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东+杨雨奇
此前13年,陈晓楠的名字总是和凤凰卫视访谈节目《冷暖人生》联系在一起,凭借该节目在电视圈的盛名。但这都是过去式了。2017年3月,这名自1995年就从事新闻的老兵最终选择拥抱互联网、加盟腾讯,成为这家互联网公司史上第一位“首席主持人”。
把自己“扔进”互联网大潮已过大半年时间,陈晓楠推出了新访谈节目《和陌生人说话》,尽管新问题、新变化层出不穷,但《和陌生人说话》仍旧带着清晰的“陈晓楠式风格”。“这半年多是一个不断验证的过程,我们(传统媒体人)曾经的想法都被验证了”,陈晓楠说。
自2003年《冷暖人生》开播以来,陈晓楠几乎每年都要代表节目组登台领奖,言必称,能做这档节目是一件非常奢侈、幸福的事。可追求幸福的路并不平坦。当凤凰台决定为陈晓楠打造一档属于她的节目时,“机会来了,干票大的,一定要震撼。”陈晓楠和整个摄制组踌躇满志,他们进入了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疯狂来自于他们不知道应该采访谁、栏目使命何在。他们只想到要把抓眼球的人物请进演播室。流浪歌手、裸体模特、变性人……陈晓楠甚至曾向一位性工作者发出邀约,“你来我们演播室吧,我们有辉煌的演播厅,还有4个嘉宾和你一起聊你的故事。”后来,这位姑娘手机关机并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消失于茫茫人海。十几年后回忆起这件事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陈晓楠依旧面露愧色,“当时太年轻了”。节目陷入了“一味寻找嗜血故事”的怪圈。
休息时,陈晓楠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每天爬起床就瘫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一看就是一天,“很颓废”,她不仅自我怀疑无法胜任工作,甚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采访一个人了”。
带着“我到底喜欢什么?要做什么”的追问,一直持续到《花祭》那期节目的采访。那是一个事件发生10年后的采访。1993年11月19日,一场因电线短路引发的大火让深圳致丽玩具厂87名女工殒命火海,陈晓楠想知道,10年过去了,他们的家人是怎么背负着这段记忆过活的?
在一名遇难女工小芳的墓前,陈晓楠和小芳的父亲坐在田埂上,听他讲着孩子的生前身后。父亲还清晰记得,接过小芳骨灰和3万块抚恤金时的场景,他穿着一件老棉袄,心口的两个兜里各揣著1万5——“这是我女儿的命啊”。陈晓楠随着小芳父亲来到当时居住的茅草房,发现所有家具的油漆都只刷了一半,于是顺口问了句。原来女儿当年即将出嫁,家里正准备操办喜事,但此时弟弟的彩礼钱却还没着落。于是父亲对小芳说,“要不,你再去一年?”小芳很理解父亲的苦衷,于是再次启程去深圳打工,结果成为永别。
这次经历解放了陈晓楠,“它把我解放回了原来的自己,我本身就是一个会好奇故事,想体验他们感受的人。”于陈晓楠而言,这与其说是一种职业行为,不如说是“生命置换”。“就像把自己扔到对方时空隧道中一样,这里没有任何技术手段,我的唯一工具就是听,我只能保证我去感受的状态是真的。”这句话从此贯穿了她的人生。
“再干干,就能退休了”,这几年,陈晓楠和闺蜜黄英时常如此互相激励。人物访谈做了十几年,陈晓楠“心满意足,毫无遗憾”,加上女儿已经5岁了,渐萌退意。直至去年,“不想再甩开膀子干了”的陈晓楠仍在一线阵地。此时,从央视跳槽到腾讯的资深制片人李伦,开始惦记上了这位“硕果仅存”的老朋友,他与陈晓楠见了几次面,邀请她到腾讯来做“首席主持人”。
陈晓楠的第一反应是“他开玩笑的吧”。因为腾讯从没有设立过首席主持人,这条职业路径并不明确。陈晓楠对新媒体和互联网的发展趋势,一直深有感触。虽然《冷暖人生》在凤凰台和网站都有播出,但这位电视人这几年已经很少打开电视和电脑,就连自己的节目她都是在手机上看。电视机坏了她不会着急,但“手机要是没了,魂儿就没了”。而电脑唯一被打开的机会是写文章。“其实就做节目而言,我甚至不能说内容和抵达观众两者谁更重要,但后者是特别致命的问题。”作为一个新闻老兵,她一直关注着新媒体的发展。
