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川林
有些东西总是会定格在茫茫的记忆里,尤如那一年四季的树,哗哗的树叶摇曳着风雨,让你仰望岁月,正如星星点点的记忆忽隐忽现,那一山那一坡的往事由远而近。
母亲原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母亲也常常念叨一些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常年吃不饱饭,因为肚子里没有多少粮食而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家里兄弟姐妹多,老的少的六七口人,一天到晚围着灶台打转。一盆清水半碗麸糠,再撒些青菜叶儿,也尽把稠的让给老的小的,那时工分很值钱,能出力的都得去挣工分。太阳刚刚露出山峦也是社员劳作的时间,大家相互张望着也互相斗着气,谁出了力谁又耍了懒都有闲话说。阳光很明媚,照着这山,洒满那坡,田脊的杂草要锄,牵藤的番薯要顺,日子一天一天要过。
最困难的日子也还是自然灾害那几年,老人们总是摇着头不愿意再提起。那时我母亲是被逼着出了家门,离开了那坎坎坡坡的山坳。离开家门时,母亲把那山那坡的背影也一起带了去,连同那些奇异的目光也一点不剩地裹进了布衣,就这样,母亲带走了家乡的半个月亮和半个太阳。
母亲是怎么认识我的父亲,我也不是太清楚,只记得母亲没有忘记淳朴与勤俭,在闲暇时把车站周围的荒坡开垦出来,种下南瓜番薯。那个岁月是计划经济时代,买什么都是需要票,买粮要有粮票买布要有布票,生活很清苦,举步维艰。但母亲总说这比过去好多了,至少自己种的蔬菜也能够接济大多的日子。
母亲那时的身板很结实,挑水淋菜比一个大男人都要强许多。水要在家属院内接,离菜地有很远的距离,母亲总是一口气不歇,把菜地一窝一窝地淋透,再摘一把青菜叶和豆角回家。我跟在母亲的身后,就像母亲领着的一只小鸭子,一拐一拐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那时候留在我记忆最深处的是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因为生活差母亲没有奶水,一家人就节衣缩食买了一袋山城牌奶粉。母亲用小勺挖上两勺放进碗里,兑上开水,瞬间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屋子,让我幼小的记忆总是香香的、甜甜的、暖暖的。
1976年的夏天,一家人随父亲来到了新的车站,这个站周围没有街道和集市,买米买面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集市不大,也就是河边的一条街道,从街头走到街尾也就十来分钟,但那时也只有赶集是最热闹的事了。集市上人头攒动,编背席的卖麻糖的穿梭游走。地摊边的小人书最招人喜欢,我看见一大堆小孩子在那里翻着,我也常常伫立着再也不想走了。
父亲是一名扳道工,上班时就待在一个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小房间里。那时候车少,偶尔就几趟。中午饭是需要送的,有时候我也端着饭给父亲送去,好歹离扳道房只有几百米远,我呆呆地守着父亲吃完饭,再把空碗端回去。在父亲休息时,一家人就垦起荒来,父亲挥动着锄头撬动着大石头,母亲拎着一个暖水瓶和茶缸放在空地上,一起搬运着大的石块。不到几个月,离车站不远的山坡都变成了一块一块的菜地。那时候家里的鸡鹅成群,蔬菜基本能够自给自足,再后来还养起了一头小猪,在当时,这也是难以想象的艰苦。
车站最热闹的时候也就是慢车要到来时,一天到晚小站只停两趟慢车。上下车的人也不算太多,有事无事的人都会聚集在站台上,看上一会儿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等待笛音悠长而去才慢慢散去。那时候来车站次数最多的是教育室的邬干事,每次下车后就老远地朝我喊:“小三子——”我就飞快地跑前去,邬干事用食指狠刮一下我的鼻子,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块糖逗我:“快叫邬伯伯。”我就甜甜地喊了一声,邬干事就夸奖道:“你真像潘东子。”我也只是傻傻地笑,也不知道潘东子到底是谁。
