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图书馆 北京 100081)
朱启钤,字桂辛,晚年别号镬公。祖籍贵州紫江(今开阳),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生,晚清时曾出任京师大学堂译学馆监督、北京内城巡警厅厅丞、外城巡警厅厅丞、蒙务局督办等职,民国之后历任津浦铁路督办、交通总长,民国二年(1913年)兼任代理国务总理,改组内阁后出任内务部总长。1918年曾出任南北议和北方总代表,是民国初年政坛上的重要人物。朱启钤也是北京城市建设的先驱,主持实施了北京城的多项改造工程,包括改建正阳门;拆除皇城宫墙开通东西长安街,南、北池子大街;改社稷坛为中央公园(现中山公园)等。退出政坛后兴办实业,经营中兴煤矿,创立北戴河海滨公益会,开发北戴河。除此之外,朱启钤一直关注和研究中国传统建筑与工艺美术,在1930年创办了研究我国古代建筑的学术机构——中国营造学社;与学社同仁整理古代文献,实地测绘古建筑,出版建筑学著作,并培养了一批古建筑专家。朱启钤在北平组织中国营造学社活动的8年时间,也恰是国立北平图书馆业务全面发展、取得卓越成就的时期。通过与北平图书馆的合作,朱先生抢救了一大批具有独特价值的珍稀文献,并且利用图书馆的文献资源开展社会教育,弘扬传统建筑艺术。
1929年6月,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以下简称“中基会”)通过了将教育部下属的国立北平图书馆与中基会自办的北平北海图书馆(初名北京图书馆,1928年更名北平北海图书馆)合并改组为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建议,并在《合组国立北平图书馆办法》中明确规定合组后图书馆的经费由中基会负担[1]。蔡元培、袁同礼由教育部聘任为合组后的国立北平图书馆正、副馆长。由于蔡元培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常在南京,所以日常馆务由袁同礼以代理馆长名义主持。1929年3月下旬,朱启钤在北平中央公园举办展览,展出他多年收集所得的中国古建筑资料、书籍、模型等,得到了中基会董事周诒春的支持[2],并在同年获得了中基会的资助,朱启钤在此前私人筹办的“营造学会”的基础上创办了“中国营造学社”。查看“中国营造学社”历年社员名录可以发现,从1930年创立至1937年北平沦陷,周诒春和袁同礼的名字一直位列其中。资助机构与管理层的交集让朱启钤先生开启了一段与国立北平图书馆密切合作与互动的经历。
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上半叶的百余年内,中国面临着内忧外患,社会动荡不安,许多国外机构及私人藏家在中国大量收购乃至疯狂劫掠珍贵的典籍文献和文物遗产,令爱国知识分子痛心疾首,朱启钤也是其中之一。但以私人之力搜求保存文献终究有限,而图书馆正是保存古代典籍的理想场所,因此朱启钤先生与国立北平图书馆一拍即合,共同合作努力抢救流散的珍贵文献。
从清代康熙中期开始,雷氏家族便世代从事皇家工程的规划设计工作,由此产生了大量的规划图纸(糙底、细底、准底),建筑模型(烫样),记述建筑尺寸、装修做法的略节以及皇帝和内务府官衙的各类谕旨。这些图档在建筑学与考古学方面都有极大价值,对于研究清代皇家园林、陵寝的学者更有重要参考价值,除了进呈御览、在各主管衙门存档、提交给各级管理工程的官员和施工单位之外,雷氏家族也留存了大量图档模型。朱启钤关注中国传统建筑,自然将这一批原始资料视为至宝,并且在民国初年就已经关注到了这批资料流向,还曾设法访求雷氏家族手中留存的图档,然而当时“雷氏犹以为将来尚有可以居奇之余地,乃挈家远引,并将图样潜为搬运,寄顿藏匿,以致无从踪迹。”[3]第1卷第2册“社事纪要”:6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雷氏家族各支普遍生计无着,财政窘困,只得将祖上流传下来的珍贵图档出售,朱启钤得知图档已有零星卖出,内心十分焦急,担心这批原始资料流入国外,或是被零散售卖,不利于将来的整理研究。