于是她心念一动,追问李伦,“那我到腾讯都要做什么呢?”李伦回答她,“我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还是做你喜欢的,还是和人有关。”陈晓楠说,自己完全是个电子盲,但就是有点“不甘心”和“心痒难耐”,“在传统媒体,没人不会关注新的趋势, 大家总会说我们认为好的东西依旧是对的,但是当你想了解水里的样子,你必须在水里,否则不解渴。”
但尝鲜的代价可能就要被螃蟹夹。初来乍到的陈晓楠自觉就像个“白痴”。“晓楠,你那边的事情有进展, 跟我同步一下。”李伦有次跟她说。“什么是同步?”“就是告诉我一下。”
陈晓楠在腾讯的首次亮相是主持博鳌论坛的人工智能论坛,这是陈晓楠最不熟悉的领域了。“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了”,她那段时间连续啃了6本人工智能专著。并且,论坛的筹备也时常让她抓头发。最后,她选择了最朴实的方法——聊天。结果却意外得好,她和与会专家聊得很开心,她也豁然开朗,“人工智能这种以前觉得离我很远的领域,其实它背后有那么多关乎生命、宇宙和人生的东西,这是我的突破。”
而要做一档什么样的和人有关的节目,一直困扰着她。陈晓楠拨通了黄英的电话。“我想我们在做的事,就是孤独感和感同身受。”电话里陈晓楠说。
“可感同身受到底是什么呢?”黄英反问,然后是一段沉默。黄英突然想起一段电影台词——“If we're all alone,then we're all together in that too(我们生而孤独,但所幸我们还可以孤独地在一起)。”
陈晓楠若有所思,她对黄英说自己和陌生人说了20多年的话,最大的感触是“我们何其不同,又何其相似”。于是,节目的名字就聊了出来——《和陌生人说话》。endprint
这档节目带着浓厚的“陈晓楠式”色彩,但又跟她以前做过的节目不一样。《和陌生人说话》采用竖屏播放的方式,是为了迎合用户的习惯。直播在国内异常火热,拿手机看视频的人越来越多,拿起手机,点开视频直接看,不用跳转手机屏幕方向,减少了选择最适合看视频的步骤。出现在视频中的人有清洁工、保安、杀马特教父……陈晓楠让每一个出现在视频中的人物都被大众关注了,她很喜欢这种形式。
采访“大力哥”也是一个坎。“大力哥”,一个曾抢劫不成反被制服的“蟊贼”,一度常年嗑药的瘾君子,因为“大力出奇迹”“一天少花500,我浑身难受”等金句走红网络, 如今是一位坐拥40万粉丝的主播。
当朋友们获悉陈晓楠在做这个选题时,调侃她说:“陈晓楠啊,你完了,你也变得这么娱乐化了。”主持《冷暖人生》的13年里,这个以“生命的质感和滋味”为审美追求的严肃媒体人,从来不碰娱乐选题。
不做的理由似乎很充分——“他适应这个节目的语言形态吗?一直疯言疯语怎么办?”預采访回来的同事也“劝慰”她,实在不行,你就当作一次尝试吧。节目刚开始,屏幕里的“大力哥”显得紧张局促,眼神游离着就是不肯看向陈晓楠。陈晓楠问了大力哥一个他从没被问到过的问题,“第一次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感觉,还挺好吧?”“不仅养活了我自己, 我妈、我女儿加上我,都养活了。我闺女第一次找我要钱是这么说的,‘爸,我没钱了,你能给我点钱吗?她说那点钱就是5块10块就够用了,我一下子给她50,(她说)你是我亲爹啊。”
大力哥眼神不再飘忽,并且贡献了节目中几乎是最长且不结巴的独白,经过4个小时的长谈,网红“大力哥”被还原成了那个营盘村的普通老百姓赵金龙。在采访中,陈晓楠和赵金龙一起笑,互相倾诉着各自的人生体验。大力哥时而哽咽时而眼眶微红,这是陈晓楠满意的,说明她触动到了赵金龙内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当一段对话可以穿越社会、地位、时间、角色,有一个能让人感到温暖的点,那就是人类共同的“情感身份”。
节目到现在播出了9期,超过2亿的播放量。陈晓楠觉得很满足,至少这已经可以说明“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这些来自陌生人的、最朴实的情感依然受到人们关注。
《和陌生人说话》也更多地展现了陈晓楠的个人形象,这对陈晓楠来说也是全新的体验。《冷暖人生》的定位是“展示他人的人生剧本”,倾向主题宏大和厚重的题材,主持人要尽量克制露面,至多担任解说旁白。而现在,陈晓楠更注重展示两个人是如何剖开内心的过程感,而这也确实让她收获了一批年轻的观众。
(摘自《新京报》2017年10月24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