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如果是个人的话,它是隐忍而现实的人”
2017年,作家李娟出了三本新书,度过了丰收的一年
2012年《冬牧场》之后,作家李娟有五年没有出新作了。一直到2017年,她一口气出了三本新书:散文集《记一忘三二》《遥远的向日葵地》和诗集《火车快开》,还有一个笔记本《给你写信》。这些文字记录了她生活的细节,柴米油盐衣食住行。
她的目光从“他们”——哈萨克族转向了“我们”——她和她的家人们,不过,那些散文的文字大体上还是保持了李娟那种流畅、平实带些自嘲而又诗意暗涌、幽默丛生的风格。
她的《羊道》等几本旧书也再版了,真是丰收的一年。所以,在年终总结中,她写道:“今年赚了很多钱,所以秋天的时候按揭了一个大房子,所以我的花终于有地方晒晒太阳喘口气了。这是最大的安慰和欢乐。新的一年开始赚装修的钱和月供。”这么直白而明亮,正是读者所熟悉的李娟式文字。
2007年,李娟决定辞职,跟随扎克拜妈妈一家一路逐水草而居,辗转迁移。这一段体验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经历,后来被她写成了《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和《深山夏牧场》,与之后的《冬牧场》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列。她记录了天寒地冻的游牧路上的青春与衰老,贫病交加的生活中的艰难与温暖。
这也成了她的代表作,为她赢得了诸多赞誉。评论家李敬泽说:“《羊道》是飞于山河之上和隐于草芥之中的文字,李娟在此证明她的宽广绵长。她以未经损伤的完美钝感在羊道中确立了齐物论的世界:万事万物皆是新鲜庞大,人间小事同于世界大战。阅读这个世界,让人纠结于心智上的优越与羞惭。”
也正是在2007年,李娟的妈妈开始在乌伦古河南岸的广阔高地上种了九十亩葵花地。这里的生活并不比游牧民族的生活更容易。
她的妈妈和叔叔把家搬到了耕地上,带着九十多岁的外婆,两条狗,鸡鸭鹅,床板,柴火,煤……李娟也跟着送过去。在大地上挖个坑,加个顶,一个地窝子盖成了。这就是家了,所有家当一一搬到地下。外婆一辈子颠沛流离,但也难以接受住在这里。第一天,她以拐棍“笃笃”触地:“能长出来吗?这种地方能长出来什么?”到达的第三天,外婆就想回家了。不过第四天,鸡开始下蛋,外婆也接受了现实。她在角落里的行军床上睡啊睡啊,还总是大大地咧着嘴。“尘土滚滚,我真想替她戴个口罩。”第七天,妈妈干完活回家,从怀里掏出一束野花。
这就是他们的家啊,在被全世界抛弃的地方。一家人就在这里相依为命。“沙尘暴来时,地窝子如挪亚方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之中,是满世界咆哮中唯一安静的一小团黑暗。大家在黑暗中屏息等待,如同被深埋大地,如同正在渐渐生根发芽。沙尘暴结束后,我妈小心翼翼揭开堵住通道的毡布,像登陆新大陆一样走上大地。”然后继续生活,劈柴升火,烧水做饭。
第九天,李娟离开了,跟随牧民北上,在阿勒泰深山牧场里生活了一个夏天,因为那里更富文学想象。这被她妈妈蔑视。
此地的生活同样波澜壮阔,值得记录,但也许越是熟悉的、亲近的,越难下笔。“这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渴望书写的东西。关于大地的,关于万物的,关于消失和永不消失的,尤其关于人的——人的意愿与人的豪情,人的无辜和人的贪心。在动笔之前,我感到越来越迫切。可动笔之后,却顿入迷宫。屡次在眼看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又渐渐离它越来越远。”一直到2014年,李娟才开始在《文汇报》开设专栏“遥远的向日葵地”,历时三年,一点点刻画那段在戈壁滩上灰尘暴土中寻找乐趣与生机的日子。
金黄色的向日葵连成片,绚烂至极,因此在很多时候总是象征着生命、激情与勇气。“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渐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然而,书中如此浪漫的描写很少。“我写的时候,也想往这方面靠。可是向日葵不同意。种子时的向日葵,秧苗时的向日葵,刚刚分杈的向日葵,开花的向日葵,结籽的向日葵,向日葵最后残余的杆株和油渣——它们统统都不同意。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如果是个人的话,它是隐忍而现实的人。”
在向日葵短暂的一生中,绽放的时光只是其中一个片段,而且又是何其幸运的瞬间。一场冰雹就有可能毁灭一切,一个少雨的夏天就能讓万亩土地绝收。
