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时性起,杀害了自己亲密的朋友,而畏罪潜逃入深山,并在深山里隐藏了六年,在这六年里,他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靠天养己,同野熊为伴,感受着离群索居,经受着各种痛苦的煎熬,而始终不能泯灭的是人性的存在,这一切都在这篇小说里有了入木三分的刻画。
作家没有直接去谴责主人公的无知残忍和愚昧,而是让我们从主人公在这六年里的反思、痛楚,以及复杂的表现里感受着一个在人们看来已经失去了人性的杀人犯,内心深处究竟有着多少我们值得思索和认识的问题。而作为一个正在逐渐完善的法制社会,在这样偏远的山村,我们今天更应该焦急呼唤的是什么?也许看过这篇作品,心灵该有几分感触吧!
一
一轉眼的工夫儿,杨云波在山上生活了六年。
六年里,陪伴他过冬的黑熊老得不行了。六年里,他夏天回去看村庄,冬天回到山洞里和黑熊一起挨着漫长的黑暗。他的衣服烂没了,捡来的小石头有两千二百多颗,很有规模的一大堆,那就是他度过的六年光阴的见证。他继续活着,那两千块钱被遗弃在山洞里。
六年以后的夏天,黑熊死了。杨云波费了好多力气挖了一个坑,安葬了这个特殊伙伴的尸体。许久没干重体力活了,他口渴得厉害,便第一次冒险来到谷底的河边喝水。就在起身要离开时,他看见了水里那张脸。他双臂撑着身体,凝视着水里的自己,看见了长长乱乱的头发,看见了快要垂到胸口的胡子,里面布满了草屑;他的脸黑得犹如古铜,粗糙得胜过一块老树皮,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毛;他看见了自己浑浊的眼睛,眼角处横贯着几根粗大的皱纹。“这是我吗?谁还能认出我?”他猛地站起来,把双手呈现在眼前,他的十根手指形如十根枯树枝,指甲如鹰爪一般,里面含满了乌黑的尘垢;他身上又黑又长的汗毛遮盖了黑红色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大小不同、深浅迥异、新旧不一的伤痕;他扳起一只脚,看见脚底磨起了一层白不白黄不黄的厚茧……“谁还知道我是杨云波?”六年了,杨云波从未看过一回自己的模样。他回到斜立的大石头下,放眼望着山下的村庄,犹豫着要不要重新回到那个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子。
杨云波看着陈玉林的坟,慢慢地举起丑陋的双手,无限怀疑地看着十根粗壮而沁满污垢的手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双种过地割过柴牵过牛挣过钱的手会杀人,而且弄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曾亲眼看着陈玉林被埋进坟里。过了这些年,他会是什么样?脸像树皮?头发像铁丝?腿像木头?眼睛像窟窿?……或许烂成灰了?他听人说过,人被埋掉后,最先烂的是眼睛。他想象着陈玉林失去眼睛的脸,一定比鬼还丑陋。他真想现在就到坟前去,跪在那个已经长满了野草的土包前,跟陈玉林说声对不起。
六年前,逃到山上不久,杨云波就知道自己完蛋了。相隔这么近,天天都能看见那些熟悉的人和发生的事儿,他只能这样跟人打交道,这比蹲监狱还可怕。每次睡觉时,他都乞求自己不要醒来。在山上活了六年,他庆幸自己做了畜牲。他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畜牲。活了这么多年,就做了这一回畜牲,这一做就是一辈子。什么是畜牲呢?就是区别于人,不再像人那样说话办事,也不再像人那样吃饭睡觉,更不像人那样种地赚钱。他渴望像死去的陈玉林那样沉睡,可他知道自己不行,下不来也跑不了。
这样活着竟是如此可怕!
杨云波想起了杀死陈玉林的过程。那天晚上,他们兄弟四人约好在小饭店喝酒。喝到很晚了,四个人醉得不轻。杨云波摇晃着撞开饭店的门,陈玉林也跟着出来了。两个人撒尿时,陈玉林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不中听的话,杨云波就怒了。两个人厮打起来,杨云波拽起陈玉林就推了出去,陈玉林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乱石堆上,就听“噗哧”一声闷响,陈玉林的脑袋被一个锋利的石头刺了进去。杨云波依然挥舞着拳头跟空气扭打着,仿佛陈玉林还在眼前。黯淡的月光下,陈玉林头部喷出同样黯淡的血。挥舞了一会儿,杨云波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似乎认出了陈玉林的血,有些恐惧地俯下身体,颤抖着手试图拽起陈玉林。
低声叫了几下,杨云波摇摇头咧咧嘴,汹涌澎湃的醉意被暂时击退了,他拉起陈玉林的一只胳膊,才看见地上汪着一大摊血。来不及细想,杨云波撂下陈玉林就跑了。
二
整个村子被惊醒了,陈玉林的尸体前聚了许多人。找遍了村子也没找到杨云波,大家就说是杨云波杀死了陈玉林。可谁也不敢相信,杨云波弄死了陈玉林。
人们把陈玉林的尸体连同乱石堆一起围了个圈儿。
孙翠华也跟别人一样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借着黯淡的月光看着儿子杨晓亮。孩子睡得甜蜜而温馨。在这一刻,他父亲杀人的事儿可以惊动整个村落,却无力惊动孩子熟睡的心。
杨云波迷迷糊糊地跑到后山的东岔沟口,累得精疲力竭。他看了看山下的村子,发现许多人家亮起了灯光,忽然传来了警车尖利的叫声。那声音划破了夜空,一弧一弧闪烁的彩色光芒在山谷间旋转着,仿佛要升上天空。一听见警笛的呼啸,杨云波的身体就像按了弹簧一样跃起,向山上拼命飞奔,树木的枝枝叶叶时不时地抽打着他的脸。一只夜鸟猝然踏枝而起,扇动有力的翅膀飞向夜空。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吓得不敢挪动半步。
