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荔
阿树是一位身穿长衫白净秀气的说书人,他往台上一站,玉树临风的英姿,外加一副墨镜,更让其风流倜傥。
可惜,阿树是一位瞎子。阿树小时生了一场大病后,病好后,眼睛就看不见了。这让阿树一生很纠结,很自卑,就像一块质地良好的玉,上面却有一点致命的瑕疵。
阿树不仅书说得有声有色,阿树还能根据听到的故事,很快编成唱词,且有声有色地唱出来。每每说到关键处,常戛然而止,很是吊人的胃口道:下一步如何,且听下回诉说。
阿树说书的名气越来越大了。
这天一场绵密的雨后,夜晚空气清新如洗,白炽灯下,阿树身穿长衫,醒木一拍,墨镜后似乎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注视众人。阿树扯开嗓子唱起来:薛仁贵落难寒窑,柳金花有心赠衣……唱得温婉动情,唱得淋漓尽致,台下密密匝匝坐满了听客。
骆小姐在台下听得很专注,漂亮眼睛盯着阿树也很专注。她想阿树若不是眼睛不好,真是个完美的人啊!骆小姐听得眼泪汪汪,一半因为故事,一半因为阿树,她似乎能感知阿树内心的隐痛。
阿树的音调一忽儿高,一忽低,抑扬顿挫,仿佛峰回路转,渐入佳境。骆小姐听得如醉如痴,好似绕过一段弯曲的山道,忽然眼前一亮,有一湖碧清的水,湖面广阔,不时有水鸟在水面上盘旋,令人心旷神怡。
骆小姐打听到阿树虽已快三十岁了,依然是单身一人。这天夜晚,阿树唱到薛仁贵和柳金花初会时,忽然收住了,说今日到此,明日再由我细细说来。说完,他清了清有些嘶哑的嗓子,这时有人扶着他走下台,骆小姐紧随其后,望着阿树清癯的背影,背影里似乎有着无尽的孤独。待人群散尽,骆小姐走到阿树面前,自我介绍说,我是骆小梅,阿树哥,我喜欢听你说书,而且想一直听下去,直到白发苍苍。
阿树的表情一愣,顺着声音寻去,想必是一妙龄女子。后来他知道是骆家的四小姐,四小姐说喜欢他时,阿树却犹豫了,骆家可是大家族。骆小梅却紧紧牵住阿树的手,说你就当我是柳金花吧。
骆小梅来到阿树住的破房子里,帮阿树收拾乱糟糟的家,帮阿树烧水、烫酒、做饭。阿树感觉身边有个女人真好!
不料这事让骆家老爷知道了,他带着管家杜三和下人,一路直奔阿树的小破屋而来。骆小梅被杜三拖了出来,杜三说这不是你呆的地方。阿树挨了老爷两巴掌,骆老爷愤愤地说,看你还勾引我女儿吗!阿树只觉得脸火辣辣像着了火,木木地站在那儿,他听到骆小梅由近至远的哭喊声。
阿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书。回来就喝酒,酒喝够了,就喝茶,平静得如一湖秋水,好像他的世界什么事都沒有发生过。人们只看到他,孤独的拉琴的影子映在破墙上,像一枚剪纸。
可是一个月后阿树突然失踪了,悄无声息,一同失踪的还有骆小梅。这让骆老爷大为光火,肚子像充了气的皮球,仿佛随时要爆炸。骆老爷知道,骆小梅走不出中国这张地图,但也在这张地图上寻不到她。
不知不觉骆小梅消失两年了。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树上的黄叶还没有落尽,骆小梅的母亲思念成病,骆老爷的心也变得软踏踏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骆老爷派人四处搜寻骆小梅的音信,说如发现两人,就让他们回家,我成全了他们。声音里有着无可奈何,亲情是一根无形的绳子。
有人在几百里外的古镇上,见到阿树在说书,和着小梅清亮的嗓子,一对一答。他们已有了儿子,儿子尚在襁褓中,有一个老婆婆帮忙照看着。奔波生活让骆小梅感到生活的艰辛,私奔的激情一过,她开始想家,想念母亲,想念母亲做的香香的年糕。
回想当初,骆小梅从家里逃出来,直奔阿树的小破屋,她扑倒在阿树的怀里,说,我们私奔吧!阿树冷冷地说,你回家吧,你爹是为你好,谁也不愿意让自己女儿往火坑里跳。小梅说,阿树,你不是火坑,你是我心里一盆温暖的炭火。阿树抚摸着温软的小梅,心动了动,但又冷下来了,我一个瞎子又能带你往哪儿去?小梅铁了心,说你不带我走,我就死在你屋里,你看我腿上的伤口,是我爹打的。阿树表情木然,小梅忽然想起,阿树是看不见的。但阿树还是跟骆小梅走了,去了遥远的外乡,爹寻不到的外乡。
母亲终于有一天,找到了小梅、阿树和他们几个月的儿子,母女相见悲喜交集。母亲说小梅,你回家吧,这两年你受罪了。小梅说,我不回家,我爹会打死我的。母亲说,你爹心也软了,他不问了。