1930年5月,朱先生亲自前往卖家查验,经辨认确为当时进呈的原件,便将雷氏藏品目录加以整理,致函中基会建议拨款购置这批文献。中基会第二十六次执行财政委员会批准拨款5000元,由国立北平图书馆购买庋藏。最终国立北平图书馆以4500元的价格从东观音寺雷氏嫡支雷献春处购入“圆明园三海及近代陵工模型二十七箱”“各项工程图样数百种”[4]。同年年末,住在西城水车胡同的雷氏别支雷文元出售南海勤政殿、圆明园戏台和地安门的模型,也经朱先生介绍由国立北平图书馆购存。1931年5月,雷文元又出售了一大批家藏图档,被中法大学购得。中法大学将这批图档的目录赠予朱先生一份,朱先生将之与国立北平图书馆所购的图档目录作了对比之后,将目录册转赠给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员,并为之区分了大概,希望能够方便图书馆作进一步整理的参考之用[3]第3卷第1期:188。对于样式雷这份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国立北平图书馆也相当重视,从1932年至1936年间,又陆续从五洲书局、澄观阁、群英书店等书商和古董商处购得2000余件图档。至1937年北平沦陷,收购工作才基本结束,共收得样式雷图样12180幅册,烫样76具[5]。
1930年10月,朱启钤致函国立北平图书馆,愿将其早年购得的穆麟德藏书永久寄存。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öllendorff,1847—1901)是德国著名东方学家、汉学家和外交官,1869年开始曾先后在中国海关和德国驻华使馆任职,并曾由李鸿章推荐为朝鲜国顾问,1885年被召回中国,1901年卒于宁波税务司任上。穆麟德在华30年,在东方语言及汉学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他精通希伯来语、汉语,是国际公认的满语专家,此外还懂阿拉伯语、土耳其语、波斯语、梵语、维吾尔语等东方语言,其所收藏的书籍中有大量中国古籍以及与东方学和汉学相关的西文书籍。1914年朱启钤在任内务总长期间,听闻穆麟德的遗孀在出售穆氏遗书,便与友人共同出资买下穆氏遗书二十二箱。当时朱启钤正在紫禁城内筹备开办古物陈列所,以传心殿为办公地点,便将这批书暂存于传心殿旁的闲屋内。1916年朱启钤离开了北京,直到得到中基会的资助,组建中国营造学社,才又再次举家迁回北京,回京后发现穆氏遗书被移到了保和殿夹室保存,于是又将这些书提至咸安宫内开箱点查,登记草目。鉴于这一批珍贵典籍缺乏固定场所保存,而古物陈列所又致函朱启钤催促其将书搬走,恰好国立北平图书馆有收受寄存图书的规定,于是朱启钤先生就与当时主持馆务工作的副馆长袁同礼商议,将穆氏藏书永久寄存[3]第2卷第3册“社事纪要”:15-16。在1930年10月25日朱启钤致袁同礼的信中曾提到对于当年《泰晤士报》驻京记者莫理循的藏书被外国人买走的遗憾,并且希望将穆氏遗书整体寄存,能够使得原藏家之姓名不致湮没无闻,而同时又能让这批丰富的东方文史资料为公众所利用[6]。在接受此批图书之后,国立北平图书馆便开始着手编制详细目录,梁思庄女士编制的穆麟德藏书西文目录(A classified catalogue of the Möllendorff Collection deposited in the Library by Mr.Chu Chi-Chien),收录1895种图书和191种工具书,共计2086种图书[7]。此时国立北平图书馆已经将中国学文献纳为重点采访对象,穆麟德藏书与1932年朱德容女士捐赠的普意雅藏书共同构成了国立北平图书馆东方学藏书的基础。
朱启钤深知图书馆除了保存文化遗产之外,还是开启民智、开展社会教育的重要机构,因此十分重视与图书馆合作,为公众提供公共文化服务。