蒸汽机是我了解铁路的第一印象。那浓浓的煤烟和弥漫的蒸汽常常弥漫着我的记忆。每次蒸汽机开走之后,我们大人小孩都会提着篮子去捡煤炭,捡上满满一篮子就能煮上好几天的饭。有一天,哥哥领着我坐了第一次火车,那是去矮滩乘降所买粮食,因为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我提心吊胆在车厢里东张西望,生怕被乘务员叫了去。哥哥劲大,把车窗玻璃抬了起来,我把小脑袋探了出去,看着外面移动的山和闪过的树,我都有些看不过来了,突然之间我的眼前黑黑的一片,原来火车钻进了山洞子,我缩回了头,哥哥看见我一个劲儿地笑,原来我满脸都是黑煤灰儿。
在1978年6月,铁道兵修建的襄渝线正式移交铁路投入运营,韶山4型内燃机代替了蒸汽机。车速在逐渐地提高,来来回回的列车也逐渐增多了起来,汽笛声长长短短,时时萦绕着我幼时的梦。有一天放学回家,听车站的人说今晚要放电影,是分局成立的电影队在沿线轮流放映。我们小孩子匆匆吃完饭,老早就把木凳子搬到了球场上。车站顿时热闹了起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涌了来。球场上一时容纳不下,一些晚来的村民只好远远地坐在山坡上,也只是能瞅见屏幕却听不清声音。那时候的电影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渡江侦察记》《刘三姐》和电影《小花》了。在第二天早上,我跟姐姐老早就被母亲叫了起来,吃过早饭,再把午饭一起带上,与车站的同伴一起跨过铁路,顺着路基的侧沟一路上学去。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议论着电影中的情节,还断断续续哼着刘三姐的对唱,还有《妹妹找哥泪花流》。在翻过半山腰的时候,红红的太阳偷偷地从山巅冒了出来,那金黄色的阳光洒满一地,也像金子一样镀在了我们的身上。在清晨,我们摇晃着太阳,灿烂的歌声飘满了山野。
父亲跟当地村民相处得很亲密,扳道房常常是来往村民歇脚的地儿。不管是串亲访友还是赶集归来的村民,都喜欢在扳道房拉拉话,父亲的茶水壶总是倒完了又添满。在闲暇时父亲也会走村串户,常常挖上几株果树回来,种在房前屋后,我记得的就有桃杏李子树,还有芭蕉和葡萄,种得最多的就是白杨树了,那时候站长碰见父亲就笑着说:“嗯,老赵,这车站都成了花果山了。”
在星期天的时候,我们会一起来到父亲负责的道岔前,用铁沙布打磨锈迹斑斑的道床,用棉纱拭干,再涂上一层油。那时候的道岔都是手扳道岔,一边涂抹完了再将道岔扳向另一面,生了锈的道床是很费力气的,我跟哥哥两人都很难扳动到位,父亲对我们说:“道岔要经常保养,就像土地一样要经常翻土除草,庄稼才会越长越旺。”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干起工作都是非常地认真。有一天,父亲跟车站的其他几名职工一起上了山,挖了三棵高大的松柏树,在车站运转室门前并排栽下,树冠像似一把把撑开的大伞,在酷热天为小站增添了一丝新绿。
立冬以后车站就开始热闹了起来,陆陆续续驻扎了许多的工人,说是要进行电气化建设。车站运来了许多铝线和铁架,他们天天开始测量、挖塔坑、打塔座、运材料。北风呼呼呼地吹,那时的仓库房就是他们的寝室,一人一张床,长长地并排着。一到下雨天,他们就缩着脖子呆在房内,打牌的打牌,看书的看书,有一位四十几岁的老工人,一张清瘦的脸配着一副墨镜,闲暇时总拿起一只二胡,悠扬地拉起《二泉映月》的曲子。
一天早晨,我被母亲的惊喜声唤醒,急忙穿衣出门,走出院坝,看见远远近近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着大地。小站就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白白净净的,一切都是那么明亮,一切都是那么暗藏生机。姐姐不知从哪里捡回一只铁制罐头盒,用铁钉穿了眼儿,再绑上一根铁丝,把木炭柴火点燃,我就会把冰凉的小手儿烤得暖暖和和的。提着这只小火炉,我们就一摇三滑地上学去。爬上山腰,我们就可以俯瞰整個车站,小站上攒动的人群开始忙着扫雪,道岔上站台上都有挥舞铁锹的身影。小火炉冒着青烟,看似要熄的样子,我连忙抓过铁丝舞了起来,姐姐找来一些柴梗,我又蹲着猛吹了几口气,一股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火苗又窜了上来,我们便拾起火炉往学校赶去。学校在山顶上,它像一座圣洁的殿堂,离我们是那么地远又是那么地近。我们的双脚沾满了厚厚的雪泥,越走越感到沉重,一步一步地近了,我们仿佛听见了教室里清澈的朗读声: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