小梅和阿树背着包袱,抱着儿子回到了家,迎面遇到正准备出门的骆老爷,他脸色变成猪肝,不过猪肝归猪肝,也没说什么,骆家老爷匆忙中穿错了衣裳,忙叫佣人重新翻找。他失意地望了阿树一眼,闷闷地出去了,他走路的动作很机械,像只空了瓤的木瓜。
阿树和小梅就这样在骆家住了下来。
骆家老爷常常低着头喝茶,仿佛茶水总是很烫,所以骆家老爷总是不停地沿杯沿吹气。有时干咳几声,眼睛斜睥阿树一眼,阿树是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骆老爷心中的不快。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街上到处是口号声,和红卫兵的队伍。这天晚上阿树正在台上说书,被激昂的红卫兵揪下台来,说他的台词不健康,蛊惑人心,说阿树引诱姑娘。阿树欲辩解,但那个年代哪有什么真理。小梅生平第一次看到街上那么多戴红袖章的人,游行的,刷标语的,贴大字报的,那些墙贴了一层又一层像是穿了棉袄。
阿树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带到街上游行了,头上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墨镜也没有了,只剩下迷茫空洞的眼神。骆小梅胸前挂着一双破旧的女式皮鞋,骆小梅右边的头发没有了,左边留有一半,成了阴阳头,像收割了一半的麦田,有一个女人指着她的头说,这年月,被剃成阴阳头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妓女。我们能有什么罪,我们只是普通老百姓,小梅无法掩饰内心的酸楚和悲凉,泪水流了下来。
你说你们新社会卖什么唱,卖唱之余,你们勾结在一起做什么坏事,谁能证明你们私奔又做了什么。阿树不说话,他们搞不懂自己怎么会一不小心成了罪人。
这时骆家大院也涌进以前做长工的人,骆老爷被人拖了出去,说他是地主,说他剥削下人。骆老爷在街上被批斗,几天几夜也没能吃上饭,风光半生的骆老爷,在一个黎明时分苦不堪言地死去。endprint
骆老爷一死,偌大的院子归公了,整个家瞬间像沙堆一样坍塌了下来,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努力,而消失却是瞬间的事。骆小梅披麻戴孝,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
以后的日子,阿树偶尔外出唱戏,骆小梅子开了个馄饨小吃店,生活毕竟还要继续。有一次杜三来到小店,小店快打烊了,小梅捶了捶累了一天酸疼的腰,杜三端上来一盆温热的水让她洗把脸,在温热的毛巾中,小梅突然哭了。杜三说,你父亲没有了,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会尽力帮你的。
后来骆小梅在杜三的帮助下,馄饨店关门,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张灯结彩地开张了。杜三毕竟是做过管家的人,管家是有头脑的,杜三在背后把饭店经营得风生水起。他说经营饭店的秘诀,要有一个拿手的独特的品牌菜,是在其他店里吃不到的东西。
一天,骆小梅租了一辆货车,去了邻近小城批发市场去购菜,车子欢快地跑着跑着,轮胎不知怎么回事爆了,她还没有作出什么反应,车子斜冲向路边的水沟,她和司机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骆小梅还没有给这个世界说下什么话,就这样生命匆然画上句号。
骆小梅这一走,杜三一下苍老了许多,乌黑的发间滋生了不少白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爱着骆小姐。阿树整天一个人呆呆的,瘦弱得仿佛一阵风能刮走。杜三经常给阿树送些吃的东西,但阿树不知是谁送的。
一个晚秋的日子,几枚零星的树叶在树上孤独地摇曳着。这时阿树摸索走到骆小梅坟前,他坐定后,拿出二胡,说小梅,昨晚我梦见你说自己一个人很寂寞,我来给你拉一曲二胡。琴声如诉,混和着风声,说不出的凄凉……
戏剧师阿江
1914年的冬日,大雪纷飞,笼罩着天与地,仙境一般,这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寂静的长空。
