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小说叙述中的混乱美学

2018-01-28 07:08袁伟平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650050
名作欣赏 2018年26期
关键词:刑罚疯子余华

⊙袁伟平[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 昆明 650050]

英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齐格蒙特·鲍曼曾将“混乱”解释为“秩序的他者”,其“转义是不可界定性、不连贯性、不一致性、不可协调性、不和逻辑性、非理性、歧义性、含混性、不可决断性、矛盾性”,他甚至认为“混乱”与现代性紧密关联,“只要存在分为秩序和混乱,它便具有了现代性,只要存在包含了秩序和混乱之抉择,它便具有了现代性”①。“混乱”是余华在阐释自我创作时出现率很高的词语,是其建构艺术文本、描述世界图景、书写文化语境、缔造人物体系的一个重要理念。他曾指出,时代给予他们同时代的人最强烈的共同记忆就是“混乱”,并认为它是“脱离现状世界提供的现实依据”②后感知的真相,让他感觉到熟悉和舒服。余华坦言,“反面”和“混乱”一直存在于他的创作,他甚至想创作一篇名叫《混乱》的小说,并坦言“虽然《混乱》到现在还没有形成完整的一篇小说,但在我的很多小说里面都有‘混乱’”③。“混乱”成为余华挑战常识世界的重要手段,他曾尖锐地指出:“人类文明为我们提供了一整套秩序,我们置身其中是否感到安全?……秩序总是要遭受混乱的捉弄。”④

诚如余华所说,他尝试在他的小说中向我们指出混乱,并诱引我们跟着他前进,进入了那个令人眩晕的混乱的迷宫,召唤我们内心、学习、言语无法抓住的东西。在他作品中,混乱以歇斯底里的激情让埋藏在历史深处的卑贱之物泛出水面:痛苦、恐怖、死亡、鲜血、暴力、疯癫、绝望……它们像历史的陈尸,让人呕吐,而语言则变成一柄手术刀,冷血的刀,锐利的刀,刺向现实/常识的神经纤维,演绎着“混乱”的不同面貌。

一、在“混乱”中的迷失的现实童话

这个对“混乱”的初步呈现,可以在《十八岁出门远行》找到踪迹。十八岁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年纪。在我国,由法律规定十八周岁为成年人与未成年的分界,这个充满权威的分界区分了幼稚和成熟,而中国的教育往往在一个未成年人面前构筑了一个现实童话,世界充满了真善美和秩序。一个没有经过完善教育的未成年人,尽管满了十八岁也未必能够行使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权利或者能够承担起一个成年人的责任和义务。对于这样的个体来说,成年成为无处不在的恐怖未知。这种未知不仅在《十八岁出门远行》里让“我”对世界的认识充满了挑战,并在余华之后的创作《四月三日事件》形成一种可怕的力量。十八岁的“我”告别父亲,第一次出门远行。在“我”的心目中,世界是一个具有固定程式的有序的美好世界:友好是世界的通行证,“我”给了烟向司机示好,司机就得让“我”坐他的车;能够拥有友好谈话、并将谈话内容深入到私密生活的两个人,应该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没有欺诈。而现实却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接受了“我”的烟的司机拒绝了“我”的求助,当“我”强制性地钻到车上的时候,司机却默许了“我”的行为,甚至对“我”友好起来。当“我”开始在汽车上心安理得时,汽车却抛锚了,并遭到抢劫。看到有人来抢苹果,“我”仗义地为司机奋不顾身站出来时,司机却冷漠地做着广播体操。当“我”被打得遍体鳞伤,司机却兴高采烈起来,甚至与哄抢者为伍抢走了“我”的背包。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个简单的故事,而他的叙事中充满了不和谐的、怪诞和粗粝的事实,他所呈现的事实寓居在一系列的象征中。“旅店”和“汽车”分别象征两种不同的真实。旅店代表了“我”企图找到的固定的、清晰的真相。它总是诱惑“我”在公路上一次又一次没了命地奔跑,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沮丧的。而汽车则象征“我”最初认识的世界,是“我”寻找旅店失败后的替代物,让“我”在漂泊中感觉到安全。它似乎一直沿着整齐、笔直的道路前进,然而仅仅是一个偶然因素——“抛锚”就让它变得手足无措,被混乱捉弄、掠夺,并被暴力侵凌。“我”递给司机的“烟”是“我”进入现实世界之后第一次展现的友好,然而友好却无助于人在社会中的处境,反而“我”施与他人的蛮横和暴力让“我”的愿望得到了满足。“苹果”和背包象征着现实利益的诱惑。在现实利益的引诱下,道德被抛弃,每个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像疯了一样制造混乱,参与混乱,并在混乱中享受着缺乏意义的“恶”的狂欢——“那些空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当有人阻止他们从混乱中获利及其放纵的享受时,他们即以“无数拳脚前来迎接”。在这个世界里,秩序被破坏,善被遗弃,充满了暴力与因利益而引起的混乱。这个真相最大限度地嘲笑了道德化的现实,使“我”遍体鳞伤,然而“我”在认识到真相的同时遗忘了真相——在经过了痛苦和暴力之后,“我”自欺欺人地感受了健全和温暖,与现实融合在了一起。