1916年,朱启钤先生到北戴河度假避暑,鉴于当地有大量外籍人士,皆以宗教名义结成团体,在当地划分势力范围,对抗中国政府,为了“争主权、拒外人”,朱先生号召在海滨避暑的中国上层人士组织地方自治公益会。1919年,北戴河海滨公益会成立,朱启钤担任会长。海滨公益会在北戴河修路筑桥,设立医院,兴办教育,整修古迹,除此之外还计划设立图书馆,方便来避暑度假的人士读书阅览,朱先生为此筹划了数年无果,最终得到国立北平图书馆允诺相助,同意在1931年暑期拨出一部分复本书以及空闲书架,并且派两名馆员前往筹划图书馆建设[8]。公益会在1930年的《报告书》中提到计划将图书馆安置在观音寺,以后再寻找合适的场所[9],然而最终不知因为经费没有着落还是其他原因,图书馆没有办成[10]。
展览同样是图书馆社会教育的重要形式,朱启钤曾联合国立北平图书馆举办圆明园遗物文献展览,通过舆图、模型、照片、文字等多种形式向观众展示了圆明园当日的胜景与惨遭焚毁的厄运。展览于1931年3月21日在中山公园水榭开办,除了展出国立北平图书馆及中国营造学社收集的文献之外,还向中外藏家征集了圆明园的遗物及相关文献。室外主要是砖瓦石刻及原属圆明园的太湖石,室内陈列亭台楼阁的模型、平面图、照片及各种图书文献。展览原计划举行一天,但是由于各界人士觉得此次展览机会难得,特别是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都表示由于远在城外,只能周日进城参观,因此特别延期了一天。第二天展览期间又将从各方征集到的遗物文献追加展出,中国营造学社的阚泽在现场为观众进行讲解,熊希龄、胡适、梅兰芳、陈衡哲等文化名流皆到场参观,两日合计参观者达万人以上。《北平晨报》在3月21—23日连续三天对此次展览进行了详细的报道[11-13],《申报》《益世报》《华北日报》《世界日报》等当时比较重要的媒体对此都有报道[14-17],可见此次展览足为当时北平文化界的一件盛事。
由于营造技艺向来不被士大夫阶层所重视,相关的典籍传布不广,朱启钤借助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帮助,访求稀见营造古籍,整理校对,加以重印。
1919年,朱启钤担任南北和平会议北方总代表,赴沪出席会议途中发现了宋代李明仲编纂的《营造法式》抄本,朱先生敏锐地感觉到此书对于中国传统建筑研究的价值,便将该抄本影印出版。朱启钤得到的是丁氏“八千卷楼”所藏清抄本,因此被学界称为“丁本”。由于几经传抄,错漏颇多,朱先生便又委托著名版本学家陶湘搜集诸家传本,详加校对,于1925年刊印出版了“陶本”《营造法式》。然而对于《营造法式》的校勘、释义、研究并未停止。1933年,陶湘在主持编写故宫庋藏殿本书目时发现了清初影抄宋本《营造法式》,于是朱启钤先生又组织刘敦桢、梁思成、单士元、谢国桢等人以“故宫本”和“文津阁四库本”“丁本”“陶本”及《永乐大典》残本互校[18],并完成了句读工作。此次校勘不仅借用了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的文津阁四库全书,而且启用了国立北平图书馆的编纂谢国桢参与。谢国桢还撰写了《〈营造法式〉版本源流考》一文发表在《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4卷第1期上[3]第2卷第3册“本社纪事”:10-11。《营造法式》的发现与刊印掀起了海内外研究中国传统建筑的热潮,朱启钤先生功不可没。
朱启钤曾在《一家言居室器玩部》中读到有关《园治》的介绍,得知这是明代计成的著作,全面论述了宅园、别墅营建的原理和具体手法,是研究中国古代园林的重要著作,在明末得阮大铖资助刊印出版。于是便四处搜求,在国立北平图书馆发现明刊《园治》残卷,末页有阮大铖的序及“皖城刘炤刻”的印款,可证为明刊原本[3]第3卷第3期:179-180,只是缺少第三卷。营造学社校理、著名藏书家陶洙用朱启钤家中所藏影写本配齐三卷影印出版,后来营造学社同仁又参校了日本内阁文库的明刊本,重新刊印,最终使得这部湮灭无闻的园林艺术著作重见天日[19]。