等到四周安静了,他悄悄地来到一个隐蔽处藏好身体。透过密密的枝叶,他看见小饭店门前警灯闪烁,四周聚了很多人,他们的身影随着警灯的光芒一波一波地盈动着。他挪动了一下,才发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在不停地发抖。他嗓子发紧,嘴里黏黏糊糊的,渴得要命,便急速找到了泉眼,趴在那儿,撅着屁股喝水。他熟悉这个地方,知道它在什么位置。因为四季不结冰,村里人都习惯叫这个地方泉眼。警笛声又一次响起,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警笛声似乎为他注入了一股说不清楚的力量,推着他吃力而踉跄地向前飞奔。尽管树的枝条抽打着他的脸,但两条腿依然不管不顾地向前迈动着。警笛声戛然而止,他的跑动也就此停下。他看了看四周,快速爬到一棵大树上藏好身体,向山下望去,发现警车停在他家前面,周围站着许多人,通红而旋转的警灯照出一片血一样的光芒。几个警察围着孙翠华,孙翠华说着什么,一个警察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endprint
通红的警灯不停地旋转,扩散的光就像陈玉林流在地上的血一样喷涌着。孙翠华忽然扬起手,指着杨云波藏身的山林。他顿感一阵眩晕,那个手指越伸越近,就像慢慢地触到了自己的眼前。他浑身一个激灵,只见一个警察沿着孙翠华手指的方向往山上张望。他奋不顾身地从树上跳下来,躲进一片灌木丛。安静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拨开树丛,见一个警察端着望远镜向山上看着,他吓得立刻钻进了树丛。
夜深了,村子里一片静谧。陈玉林的尸体被弄到他家的院子里。杨云波看见人影像在夜空中漂浮摇动一样。院子里升腾着白色的烟,那阵势就像是一出哑剧正在上演。
在灯光下,陈玉林的尸体蒙着白布,守着他的人有些发蔫。杨云波怀疑警察隐藏在附近什么地方,甚至能看见他们蓄势待发的姿势——站着弓步,拿着冰冷的手铐,端着寒光闪闪的铁手枪,只要一露面,立刻上来,手擒脚踹,摁倒在地,砍掉人头,祭祀在陈玉林的尸身前。他回过神,惊叹自己怎么会把这个情节想象得这么完整。
深夜的宁静如此恐怖。杨云波双眼直直地盯着缩在一小团灯光下的陈玉林,竟然开始羡慕他了。他不管不顾地躺着,把所有的罪留给了自己。对于正常人来说,他藏身的山谷不会有任何危险,而现在却是如此不安全。偶尔的风吹树枝声,鸟踏树枝声,昆虫鸣叫声……总是莫名其妙地响起,总是在他稍有安稳感的心头擦亮一丝警觉。
杨云波仔细看着周围,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逃犯了。自己为什么要跑呢?怎么稀里糊涂跑到了山上?他散漫的目光再一次投向那一团灯光下陈玉林的尸体,好像此时才明白死亡意味什么,才弄明白现在躺在那儿的陈玉林意味什么。无头无序地想着,他的脑袋越来越清醒,疼痛也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来临了,脸上火辣辣的。他微微颤抖的手徐徐滑过自己的脸,明显感到了脸皮上凸起的伤痕。他好像从冥冥中醒来,仔细打量这片树林,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现——以后怎么办?孙翠华怎么办?晓亮怎么办?爹怎么办?
杨云波看着茫茫的树林,一股冷汗让他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他坚定地站起来,向山下走去,想去自首。拉到法场枪毙,一颗子弹打中脑袋,血会喷出来,轰鸣的疼痛把身子撂倒……他边走边想,越想越害怕,便瘫坐在山坡上,抬头看见浓重的乌云排山倒海地堆满了头顶的夜空。
整整一夜都在下雨,天亮时雨停了,林中漫涌着洁白的雾气。杨云波躲在石头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山下传来悲伤的唢呐声。他扶着石头望去,看见纸钱飞扬,埋葬陈玉林的队伍沿一条荒路向山上走去。十字街上站满了人,他没有从人群中找到孙翠华。
警笛急促地响了。杨云波吃了一惊,看见坟地上的人们往山下跑,只有三四个人在埋葬陈玉林。警车停在陈玉林家门口。警察解开了警犬的锁键。看着这一幕,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过警犬的。警犬低着头四处寻找着,无奈地转圈。警察伸出手为警犬指引方向。警犬可能是弄懂了警察的意思,出发了好几次,但又回来了,摇头摆尾地绕着警察。他这才想起,昨晚一场透雨把他留下的气息冲没了。他从心里感谢老天爷特意降下这场雨,叫警犬找不到他。
与村里人说了些什么,警察带着警犬上了车。警車一路尖叫离开了村子。悬坠的心总算落了地,湿漉漉的衣服箍在身上,杨云波觉得很别扭。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山,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与村子之间隔着无形的墙。他知道自己正在一个囚牢里,在一个比地还大比天还无边的囚牢里。让他害怕的不是囚牢本身,而是它的无形。他颤抖着站起来,转圈地看着熟悉的一切,它们几乎同时变成了林立的高墙。他变得极度颓废,心里固有的一切仿佛在一瞬间被彻底摧毁了。他绝望地看了看村庄,不由自主地挥起拳头,像举着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向石头。他像一头受伤的怪兽,沉闷而嘶哑地吼叫了一声,双手掩面,泪水和着血水从指缝间横流而出。他凝固了,脑海里却回荡着晓亮小时候的哭泣,那稚嫩的声音犹如锈迹斑驳的铁丝在肉中穿行。他跪向山野,祈求自己失去记忆,泯灭所有感知,祷告苍天把他变成幽灵,变成鬼魂,变成畜牲。他挥起拳头用力击向额头,那里立刻出现了一块突兀的淤青。就在感觉眩晕的时候,杨云波听见有人在说话,吓得赶紧藏进了树丛里,定眼一看,是宋德禄和他的亲外甥春生儿,两个人各自背着一条鼓囊囊的褐色编织袋,好像在挖北豆根。杨云波立刻屏住呼吸,恐惧地看着他们径直走远了。
杨云波看了看村子,横下一条心,决定远走高飞。他曾听人说过,有许多杀人犯逃到北大荒以后能够活命。他把目光投向陈玉林的坟,垂死的泥土竟让他产生了困倦,他决定就在这睡觉,要是警察现在上山,就把他抓去枪毙。
三
醒来时,杨云波饥肠辘辘。他翻了翻身上的口袋,找出了三十多块零用钱。他决定下山跟孙翠华要点儿钱,但忽然不敢相信她了,心无由地悲凉了。他望着山下的村庄,自己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这块土地——两山一河一沟,沿岸便是这些人家。人们在这里种地打粮,生儿育女,说笑打骂,生老病死……他苦笑了一下,听见肚子叫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有两顿没吃饭了。