深深的院墙内,仆人快速地迈着细碎步子,来到正在忙碌的白老爷案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禀告说,小少爷出生。小阿江一出生,荣华富贵都来了,看来投胎要谨慎。小阿江一生下来就进了温柔之乡,有奶妈,有两个俊俏的丫环跑前跑后地侍候着。他像风调雨顺下的禾苗,一路滋润成长,阿江一生的福祉,都在青年之前享尽了。
一个飘着桂花香气的秋天,白老爷决定送阿江去香港读书。古老的有轨电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叮叮当当作响,油漆斑驳的车厢,却是干净而结实的,如美人迟暮。一次,阿江跟同学一起搭上有轨电车,去参加一场舞会,于是命运开始拐弯了。
在舞会上,阿江与黎姿小姐一见钟情,黎姿清丽脱俗如雨后一支莲,与那些飘着浓浓脂粉香味的太太小姐们相比,黎姿的美是那梨花,是不染尘的。黎姿說,阿江,你戴眼镜很好看,温文尔雅,像是很有学问。黎姿说这话时娇羞地笑,一只手拿着手帕掩住嘴,好像怕人看见她的牙齿似的。可这一句话醉了阿江一生,从此他的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眼镜。黎姿要回上海,阿江在码头上竭力挽留,说黎姿你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为我留下来。阿江一脸的依恋。但终久没能挽得住佳人,黎姿一直淡然地待阿江,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不喜欢。
阿江心里离不开黎姿,像藤儿离不开树,那柔柔的应答,宁静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在纸醉金迷的喧嚣里,一下子凝住了夜。对于黎姿的离开,阿江如茧抽丝,心里满是苍凉的疼痛,随着车轮声落在了遥远的地方,他的心塌陷下去。思来想去,阿江决定弃下学业,追随黎姿到上海,情不可说,一念执着,一生孤清,一念成劫。
那年月,黎姿家境是不一般的丰厚,父亲开着几家工厂,自然看不上这位戴眼镜的柔弱书生,连学业都没完成。一个男人若没有事业,如同一个女人没有美丽的容貌,深情不是资本。迫于家庭的阻力,阿江人虽在上海,离黎姿很近,但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她的。他白天在上海街头转悠,晚上便去戏院听戏,像一朵无根的云飘来飘去,目的就是生活在黎姿身边。
他每天在黎姿家所在街道走来晃去,那好像是他的地盘,他熟悉街上的每一家店铺,熟悉每一个黄包车的影子,因为每一个黄包车经过,他都仔细用眼睛盘查,看那袅娜的身影是不是黎姿。人瘦了,秋凉了,叶落了,但始终不见伊人的影子。就这样他在上海度过的两年时光,看了多少场戏,数也数不清,有的连台词也会背了。
无奈之下,阿江辗转落魄地回到家乡吴地,做起了教书先生。二十岁时经朋友介绍为粤剧名伶撰写剧目《独钓江雪》,从而名声鹊起。一举成名是有因的,其实剧情全是他对黎姿的深情追忆,你不在的日子,就是另一种乡愁,岁月长,衣裳薄,你在哪里,只有把心寄托在剧情里。此后,凡是由他写的戏,一经上演便极度火爆,往往一票难求。
一夜成名的阿江,尝尽了人间极乐,荣耀的光环让他熠熠生辉。这时踌躇满志的他,幻想着有一天,穿着一身白西装优雅地站在黎姿面前,让她的眼神满是仰慕,让她后悔没有嫁给自己。
世间的繁华荣耀接踵而至,但他从不对人提及上海失魂落魄的两年,露宿街头的困顿,包括他在得意弟子哲生面前,也是三缄其口。为爱,他将自己低入尘埃,愿倾尽余生。
哲生总是在他身边谦恭地递茶送水,一日三餐地精心照顾着阿江师父,静静地,像一个飘来飘去的影子。有时阿江说剧情,哲生作记录,哲生思维敏捷,手也麻利,仿佛是他的左膀右臂,这让阿江得心应手。
