽不再限于天子,但仍未能普及,而是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森严的社会等级[23]。铭文在这一方面也有着相同的地方。较为典型的例子是上文所引臧武仲论铭,身份不同,铭刻的内容也不一样,充分说明了古人对铭文创作的认真及要求之严格。成书于梁代的《文选》收录有陆倕《石阙铭》一文,程章灿认为,“此篇得以编入《文选》,固然与陆氏曾为‘昭明十学士’之一或有关系,而最为重要的原因,乃是这篇文章对梁朝政权所具有的特殊的政治意义”,因为从梁武帝即位起,“萧衍及其萧梁政权就面临着正统性的质疑,承受着由此造成的心理焦虑”,故而急需向社会宣示自己的合法性。所以萧衍对《石阙铭》极为重视,并亲自动手润饰,“对于梁武帝来说,撰写《石阙铭》首先是一个政治任务,其次才是一次文学创作”[24]111–126。这样一篇具有重要政治意义的铭文,无论是作者陆倕还是萧衍,无疑都需要十分严肃认真地对待,这充分体现了铭文严肃谨慎的特点。
碑作为一种文体,从其出现便具备了颂的功用。尽管早期碑文中常常出现“乃作颂曰”之类的句子,而“碑颂”连称作为一个固定词语,则要稍晚一些。《后汉书 · 郭太传》载:“明年春,卒于家,时年四十二。四方之士千余人,皆来会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为其文,既而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5]2227《太平御览》卷五八九引此文,“郭有道”后有“碑”字。二者均未见“碑颂”出现。然同是《太平御览》,又引《郭子别传》云:
林宗秀立高峙,詹然渊渟,蔡伯喈告卢子幹、马日磾曰:“为天下作碑铭多矣,未尝不有惭色,唯郭先生碑颂,无愧色耳。”[25]
别传是盛行于汉末至东晋时期的传记文体,《郭子别传》未见其他典籍著录,作者及年代不明,根据传主的生活年代推测,大致在三国时期。显然,《后汉书》所载蔡邕之语应从此处而出。此外,《世说新语》“德行第一”刘孝标注引《续汉书》曰:“及卒,蔡伯喈为作碑,曰:‘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26]亦可证此处原文当作“碑颂”。这样我们可判定,碑颂作为一个固定词语,最晚在汉末便已出现。
刘勰论述碑、铭之间的关系:“其序则传,其文则铭。”认为碑中的散文部分属于传记,韵文则为铭。又云:“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2]457与前面将碑、铭均作为文体不同,这里所说的碑、铭属于器物与文辞之间的关系,故而两处的“铭”含义并不一样。前者指碑文中的韵文部分,后者指刻于碑中的所有文辞,有所区别。与此不同的是,碑颂作为一个固定词语,通常指整篇碑文。徐师曾在“墓碑文”中说:“其或曰碑,或曰碑文,或曰墓碑……或曰碑颂,皆别题也。”[3]150认为碑颂不过是墓碑文的别称而已。通过对具体文献材料的分析我们发现,碑颂一词,确如徐氏所说,可作为碑文的别称。除上文所引《郭子别传》及《续汉书》中的“碑颂”外,还有如:
《后汉书 · 崔寔传》:“初,寔父卒,剽卖田宅,起冢茔,立碑颂,葬讫,资产竭尽,因穷困,以酤酿贩鬻为业。”[5]1731
《水经注》卷二十四:“以桥公尝牧凉州,感三纲之义,慕将顺之节,以为公之勋美,宜宣旧邦,乃树碑颂,以昭令德。”[27]569
立碑颂也即立碑。“立”“树”二词,说明树立的对象为碑石,具体说是含有颂文的碑石,“颂”则表明了碑的内容。如果上述材料中“碑颂”的含义还不够明确的话,那么下面的例子则尤为明显:
《史通 · 里邑第十九》:至于碑颂所勒,茅土定名,虚引他邦,冒为己邑。若乃称袁则饰之陈郡,言杜则系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禾女者皆云钜鹿。[28]145