黯淡的光持续不断地充盈着时空,村子里亮起了灯火。杨云波看见几个孩子来到街上玩耍。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福,他们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囚牢。他突然想起村子里死去的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母亲,他们活了一辈子,一直都不知道囚牢意味着什么。那才是自由自在的生命,连最丑陋的也是自由的。他把村子看了一遍,确认警察已离开了,便把目光投向原来的家,那座不新也不旧的砖瓦房此时正升腾着袅袅的炊烟。
牛进栏,猪归圈,鸡上架,村子迅速沉静。警察没有停留在村子里的迹象。陈玉林的死仿佛被淡忘了,人们从不该有的惊慌中回到了生活。渐渐发黑的天光中,村子里的灯火渐渐熄灭,村庄陷入宁静,没有一家亮灯,村子睡得那么死心塌地,那么安详无忧,那么深远坦荡……他迅速爬上大树,把这个沟筒子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好像什么异常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来到山下已是午夜。杨云波静静地潜伏在房子后边的苞米地里,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后窗前站住,犹豫地举起右手,叩响了窗棂,迅即蹲下身体。没有一点儿动静。他惶恐地再一次叩响窗棂,再一次蹲下了身体,听见有人跑着穿过了外屋,紧接着传来了孙翠华很压抑很慌乱的声音:“爹,快起来,有人敲后窗。”他听见父亲走到外屋推开后窗,低低地问道:“是云波吗?”他站起身低声说:“爹,是我。给我准备两千块钱,放到黑砬子缝儿里就行。”说完话,他立刻淹没在茫茫的夜色里。父亲关上窗:“别害怕,云波要两千块钱,可能打算往远地方跑了。”孙翠华眼睛里汪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endprint
走到半路,杨云波停下来,竟然想去陈玉林的坟前看看,但又害怕被发现。他警觉地环视着周围,才知道这草木繁盛的大山已经成了他的监狱。可在真正的监狱里,被判刑的人也有饭可吃有地方住,可他在这儿能吃什么住哪儿?人家住监狱都有个期限,他要住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儿?人家犯罪都要判刑,他呢,谁给他判刑?
四
回到山上,杨云波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在那块斜立的大石头下,“会不会连累他们?我这是哪辈子做的孽啊?”“翠华能送钱吗?”他被这个想法弄得坐立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杨云波看见孙翠华拎了桶猪食往猪圈走,晓亮扶着猪圈的栏杆。孙翠华倒进猪食,跟晓亮说着什么,就去仓房拿了个筐,向山上走来。她显得很轻松,不紧不慢往上走,在一块芸豆地前站住。她抬起头四处看了看,耐心地摘着芸豆,警觉地左右看着什么。摘满一筐时,她走进地边的树林,不停地打量着黑砬子。砬子黑乎乎的,有三层石缝儿。她奔向黑砬子,把一个小包儿藏进去,回到芸豆地,拎起筐往回走了。走到半道儿时,她回过头,看了看山林。
“真送钱了?到底是夫妻一场。”杨云波决定下半夜去取钱,拿了钱就走人。他回到石头下边,躺在干土上,想好好睡一觉。阳光从树顶洒下来,斑驳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他闭着眼睛,但有一大片鲜血一样殷红的光芒被他看见。光芒没有边际,偶尔有一大块或一小块变成了黑色,像一大片红色中的漏洞。那黑色渐渐变大,渐渐露出了头部,出现了四肢,出现了眼睛和嘴唇……在最后,那些黑色的东西东拼西拼凑化成了陈玉林的脸。陈玉林的脑袋裂开了,往外流着鲜血。鲜血越流越快,越流越多,在陈玉林四周淌成一条红色大河,而陈玉林的脸却越来越白。汹涌的红色的液体似乎在凝固中沸腾,直到最后的水分消失,红色液体变成燃遍天际的大火。陈玉林的衣服裤子被一点点烧光,裸露出白纸一样苍白的皮肤。熊熊的大火中,陈玉林缓缓站起身,皮肤挂满了燃烧的猎猎风声。伴随着烧焦的嗤嗤聲,身上的血肉慢慢地消失着——头发没有了,眼睛没有了,鼻子没有了,耳朵没有了,下巴没有了……陈玉林变成了一具骷髅,惨白地在大火中行走。陈玉林仅剩骨头的嘴巴对着大火呼喊,不停地呼喊。喊着喊着,陈玉林的整个身躯轰然倒下,溅起漫天飞舞的火星……
杨云波痛苦地闭着眼睛,五官扭缩在一起,脸上沁出密密的晶莹的汗珠儿,两条胳膊和两条腿胡乱地挥舞着,蹬踏着,仿佛在噩梦中奔跑。一阵尖利的呼啸在空中炸响,他猛然坐起,搓了搓眼睛,向村子望去,看见警车停在家门口,孙翠华把警察让进屋子。
村部的大墙边聚了许多人,正在看墙上的一块白色的东西。杨云波打量了一下村子里的十字街,那里也聚了一些人,也在看墙上的一片白色。警察走出屋子,孙翠华趁这个机会扬手指了指黑砬子。警车开走了,但没响起警笛。“会不会是圈套?警察肯定埋伏在附近,等我去拿钱。”他几乎跳了起来,“怎么办?敢不敢去?”他紧锁眉头,陷入苦苦的冥想。“要跑也得有力气。”他大步走进酸草丛,直吃得嘴发木,牙漏风,酸草的汁液浓浓染绿了他的舌苔。汗水把衣服洇得僵硬而卤湿,叫他很不舒服。他摸了摸下巴,胡子长出了一大截儿。“这是第几天?”他仔细想了想,“才是第二天”。他的胃剧烈地疼起来,里面像塞满了大小不一的泥沙,翻滚搅拌,发出粗糙的磨砺声。他用力按住腹部,抑制越来越汹涌的疼痛。
五
杨云波看着自己种的土地,从山上看真是很小很小的一块儿,那里的作物看上去就像一小片薄薄的绿色铺在那儿。他感到了另一种恐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机会,他就不可能一个人在山上想起这些可能跟生存无关的事情,自己就会那样活一辈子。就像他杀人本身和因杀人而失去的自由,都是亲手获得的,谁也没有逼迫他去杀人,没有强行让他失去如此宝贵的自由。杨云波收回心思,从掩面的手指露出的缝儿里看见了黑砬子,就在第三个缝儿里,孙翠华送来了买命钱。此时他才知道活命的理由又机智又狡诈。这个地方不允许活了,还可以跑到另一个地方去。他挨着难挨的时光。“叫翠华夹一张晓亮的照片就好了。别臭美了,给点儿钱叫你走就不错了。”