世界是理性有序的观念在这里被瓦解,这个充满了荒诞意味的故事向我们展现了现实童话一步步崩毁的过程,而这个崩毁的力量即来自混乱。具象的暴力引起的混乱不过是混乱的表象而已,更深层次的是价值体系的失序和原有世界观的崩塌。而余华的深刻在于,他向我们指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没有人是清白无辜的,为了在人群中获得自身的安全感,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他人带动,陷入混乱的狂欢。

二 、 被“虚伪”惩罚的“往事”

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脱离了常识围困的余华“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⑤,试图以一种“虚伪的形式”报复曾经让他“在一只茶杯面前忍气吞声”⑥的规范。他神情坚定、态度固执和语气肯定地制造着飞溅的语言碎片,篡改原有的话语结构,混淆读者的视线。

在常识的领域里,历史往往被认定是客观理性的,具有极大的权威性,而在《往事与刑罚》与《一九八六年》中,余华却对历史进行了解构。《往事与刑罚》中的“陌生人”收到来历不明的电报邀请,走向往事。当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时,却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错误。在寻找的旅途中,他遇到了刑罚专家。在刑罚专家的提醒下,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同时发现他也无法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相关的其他四桩往事。刑罚专家的身份变得格外可疑,对历史施以刑罚的人、同样是历史的叙述者,历史在叙事过程中被叙事者肢解、扭曲、破坏,精确的时间不再是历史可靠性的佐证,而是历史无法逃脱被篡改命运强有力的证明。同时这种篡改充满了随意性和无理性,使历史陷入暧昧不明的混沌之中。由篡改历史带来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感,使刑罚专家陷入迷狂之中不能自拔,甚至将暴力带来的迷狂情绪传染给了陌生人。他以梦幻般的语调向陌生人描述施刑后的幸福景观,使陌生人自愿配合他的刑罚,从遭受暴力的过程中获得快感。然而设计完美的刑罚失败了,为了打破这种痛苦,他对自己实施了花费一年时间创造的刑罚——以人群的控诉完成自我的切割和死亡。在这个故事中,刑罚专家所创造的那个刑罚场景正是常识/规范对异常的围困场景——通过话语暴力对异质性进行围困。暴力是历史的卑贱之物,它只能隐藏在历史的幽暗之处,被禁止言说,而刑罚专家却大张旗鼓地进行试验,使竭力掩盖暴力存在的人们不得不去面对它们,必然引起人们恐怖的感觉。刑罚的失败,是因为缺少一颗真实的子弹。这也预示着,历史是由话语的暴力和真实的暴力搅裹而成的历史,无论是暴力的参与者还是受害者,都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了历史的迷狂,造成了历史的混沌。

《一九八六年》中由“现在”“自行车”“汽车”等一切由物质、现实建构的世俗生活对精神生活的围困,造成了价值与道德的混乱。人们热烈而又理直气壮地朝着世俗生活奔跑,抖落了由苦难和死亡联结在一起的过去以及曾经制造了罪孽的激情和理想。由于激情和理想参与了罪恶,他们把激情和理想连同那个罪一起抛弃了。这个时候,历史老师却以疯子的肮脏形象,带着“过去”走进了“现在”,用自己的身体将中国几千年充满暴力狂欢的历史重新“书写”了一遍,赤裸裸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在疯子的身上,余华混淆了主体与他者、施虐者与受虐者、神圣与卑贱。从他者的眼光来看,他是给予自己的刑罚,但对他自身来说,他的施刑是面向他者的。在幻觉中他始终以暴力主体自居,对他者生杀予夺的权力幻觉弥补了他自身承受的痛苦。因此他虽是受虐者,实际上是施虐者。自虐的表演掩盖了他对他者实施暴力的倾向,而揭示暴力的存在,使他的暴力行为笼罩了神圣的光芒,使这一违背普遍人性的行为具备了启蒙的色彩。暴力由此得到了存在的合理性,承担着混淆视听的角色:对与错、善与恶、受害者与被害者、精神/肉体、幻觉/现实,这些原本应该对立的事物纳入了同一个肉体,界限消失了。