焦竑的《国史经籍志》著录了《梓人遗制》八卷,由前元中统四年(1263年)段成已为本书所作的序言可以推断此书是金元时代一位木工薛景石自行编纂的民间木作匠书。这部重要的民间匠书当时已经失传,因此朱启钤在《中国营造汇刊》第一卷第一册中向社会征求。1930年,朱先生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四卷第二号看到大英博物馆东方图书部主任在英国访得的《永乐大典》第18254卷收录了《梓人遗制》图,当时这部书还属于C.H.Brewitt-Taylor所藏,只是暂借给了英国国家博物馆①,经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的帮助,从英国取得了大典原本的照片,得到一卷17叶(原书八卷)[20]。后来又得到叶恭绰抄录的文希道笔记中节录的一部分内容[3]第2卷第3册“本社纪事”:16,第3卷第1期:187,1932年经过朱启钤校注、刘敦桢图释之后,以单行本刊行。
1931年,国立北平图书馆新馆建筑竣工,丹麦人莫律兰设计的新馆建筑“颇能将现代图书馆之需要与中国宫殿式之建筑互相调和”[21],展现了中国传统建筑的庄重典雅。为了配合新馆的中国宫殿式建筑风格,在馆舍即将竣工之际,新馆建筑委员会函聘朱启钤担任顾问,委托朱先生审查新馆内外部彩画图案设计,由于当时在洋灰建筑上用油用胶、绘制彩画是颇为不易解决的问题,国立北平图书馆还派遣工匠到中国营造学社绘制实样,在朱先生的指导之下,历时十个月,于1931年9月下旬才完成了全部油漆彩画的装饰工作[3]第4卷第1期:1-14,从而使得整个新馆更能表现中国建筑的庄严美观。
1937年北平沦陷,时局动荡,国立北平图书馆与中国营造学社相继南迁,留守北平的朱启钤不肯出任伪职,便深居简出,将主要精力用来搜集、整理贵州地方文献,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朱先生才与图书馆再续书缘。1953年,朱启钤一次性向北京图书馆捐赠了《周易正义》等619部图书以及《逊文恭公遗书》等689部贵州地方文献[22]。由于朱老收集了许多珍贵稀见的贵州地方文献,贵州方面觉得这些图籍对于本省更为重要,因此朱老提出将这批文献转交贵州。北京图书馆很快同意将黔人黔宦著述转给贵州,但没有两种以上复本的仍留北京,其中的善本孤本则以缩微胶片的形式转交[23]。当时朱老手中还有一部《黔牍偶存》,是一部罕见的善本书,但是缺一册,是个残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便破例将北图所藏的这一册借出,并由冀淑英先生送至朱老家中,朱家连夜请人录副,装订成册,配成全书,一并交付给了贵州[24]。
1929—1937年间是国立北平图书馆事业全面发展的黄金时期,也正是在这段时期,朱启钤与国立北平图书馆密切交往与合作,共同为保存古代文化典籍,建设公共文化事业作出了贡献。之所以能够成就这一段特殊的缘分,与朱先生一贯奉行经世致用、格物致知的治世治学原则分不开。朱先生一生无论是从政为官、经营实业还是埋首故纸堆,都注重“实用”。他退出政坛、从事学术研究,没有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经史考据,而是访求营造古籍,使得古人的营造技术能够流传后世;他研究传统营造技术与工艺美术,没有停留于书面材料,还积极实践,研究解决国立北平图书馆新馆彩画装饰在洋灰墙面上绘制的技术问题;他协助国立北平图书馆收集“样式雷图档”,同时举办圆明园遗物文献展,让更多人感受到传统建筑巅峰的魅力,并且提醒大众应当勿忘国耻。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朱先生能够慷慨地将自己大半生收集到的藏书捐赠于公立图书馆,使这些文献能够得到更好的保存和更广泛的利用。这些都充分体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代典籍的热爱与研究,也说明了他对于公益事业的热心与担当。
注释:
①1931年C.H.Brewitt-Taylor将包含18254卷在内的三册《永乐大典》捐赠给了英国国家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