好歹熬到了又一个午夜,杨云波把这个沟筒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决定下山取钱。深夜里,山中的安静让人恐惧。来到黑砬子时,他听见了自己狂躁的心跳,两条腿哆嗦着,连手指都在颤抖。他平静了一下,爬上黑砬子,从第三层石缝儿里摸出了一个包儿,揣进兜儿里,就迅速向山上冲去。
一口气跑回来,杨云波倚住石头,平息着心跳,打开了包儿,露出一沓子钞票,里面还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被通缉,到处都是通缉令。他无助地看着头顶上繁星浩浩的夜空,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不可逾越的无形的高墙,它们仿佛正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操控着,缓慢而不可拦阻地从四面八方倾轧而来,围成了只够他容身的黑色的囹圄。他此时就在这里面。想到这儿,他有些不服气,便跃起身体,向山上猛跑,仿佛这样就能逃掉。
站在山梁上,杨云波看着山那边的村庄,加快了脚步。山路连着的第一个人家是一座临街的住宅。杨云波蓦地发现红砖水泥墙上贴着一张醒目的白纸。他凑上前一看才发现是一张通缉令,上面有他的照片。他一阵心悸,感到形势不妙,没敢停留,继续沿着村路往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块比较开阔的地方,两边戳着几个破烂不堪的货架子,地上有几个残损的竹筐,这可能是个小车站。他四处打量,发现迎面墙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面也有他的照片。他拔腿沿着来路往回跑,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重新进入松林,杨云波浑身大汗淋漓。他透过枝叶的缝隙打量这个陌生的村庄,茫然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再往山上走,他已疲惫不堪,心里的失望好像把每一块骨头每一条筋上的力气全都卸了下来。拖拖沓沓来到山顶,天要放亮了。
六
再一次回到斜立的大石头下,太阳升上了天空。杨云波把身子瘫在干土上,浑身的力气流水一样向外淌去,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附近的大树上,一只好看的鸟儿伸缩脖子愉快地鸣叫,很无忧的样子。尽管疲惫不堪的杨云波睡了,但双手仍然捂在胸口,那里有两千块钱和一张字条。在他睡着的时候,四周一直布满了鸟儿和虫儿的叫声。一些昆虫在枝叶间小心而慌张地伸着触角,仿佛天生就会警惕危险。这是一个充满自由的空间,不管他杨云波是否存在,是否沉睡。endprint
警笛尖叫着划破了树林里的沉寂,杨云波被惊醒,慌张地窜到附近的大树上,险些栽下来。他身体里的力气几乎不够攀住树干,但他咬牙坚持着。他看见了警车,警察正与孙翠华说着什么。说了不一会儿,村长王海川迎出来,警察把一摞白纸交给他就开车走了。
杨云波从树上下来,走进酸草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不经意看见一棵山梨树和几棵山里红树,上面的果子还是青的。一只小松鼠飞一般的闪过。这个小家伙的食物只有那些粗劣的山货野果,倒也吃得皮毛油亮。而他呢,几天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看着小松鼠不停地把松籽塞进嘴里,弄得两腮鼓鼓的,然后就跑了,然后再回来,反反复复地来回奔跑着,想必在为过冬准备食物。他也会储藏松籽,食物不是问题,只是担心冬天会被冻死。他摸了摸身上单薄的衣衫,收回心思,不去想没用的事儿,着手拣松籽。他在树林里窜来窜去,不一会儿就拣了一小堆松籽,心绪平稳了许多。歇息时,又一个难办的事情出现在脑海里——他将怎样标记时间。他认真回想着,才记起在山上呆了四天,他再一次感到了恐惧。他看了看天空,可以区分昼夜,但不知道此时是几点几分。他蓦然想起自己度过的这三十多年,竟然那么模糊,甚至不知是怎么过来的。他被时间抛弃了,失去了对岁月所有的记录和感觉,但又分明知道光阴正在不可抗拒地流逝。想到这儿,他折下四根木棍儿,插在身边的泥土里,以此标记时间。
就在杨云波凝神看着那四根木棍的时候,山下传来孩子们放学回家的吵闹声。他们叽叽喳喳的说笑一直传进了山里。他看见了那一群孩子,盯着那个小小的队伍,试图从里面认出儿子晓亮,但却怎么也看不清。回到屯子里,学生们往临街的墙上贴着白纸。他知道他们张贴的肯定是通缉令,心里顿时一片灰暗。他认出了儿子晓亮,看见他孤零零地走进了家门。他肯定知道通缉令是什么了,肯定在人前抬不起头。他想到媳妇孙翠华。她今年三十二岁,肯定也得改嫁。他心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刺。小松鼠又出现在眼前,他要像它那样不管不顾,只顾怎么才能活下去。小松鼠有自己的窝儿,他也必须要找个窝儿。以前听人说过,羅锅沟有山洞。只要找到那个山洞,再弄来足够的松籽,就能过冬。他的眼睛里迸闪着一束火焰,起身向着罗锅沟走去。
暮色来临,空中无数的鸟儿在归巢。杨云波向罗锅沟的方向凝望,滚滚的暮色将他的视线吞没,一丝恐惧塞满了他的心。他咬了咬牙,继续向罗锅沟走去。
夜深了,大汗淋漓的杨云波坐在石头上休息。树林里立刻静了,只有隐隐的无处不在的夜色暗暗浮动。他感觉到了,自己走路发出的声响打扰了这里的生命。他停下时,听见了昆虫的爬行,听见了小动物探头探脑的声音。他看见一对昆虫悬挂在枝条上,好像正在交配。他站在跟前,看着雌雄昆虫屁股对屁股地吊在半空,细密的小腿微微蠕动着,四只触角交织在一起,不安地拨动着。他竟然羡慕它们了。它们可以无忧无虑地交配,无忧无虑地繁衍后代,多么自由,自由得不像人那样知道时间。它们没有时间,没有规则,没有戒律。它们不用逃跑,没有通缉令。