阿江对艺术的癫狂追求,如同对爱情的执着。他把自己所有的激情,都倾注于剧作中,震撼着自己陶醉着自己,伟大的东西,往往是在一个人最孤独无依时完成的。你若能看到微风中飘动的尘,你便知道我爱你,这时他不知黎姿已另栖良枝,丈夫在洋行做事,有事业心,为人持重。然而阿江对于黎姿的一切,茫然如秋雾一无所知。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人们流离失所,离开了家园,再也没有闲心和闲情去看戏,戏班子散了,戏台子拆了,戏服破了旧了,满眼尽是荒凉。于是,阿江怀着一颗救国的心去参军,为部队义演,写剧本,鼓舞军人士气。每当夜幕悄悄降临,他就挨着暗暗的煤油灯,构思各种抗战剧情,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改动。但是,他看不惯同行,以女人色相演戏,摇动军心。他说,做戏如做人,做戏是教人向善,教人有骨气。他纯净的内心,看不惯一切藏污纳垢,愤怒之下,他和同行厮打起来,司令却把他逐出了部队。endprint
他再一次失魂落魄,面容枯槁,胡子凌乱,穿着皱皱巴巴。他努力过,但是他总也无法融入周围的社会,处处碰壁,这让他很痛苦,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一坐就是半天。那种忧郁深深将他吞没,他想到了自杀。
一个深夜,风呼啦啦掠过,阿江跳上一列疾速行驶的火车,然后又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像一只大鸟扑向大地,他想速度的力量,会让他很快结束生命,然后世上的一切,与他像被一把刀切开。但是,命运并没有让他死去,当他苏醒过来,看到铁轨前的小花,正寂寞地开着,四周是无边的旷野,却见不到人的影子。
但是,他摔坏了头部的神经,从此疯疯颠颠,精神再也不正常。
他再也不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少爷,或者当红的剧作家了,也不是那个时代拥有坏脾气、愤世嫉俗的年青人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切仿佛混沌初开。
一日阿江流浪在车站,衣衫褴褛,满身污垢。他忽然看到了初恋情人黎姿,正挽着她的已获得美国绿卡的丈夫,款款走来。他上前失态地问黎姿,你怎么可以去结婚,怎么可以不等我。不料,司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其实也没用多大力气,因为他已经弱不禁风了。
他的眼镜重重地摔在地上,碎裂了,他爬过去凭模糊的视线去找寻那副眼镜,那副黎姿曾经说过他戴上好看的眼镜。这时黎姿回过头来看他,心中不由一颤,低低地对先生说,那个人我似曾相識,先生拉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很绅士地说,世上长得很像的人不少。黎姿渐行渐远,带着郁闷的表情。
阿江低低地坐在水泥地上哭了。你怎么可以不认得我,你不是在舞会上说,我戴着眼镜很文雅,很好看吗。阿江说我要一直戴着这副眼镜,即便只剩下镜架时,我也戴着。黎姿高贵绝尘而去的背影,在他心里晃着,晃着,晃成一幅画。
阿江也有清醒的时候,也有戏院的老板慕名请他来写戏,但他仍是往日的陈词滥调,停留在过去的经典里,不能去推陈出新,老树抽不出新芽。他的抗日剧没有人去捧场,掌声是深秋的风卷残叶,荡然无存,辉煌已是昨日黄花,凋零在岁月深处。
后来,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白老爷被打成右派,在狱中绝食死去,家里的老房子也被充公了。曾经显耀的家族就这样没落了,阿江找不到家了,找不到亲人了。
一日阿江与弟子哲生在茶馆里相遇,师徒二人相遇,悲喜交集,两人一唱一和一些旧的曲目,阿江的眼神也变得清亮起来,仿佛埋在地下经年的刀子,重新打磨又发出特有的光泽。但阿江又悲哀地想逃跑,他不愿自己的落魄,让熟悉的人看到。如今那个曾在他身边端茶送水的哲生弟子,已经在戏剧界颇有地位。弟子哲生再三央求他,去戏院观看他新写的剧目,他竟然破例答应了。在哲生眼里,他仍是他的尊师,他心里很激动,也许哲生是他世上唯一的知音了。
哲生还是如以前一样恭敬地待他,哲生说,师父你用茶。阿江的眼神是呆滞是战兢,是卑微是恐慌,喝了一口茶,他用袖口落寞地擦了一下嘴角。
当他颤颤地走进剧场,忐忑地坐下,一切如幻如梦,恍若隔世。戏已开场:江中雪,泪影两朦胧,辜负伯牙琴,知音难再寻……这时刻他是清醒睿智的,这时刻他的血液是奔流的,戏正酣,剧情渐近高潮,也许心情过于激动,阿江因脑部意外出血猝死在剧院,那副眼镜仍稳稳地和他一起,这时台下一片混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