三 、 被混淆边界的疯癫与理性

历史原本是混乱的这个真相极大地挑战理性的权威,在余华的笔下,理性和非理性本身是混淆的,没有清晰的界限。《河边的错误》中同样有所呈现,“河边的错误”中的这条河是《一九八六年》中的那个疯子从历史中走来时走到的那条河,“河水显得又清又黄”,“仿佛是一股脓液在流淌,有几条船在上面漂着,像尸体似的在上面漂着”。这不是我们常识中认识的一条河,而是疯子在幻觉中虚构的一条历史之河——污秽、恶心、充满死亡。这一条历史之河从表面上看是一条沿着河道安静地流淌的河,似乎是可以把握的、有规律的存在,却潜藏着暴虐。那个疯子在这样一个河边的城市里,在幻觉中制造了无数尸体,并在刑罚中使自己作为尸体倒下。在这条河边,这个疯子在现实中屡次以同样的方式制造着尸体。使这个疯子屡次得逞的是常识判断的屡次失误。从常识来说,杀人必须有杀人动机,而疯子是没有杀人动机的;同时在常人眼中,尽管疯子出现在杀人现场,但是疯子的任何古怪举动都不必在意的常识把破案者引入了歧途。当疯子杀人的真相被证实以后,法律却对他无可奈何,而他们没有将疯子送入精神病院的原因是,大家以常识逻辑推断,觉得他不会再杀人。结果又出乎他们意料,疯子终于被送到精神病院,但两年后大家都以为疯子已经没有杀伤力,大家都对疯子放松警惕时,疯子却顽强地得到了恢复,并又一次制造了命案。为了阻止疯子接二连三的杀人,刑警队长马哲私自击毙了疯子。在妻子、局长和医生善意的围困下,马哲在半疯半狂中与他们玩起了语言的游戏,得到了“精神病”的诊断,获得了在精神病院躲避法律惩罚的可能。

疯癫挑起了混乱,以其自在的存在极大限度地挑战了常识的理性存在,让人在常识的混乱中不知所措,因此马哲与疯癫的合谋意味深长。马哲可以看作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简称,而它的核心之一是以理性为代表的唯物主义。理性维护并遵守常识/法律,马哲的身份亦是法律权威的象征。常识/法律以正义的面目行使着权力,规范着人的行为,却使疯癫成了漏网之鱼。在疯癫的挑衅下,理性束手无策。就像小说中展现的一样,疯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马路上”,交通因此被严重阻塞,然而尽管两边的行人都怒气冲冲,可他们无可奈何。在疯癫的捉弄下,常识和秩序显得格外的脆弱,甚至为了逃避理性制造的荒谬逻辑,不得不躲藏在疯癫的庇护之下。这显示了余华狡黠的幽默——利用疯癫引起的混乱对脆弱的理性进行无情的捉弄。

疯癫与理性没有界线,被戏弄的常识使我们原本认定的世界陷入混乱,这种混淆让少年在“四月三日事件”中走向了迷失。四月三日事件对于少年来说,是一个悬疑四伏、布满惊惧的未知。悬疑四伏的不仅是四月三日事件,在被少年模糊了现实和幻想的世界中,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少年刚刚满了十八岁。十八岁以一个生硬、野蛮的方式划定了未成年人与成年的界线,意味着一个少年将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真实世界,这个真实世界充满了恐怖与害怕。为了消灭这种恐惧感,他们竭力逃避成长,逃避阴险、严酷的历史既定性。然而成长始终会降临,只不过换了一种方法,即“十八岁出门远行”。绕了一个圈,余华又把我们带到了出发的原点,男孩在幻觉中竭力躲避的暴力、迫害将会以现实的模样进行重演。男孩自以为打破了现实与幻觉的混淆状态,却又一次证实了它。

当然余华并没有在《四月三日事件》之后就停止了对混乱美学的呈现,余华在小说叙述中持续地实践着混乱美学,在他备受诟病的《兄弟》里充满了被混乱搅裹的荒诞现实。而这些被他人认定的荒诞现实,却被余华坚持认定为世界的真相。在不断被打破平衡的世界里,混乱不仅是现今人类社会的一种普遍文化现象,也是现代人的一种新型世界观,更是余华的一种美学理念和艺术策略。

① 齐格蒙特·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1页。

②④ 余华:《虚伪的作品》,《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87页,第187页。

③ 余华,张清华:《“混乱”与我们时代的美学》,《上海文学》2007年第3期。

⑤⑥ 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余华作品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7页,第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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