杨云波狠狠揪住头发,他恨自己是人,渴望自己变成虫子。他跳了起来,弄出的声音惊吓了正在交配的昆虫,它们立刻收拢微微蠕动的小腿,佯装死去。
七
罗锅沟距离村子有三四十里。在一般情况下,人是不会到这儿来的。
来到这儿已近正午。仰面躺在草丛中,杨云波竟然毫无戒备地睡了。没睡多久,饥饿就把他弄醒了。他拔起身旁的酸草大口吃着,惊起了一只野鸡。野鸡并没有飞远。他看出这是一只在孵蛋的野鸡,就仔细地寻找着,果然看见一窝野鸡蛋,有二十多枚。他一口气喝掉了一窝野鸡蛋。他就地躺下,脑袋正对的地方是一堵千仞的悬崖,上面长着几棵枯瘦的松树和一层看不出年月的苔藓。他发现在这儿是看不见村庄的。他从草丛里站起,飞快攀上大树,还是看不到,却看见悬崖下裸露一方黑黑的湿湿的干净的泥土,上面有一些细绒毛。凭经验,他知道这儿应该有一头黑熊,有黑熊就能有山洞。他吓了一跳,小心地来到干净的泥土前,看见环绕悬崖的底部有一条被什么踩出来的毛毛道。他沿着这条小路慢慢向前走去,发现悬崖附近没有树林,毒毒的阳光径直照下来,烤得他头皮发炸。绕过一个弯儿,一个能容人爬进去的山洞在一块巨石底下黑森森地呈现着。走到附近,他看见洞门口非常干净,油黑的泥土湿润而光洁,只有每天经过血肉之躯的磨蹭,才会有如此的气色。端详了一会儿,他断定那些奇怪的兽踪就是黑熊留下的,倒吸一口冷气,他迅速爬到一棵大树上,双眼死死盯住洞口。他知道黑熊很凶,鼻子很灵敏,能闻到生人气。要是叫它闻到,可就没命了。他骑在树桠上,搂紧树干,搜索着四周,但没发现有别的山洞。
暮色又一次来临。在这荒山野岭,许多低级动物可以随处安家,唯有他的生存是如此艰难。他突然听见了清晰的走动声,还听见了粗重而有力的呼吸。借着朦胧的光,他看见一只黑熊站在洞门口伸着懒腰。伸完懒腰,抖落抖落毛,黑熊在洞门口的泥土上慵懒地蹭着后背,缓慢地沿着杨云波来时的小路走去。它的个头不大,有二百斤重的模样。黑熊冬天是要冬眠的。他有些兴奋,也许跟着黑熊就能熬过冬天。一定会有危险,但顶多就是被它吃掉。
黑熊哧溜鼻子闻着什么,便径直走向杨云波撒过尿的地方,俯下头深深嗅着,不时仰起脑袋,冲着天空咧嘴唇,围着撒尿的地方转了几圈儿,转身回洞了。杨云波不敢从树上下来,害怕遭遇不测。看来就得等冬天了。小时候就听人说过,黑熊是要冬眠的,但他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焦虑地看着山洞,洞口显得更加黑暗。
杨云波骑在树上又过了七天,天天都是一样的程序——撒尿,拉屎,吃酸草,盯着幽深的洞口……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他剧烈地想念村庄,想念生他养他让他长大娶妻生子甚至让他杀人的村庄。他内心空落得仿佛被抽尽了所有。他除了活着,竟什么也没有了。他有时伸手摸摸怀里,那两千块钱和那张字条还在。这两样从人世间弄来的东西成为他现在还是个人的唯一证明。
八
现实如此残酷。杨云波只能骑在树桠上,无助地看着身边的世界。脑袋里第一次闪过对付黑熊的时候,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用手段对付黑熊。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如此狡诈和卑鄙,与所有的人一样,是最不讲理的,远不如这头黑熊善良。他仔细观察过黑熊,只要吃饱了,它就不再想别的了,一点儿也不贪婪,不像他想得那么多,也丝毫没有那些千奇百怪的欲望。他边走边乱糟糟地想着,又一次想到了下山自首去。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去自首,但他害怕那粒子弹。他只能安慰着自己,挺一天算一天吧。他还发现自己一个最无能的短处,看不到家和村子他就难受,无比难受。endprint
重回斜立的大石头下,天还是正午。杨云波望着山下的村庄,一股说不清的温暖海浪般涌上心头。他的父亲,他的儿子,他的女人,他的房子,他的院子,他的土地……就近在咫尺,却不能回到他们的身边。他只能隔着这种无法估算的距离看着,就是这么看着也比看不着要好上一万倍。他贪婪地看着自己的家,忘记了一切。
太疲乏了,杨云波叠起双臂,不一会儿就睡了。
天飘起了小雨。微微的凉意把杨云波弄醒了。雨小得好像一场过重的大雾,他向山下望去。村庄中的房屋仿佛被小雨漫起的湿气悬挂在山谷里,一切都变得隐隐约约。这样看着看着,他双眼涌出了热泪。一个人也许只有失去了正常的生活,才会真正感到正常生活的可贵和美好,包括出生,长大,苍老,死亡……包括干活,睡觉,欺骗,偷情,磕磕碰碰……只要在生活中,只要是属于人世间的,一切都值得去珍惜,值得去经历……但他现在面对的最关键的问题是怎样活下去。
雨停了,天地间的混沌缓缓散开,山上升起白雾。杨云波面对着山下的村庄,看见孙翠华拎着个筐出现在家门口,沿着小路走进芸豆地,不一会儿就跑向黑砬子,伸手在石缝儿里摸了摸,又迅速回到芸豆地。他知道孙翠华的用意,就是来看看钱是否被取走,确认杨云波能不能跑掉。他伸长了脖子想要告诉孙翠华,他还没有走,还在山上。可孙翠华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回家了。杨云波看了看陈玉林的坟墓。才半个多月,陈玉林的坟墓就长出了野草,他的尸首可能烂得差不多了。他对逃跑到外地不抱任何指望了,打算在山上过下半辈子了,能活一天算一天。他把身边的木棍扔了,捡来十四颗小石头。他已在山上呆了十四天,胡子已有三寸长,头发乱得像乌鸦窝。
天黑的时候,村里的灯几乎都灭了,唯有杨云波家的灯还亮着。他发现院子里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他最担心的就父亲。父亲今年都七十八岁了,娘过世早,爹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楊云波躺在干土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下半夜时,村里传出了模糊的哭泣声。他知道父亲走了。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扁了,眼里涌出了泪水。夜空下的村庄在视线里模糊了。在院子里忙忙活活的人,他们的身体边缘像镶了一层绒毛儿一样虚无。他在心里祈求晓亮多给爷爷烧点儿纸,多给他跪一会儿;他祈求孙翠华好好发送父亲,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她的恩情。他身上涌起了阵阵寒意,呆愣愣地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所有的声音远去了,他什么也听不见,眼前晃动的全是父亲嶙峋而慈祥的脸孔。