“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最后打下来的那点葵花好歹留够了种子,明年老子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李娟的妈妈一口川普,中气十足,还有着四川人的达观。她被命运一次一次暴击,又一次一次顽强地爬起来。太阳底下,她在地里锄地,锄一块地,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黝黑,和万物模糊了界限。她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唯有汲取这天地的力量。“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浑身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 望。”
种一茬死了,再种。再种一茬,又死了,再种。再种一茬,又死了,再种。“第四茬种子一无所知地出芽了,显得分外蓬勃。毕竟,它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生活就是这么地变幻莫测。生命就是这么地周而复始。
游客热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辉煌瞬间,而李娟要写下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这是她和她的家人的生活。她写得很节制:“我只写了我家第一年和第二年种地的一些情景。就在种地的第三年,我妈他们两口子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丰收。然而,正是那一年,我叔叔卖完最后一批葵花籽,在从地边赶回家的途中突发脑溢血,中风瘫痪。至今仍没能恢复,不能自理,不能说话。从此我家再也没有种地了。”endprint
她还为外婆写了段悼词:“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鄉间耕种谋生。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在荒野种向日葵,一切都只能将就,灰头土脸的,但李娟的妈妈搬家时还是带上了几大盆绿植,理由是“眼看着就快要开花了”。这让人想起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中里昂的那盆绿植。李娟总是在通篇的白描中不经意间带出这样的细节,让坚硬的生活里有了一丝柔软和温暖。
散文集《记一忘三二》也有很多类似的轻松片段。那些以“xx记”为题的文章大多节奏明快,动感十足,李娟时不时的幽默看得人乐不可支。她自嘲是个老姑娘,总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介绍人深更半夜跑来报喜,对这个老板赞不绝口:“……条件实在太好了!虽然瞎了个眼睛……但是条件真的好!虽然瘸了条腿……条件真好!虽然四十五了……”当时李娟十八岁。在村里修了个大房子,泥瓦匠看上她了,托人来提亲,还表示不嫌弃她比他大:“女大三,抱金砖。”
但是,很偶尔的时候,她会在文字中展现自己的脆弱与伤痛。她从小一直在搬家,漂泊感挥之不去。有一次,他们把家扎在水电站旁边的空地上。水电站站长看着他们简陋的蒙古包觉得很可怜,就给她们提供一间养过牛的空房子。水泥地上糊了厚厚一层牛粪,李娟抡着铁锹开始铲粪。挖了一层还有一层。再挖,还有一层。再挖,还有……“突然间好羡慕除我之外的世上所有的人,隔壁的职工,村里的酒鬼,甚至是我家雇佣的短工。他们生活稳定有序,行事从容不迫。”
在《挨打记》中,她写到10岁时,因为一个小动作被老师揪起来,命令她自己抽自己耳光。自抽了整整一节课。途中抽打的声音若小了一点,老师还提醒她要响亮一点。那时,那个老师还怀有身孕。“她那小小的孩子隔着母亲的肚皮能感受到这一切吗?他也会恐惧吗?他还会对这个世界有信心吗?……我永远不生小孩。”
之前有个朋友劝李娟原谅那个老师。“‘原谅是非常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原谅这样的暴力和恶意。恐怕只有上帝和佛主才能原谅吧。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化解不了这种黑暗。尤其是我自己心里的黑暗。”
这令人想起《火车快开》,那是李娟的第一本诗集,其中最早的文字始于2004年。在诗歌这种更私密的文体里,她任由感情更肆意,文字更浓烈。她或喃喃低语,或大声呐喊,诉说着生命的孤独、激情与悲伤。或许,这正是李娟的另一面,太阳下行走的那个影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