本段文字对那些妄加攀附之风进行批判,其中“茅土定名,虚引他邦”句指人们常以别邦冒认作自己的家乡,以此表明自己出身名门。显然这些都是碑序的内容,而刘知几在前面以“碑颂”概括,可见这里的“碑颂”应指碑文的全部内容。
除此之外,“碑颂”有时也被用来指碑中除序文之外的韵文部分,这种情况较为少见,故而徐师曾直接忽略过去。较早可能表示这一含义的是《水经注》卷三中的一处:
魏太平真君三年,刻石树碑,勒宣时事。碑颂云:“肃清帝道,振慑四荒,有蛮有戎,自彼氐羌,无思不服,重译稽颡,恂恂南秦,敛敛推亡,峨峨广德,弈弈焜煌。”[27]80
“碑颂”后接以颂辞,则这里的“碑颂”特指碑文的韵文部分。
在传世文献中,明确以碑颂代指韵文部分的情况极为少见,据笔者的排查,仅见《唐文粹》一例而已。《唐文粹》卷二十一、二十二共收录8篇碑颂作品,分别是贾至《虙子贱碑颂》、张说《广州都督岭南按察五府经略使宋公遗爱碑颂》、王维《京兆尹张公德政碑颂》、崔祐甫《唐卫尉卿洪州都督张公遗爱碑颂》、刘禹锡《高陵令刘君遗爱碑颂》、陈子昂《中岳体玄先生潘尊师碑颂》、房邺《少华山佑顺侯碑颂》、郤昂《岐邠泾宁四州八马坊碑颂》,除张说一篇外,其他正文标题后均有“并序”一词。东汉以后的颂大多有序,虽然序与正文关系密切,但通常而言的颂都是指韵文部分,故而无论总集还是别集在收录颂作时,通常会在标题下方标明“并序”二字,以示区别。《唐文粹》将所录“碑颂”置于颂类,且在下方标明“并序”,碑颂一词应特指除序文以外的韵文部分,其实也就是代指颂。
碑由序文和铭文两部分构成,有时无铭文,但序文一般都是有的,也就是说,序文和铭文都是碑的一部分,人们在著录碑文时,篇题前不会添加“并序”一词。而颂则不同,虽然古代很多的颂都有序文,但序却未必是其内容的必要组成部分,而是附于正文之前,起到补充说明性的文字。所以人们在著录颂作时,通常会在题目之后加上“并序”二字。题为“碑颂”的作品,人们一般将其作为碑文看待,所以前面的序文自然无须强调。而《唐文粹》在文章标题下加“并序”一词,从而将序文排除在“碑颂”之外,也就是把“碑颂”视为颂体。从这里可以看到,碑颂兼具碑、颂两种文体特色,既是碑文,也是颂体。如《唐文粹》收录的王维《京兆尹张公德政碑颂》一篇,在《王右丞集》《文章辨体汇选》及《全唐文》中,均题作《京兆尹张公德政碑》。也就是说,只有姚铉《唐文粹》将其看作颂体,这其实是从另一个角度对碑颂的文体属性进行界定。
与“碑颂”相对的是“颂碑”。就出现次数看,“碑颂”显然比“颂碑”多。很多情况下,“颂碑”并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词语出现,而是“某某颂碑”,如李白《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吕向《述圣颂碑》等,从标题词语的组合看,颂与其前面的词语关系更为密切,也即其首先是颂,其次因为刻碑的缘故,才被称为某某颂碑。如元结《大唐中兴颂》为其本名,刻石之后又被称作《中兴颂碑》。可见,“颂碑”中的颂与碑其实并不构成词语关系,现存典籍中二者连称的情况也极为少见,故而笔者认为,“颂碑”并非固定词语。总体来说,不论碑颂还是颂碑,它们都具有相同的地方,即内容是颂,载体为碑,从文体发展的角度看,二者均反映了碑、颂功能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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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宁〕
2017-12-30
杨化坤(1985―),男,安徽怀远人,讲师,博士。
I206.2
A
1006–5261(2018)04–009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