天亮了,杨云波再一次爬上大树,看见院子里的人多了,每一个来的人腋下夹一捆烧纸,院门口有一班吹鼓手儿。唢呐和鼓声响起,悲凉的乐曲一直吹进了他的心里,叫他好一阵难受。房子敞开的门窗往外冒着灰蓝色的烟雾,他甚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烧纸和父亲尸体的味道。他从树上下来,面对着家的方向不停磕头,直磕得额头血迹斑斑。
第二天,父亲出殡了。杨云波看见人们抬着父亲向山坡的祖坟走去,招展的灵幡像五彩的旗帜。他知道父亲去世一定与自己有关,他杀人了,父亲怎么能不懊糟上火。他被巨大的阵痛威慑住了,仿佛突然丧失了生存的勇气。他想自杀,用自己的尸体喂黑熊,连骨头也不留。他向罗锅沟冲去,浑身的血肉失去了知觉,任凭树枝随意抽打。他在树林中发疯了一样奔跑着,脚下发出混乱的声音,嘴里不知在胡乱地喊什么。没跑多远,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在他眩晕的一瞬间,脑海里出现了母亲去世前梦呓般的哀求:“我要死了吗?……你能不能救救我?……我不想死……去给我找大夫……去给我买药……”说完这些话,母亲就咽气了。他渐渐从混沌中清醒了,母亲的身影立刻消失了。他躺着,树木擎起的天空飞快地旋转着。他摇晃着站起,犹如被大霜抚摸过的野草一样佝偻着腰身走向那块斜立的大石头。刚到地方,他“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返回,杨云波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想起父亲去世了,便向山坡上的祖坟望了望,看见一堆正在燃烧的火。火苗暗红色,像黑夜露出的一片血光。他向家里望去,那里已经沉寂。他要去看看父亲的坟。
杨云波倍加小心地接近了坟地,把自己藏好。凸起的坟包呈现着浑圆的曲线,像凝固的波浪。确信四周没人,他静静站在父亲坟前,折叠双膝,沉重地跪向掩埋父亲的土堆。
九
杨云波决心不再看一眼村庄,不再看那些人那些熟悉的东西。
在罗锅沟,他与黑熊朝夕相处,关系越来越好,也就越来越放心。他特意选择距离洞口最近的一棵大树,每一天都骑在上面温和地看着黑熊,想让它知道自己没有恶意,也毫无危险。也许是习惯了,黑熊慢慢地接受了他,这让他十分欣慰。只要一见面,他就会主动与黑熊打招呼,有时候还要说几句话。令他惊奇的是,黑熊似乎能听懂。他觉得自己跟黑熊一样,变成了一头畜牲,与黑熊是同类。黑熊从不与他争执,不管说什么,这个家伙都是那么毫无敌意地看着自己。它没有所谓的感知和思想,也就无需赞同或反对。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觉得以前和现在的自己是那么不可思议,包括此时的想法。
在罗锅沟活着,杨云波终究还是忍不住要看看村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放不下那个他决心不再挂念的地方。
再一次到大石头下已是秋天,身边的小石头有很大的一堆。山风明显硬了,银色的霜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满山树草的叶子渐渐泛黄,渐渐凋零。山下的田野里,人们忙着收割和搬运。要是在从前,在这壮丽的画卷中,杨云波也是其中的一个人,或许就是那个拿镰刀收割苞米的人,或许就那个赶车的人……这样看着,杨云波脑海里猛然生出了强烈的徒劳感,一阵莫名的悲伤和挫败感袭上心头。
在无所做和无所思的每个日子里,杨云波耐心地数着自己堆放的小石头,这成了他对时间的唯一记忆。“九十一,九十二……”这样数着小石头,田野渐渐空阔了,而他也在山上呆了三个多月。也许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候,山下的人们才会偶尔想一想村子里曾经还有杨云波这么一个人。
杨云波的食物丰富了,金色秋天带来了丰厚的收成,山货野果举手可得。他栖身的石头旁边的小角落里堆满了坚果野果。他没地方洗脸,没地方理发,没地方刮胡子,只能听凭须发野长着。他走时穿的衬衫被汗水溻得僵硬,裂开了好几道口子。endprint
树林的叶子快落尽了,杨云波不敢轻易地攀上大树了,他害怕被人发现,甚至连四处走动都倍加小心。他决定早一些离开这里。
山下突然传来喜庆的唢呐声。杨云波看见一辆五颜六色的小汽车在村路上腾起一条灰黄色的烟尘,后边跟了好几辆红色的农用车。彩色小汽车停在杨云波的家门口,那几辆农用车也跟着停下。孙翠华穿着一身红衣裳走出家门,钻进彩色小汽车。杨云波盯着山下的几辆车。它们停在玉柱子的家门口,就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他看见有人往自己的家里搬东西。他明白了,孙翠华改嫁了,把房子也卖了,她一定以为自己跑了。那座房子是他盖起来的,他熟悉那里的一把泥一块砖一片瓦一根木头。“嫁给我时,她也穿红衣裳,我把她抱进了家门。”他想起了自己的婚礼。
“这也是徒劳的吗?”到了晚上,忙碌的人们离开了玉柱子的家。他看见玉柱子家的灯灭了。他想象着孙翠华脱去衣服,仰面躺着,玉柱子附在身上气喘吁吁……是命运让他在距离村庄不远的地方,看着父亲去世,看着老婆改嫁。是的,他能看见这些,但却看不见儿子长大,看不见一条皱纹怎么爬上人的脸。“就算整天跟他们在一起,不也照样看不见吗?”他从没看见父亲衰老,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却真实地老了。孙翠华不也是一样吗?他没看见细密的皱纹是怎么来到了她的脸上。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相信自己熟悉的人会有很多改变。他脱下裤子和衬衫,把裤脚和袖口扎紧,把干坚果装进去,扛起来向罗锅沟走去。
走到半路,杨云波看着身边一棵粗壮的大树,想起了一个奇怪的字——囚。他真的很敬佩发明这个字的先祖,一个人被严严实实地困在里面,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都在“囚”里面。他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了,“不止是我,全都在里面。”就像这棵大树,它伸展的模样就是自己的囚;江河湖海日夜流动,岸就是囚;如果爱了,爱就是囚;如果恨了,恨就是囚;陈玉林死了,那座坟就是他的囚;如果困了,睡眠就是囚;孙翠华改嫁了,玉柱子就是她的囚……太阳月亮星星呢?它们也都在囚里吗?它们也在奔走,运行的轨迹就是它们的囚……“都在囚里,在哪儿都一样。”杨云波一路走着,一路想着。
来到罗锅沟,杨云波看见黑熊卧在洞门口,懒洋洋晒着太阳。微微的风中,树林“劈里啪啦”地往下掉着各种各样的野果。听见了脚步声,黑熊抬起头,静静看着他。它好像依然记得这个人,看了一会儿就毫无戒备地闭上了眼睛。他抓起一把松籽,黑熊睁开眼睛戒备地看着。他越走越近,黑熊站起,害怕似的向后退了一步。他把松籽递过去,另一只手向黑熊比划着。黑熊快要缩进山洞里了,他大步走近,把松籽送到它的嘴边,另一只手抚摸它的脑袋。黑熊没怎么戒备就吃了。他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了,脑门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儿。他把送籽放到地上,双手搂着黑熊的脖子。他和黑熊贴脸儿,摩擦它肌肤上绵厚而温暖的鬃毛。
天要黑了,没想到亲近黑熊这么容易。他要充分利用天黑前这短暂的时光,与黑熊建立更密切的关系。他腾出一只手,砸开松籽,把松仁送到黑熊嘴里。黑熊看着他,眼睛里是无尽的温柔。他的心陡地温暖了。黑熊没有在乎他是不是杀人犯,没有在乎他是否被到处通缉,它在乎的是他给予的温存和体贴。它的善良叫他吃惊。
一连几天,杨云波始终与黑熊进行交流,这个黑乎乎的家伙接受了这个伙伴。一切都没问题后,他采了许多松籽,他要备足自己和黑熊的越冬食物,他不知道黑熊冬天吃不吃东西。
黑熊每天醒得很晚,出去只为吃东西和晒太阳。杨云波模仿着黑熊的一举一动,白天吃东西晒太阳,晚上充足睡眠。几天过后,他感到身体非常舒服。
快到冬天了,黑熊的动作越来越慵懒,他也越来越感到了山洞中的温暖。
十
冬天了,山洞里的温度很体贴地照顾着一对生命。黑熊长睡不醒,不吃不喝,不拉不尿,倒是杨云波的麻烦事格外多。他要吃松籽,要喝雪化成的水,要拉屎尿尿。此时,全天下的人有谁会知道,杨云波正和一只黑熊生活在一起。黑熊的体温成了他生存的重要条件。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似乎也彻底忘记了时间,与人相关的东西只剩下那两千块钱和那张字条。想到字条,他把它拿出来撕得粉碎。
下雪了。杨云波双眼盯着洞口,那洁白的雪片仿佛从岩洞的顶部洒落而下,在洞口旋轉飞扬……远处的树林变得模糊而苍茫。他站在洞口,看着雪花簌簌而落,洞前几棵大树的枝条上擎着亮亮的雪条儿。
杨云波不能准确计算时间。他回身看了看熟睡的黑熊,它什么也不用想。杨云波试了好几遍,可怎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想。也许只有像陈玉林那样死去,才能停止。还有父亲母亲也一样,他们什么也不管了。只要活着,就停不下想。看来人真是贱种,永远也闲不住的贱种。他恨自己身上的这种本性。
山谷深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凭感觉,杨云波知道是过年了。他看了一眼在冬眠中沉睡的黑熊,它这样活着,不知道过年,没有任何节日,也不需要节日,可人为什么需要节日呢?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听见了模模糊糊的连续不断的鞭炮声,面对着浓浓的暮色和飞舞的雪花跪下来,给死去的爹娘磕头,又给陈玉林磕头。他看着茫茫飞雪,突然觉得头顶的天空也变成了一座无形的坟墓,而自己就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开春了,黑熊醒了。杨云波看着它慵懒地蠕动着身体坐起来,伸着腰身,宁静而安详地看着他,似乎忘记了这个伙伴。他赶紧捧了一把松籽送到黑熊的嘴边。它缓慢而笨拙地吃着,偶尔看一眼杨云波,眸子里充盈着难以言说的温柔。也许是吃饱了,黑熊慢慢地移动身体向洞外走去。快要走到洞口时,它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你走吧,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一会儿也要出去。这儿有的是松籽,你随便吃。”黑熊似乎听懂了,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杨云波也走出了山洞。虽然是春天了,但草木尚未萌发,天还依旧很冷,树林里的残雪要融未化,树木灰突突的,毫无生机。他返回了山洞,拣起破烂的衣衫看了看,索性把衣衫丢在一旁,躺在了石头上。
怎么也是控制不住,杨云波又回来看着山下的村庄。他看见田野的地垄上排列着朵朵粪堆,仿佛遥远的五线谱。村子还是那样安静,十字街那儿有一群孩子在玩耍。他把目光投向前面,迎面的山上,早开的几树桃花粉红地映衬着灰突突的树林,十分扎眼。杨云波每天都来回奔走,每天都到那块石头下看看那百看不厌的村子。endprint
十一
杨云波知道,就算没了黑熊,他也能独自在山上活下去,但他渴望回到村子里,回到那些熟悉的人们中间,不想再像畜牲一样生活。让他担心和害怕的是,一旦被认出来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掉脑袋的。他从水里看见了现在的自己,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别人也就一定认不出来。他都想好了,要装成哑巴。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变没变,只要不开口说话就不会有问题。他下定了决心要回去。在走之前,他要做一件事儿。想到这儿,他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向罗锅沟走去,不再害怕弄出响动。
一路上,他忽略了小动物发出的各种声音,忽略了静静闪烁的浓绿的草木之叶,忽略了从树冠上洒下的温暖的阳光……来到罗锅沟已经是下午了。他站在岩洞的前面,看着那一方黝黑之穴。面对着洞口,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我要下山了。”他又来到山梁埋葬黑熊的地方,“我要走了,你就在这安息吧。”路过山洞时,他钻了进去,看见那两千块钱还躺在那块石头上,便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
夜色已经来临,从罗锅沟到斜立的大石头,杨云波在山野里不停地行走,他要与每一个容他藏身的地方告别。一直到午夜,他再一次回到斜立的大石头下,走向第一棵让自己曾经藏身的大树,张开双臂抱着粗壮的树干。随后,他给这座大山磕头,而后起身向山下走去。
来到村子里,杨云波深深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久违的人世间的气味儿。村子安静得如同死亡,不像山野的夜晚那么喧闹。他沿着村路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感觉又困又累,就躺在路边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佯装睡眠。太阳升起时,他闭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红而跳动的光。没过多久,他听见一声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利的女人的叫声。他把脸从蓬乱的长发里露出来,那个女人已跑远。他又闭上眼睛,不久便感觉到了地面在颤动,知道有人正向他走来,有什么东西落在身上。那串脚步声越走越远,他看见身边有一套旧衣裳。
仿佛一条爆炸新闻,许多人把杨云波围住。他认出了每一个人,他们是玉柱子、孙翠华、宋禄德、春生儿、王海川……他感觉到他们没有认出他,这叫他十分安心。
“伙计,干什么的?从哪来的?”王海川凑上前问道。杨云波摇了摇头,在心里和他打了个招呼。“是个哑巴。”春生儿无限惊奇地向前挪了挪身子,被宋禄德攥住了胳膊。“你会说话吗?”孙翠华问道。他内心一阵颤抖,“翠华,是我,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我知道你是玉柱子的媳妇。”他看了她一眼,她老了很多,眼角多出了不少细密的皱纹,也黑了许多。玉柱子就在她身边。
“这可怎么办?”王海川无奈地搓着两只手。杨云波灵机一动,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了四个字:我会算命。王海川睁大了眼睛,“他说他会算命。”王海川充满怀疑的眼神迅速扫过四周的人。“你能走路吗?”王海川转过身来问。杨云波点点头。“跟我到村里去吧。”杨云波站起来跟王海川向村里走,余下的人隔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人们看见了,杨云波的脚掌磨起了厚厚的黄茧,脚趾甲长得吓人,像看见了一个怪物。杨云波看见了晓亮,晓亮的个子长得很高了。晓亮十六岁了,看他的样子不像个正在念书的学生。
来到了村部,王海川进屋搬出一张学生用的课桌和一把椅子,又拿来一打白纸和一支铅笔放在桌上。杨云波坐在椅子上,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群。王海川走到跟前,“谁先来?”孙翠华从人堆里走出,“我来。”杨云波嘴角的肌肉痉挛着。“报生日时辰。”杨云波写下几个字。“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七,卯时。”孙翠华说道。杨云波沉默地捏着右手的五个指头。人群立刻静下来,他们伸着脖子看着。杨云波拿起铅笔,在白纸上吃力地写了几行字。王海川拿起白纸问道,“我念出来行不行?”孙翠华笑了笑,“念吧,我没有丢人的事儿。”王海川念到,“二夫,前夫杀人,死了,下半辈子有福享。”人群顿时闹腾起来,都认为算得很准。
宋禄德说:“给看看俺家的坟地?”杨云波写道:报生日时辰。宋禄德说:“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三,酉时。”人群又静下来。杨云波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王海川拿起来读道:“葬了三辈,正前方一条河,穿过三道山,簸箕形,第五輩能出秀才。”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哄响,把杨云波围住,纷纷叫他给算寿路和财运。杨云波给每一个人算命,都在心里跟他们打招呼,尽管他们听不见。
一个上午过去了,杨云波赢得了村里人的信任,他会算命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村子里传开了。到了中午,王海川从家里拿来馒头和炒菜。时隔六年再食人间烟火,他竟然很不适应。吃完饭,杨云波坐不住了。他尽量控制自己,压抑着想要四处走动的念头儿。在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他在村部的院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儿,身体才算安顿下来。
下午,孙翠华又站在人堆前,她好像忘记了杨云波曾经在她的生活里存在过。她无拘无束地与周围的人说笑,脸上的笑容总会拉起眼角又细又密的鱼尾纹,那上面浮动着晶莹的汗珠儿。杨云波看着这张脸,那上面闪烁的光亮像棉絮一样叫他感到了温暖。“算一算我前夫死在哪儿?”孙翠华说道。他在纸上写道:北大荒。孙翠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白瞎这个人了,他很能干活儿。”他心头一颤:“你该把我忘干净才对。”他看着这个女人。王海川问道:“黑哑巴,你晚上住哪儿?”他在纸上写道:哪都行。王海川面向人群:“叫黑哑巴歇着吧,都折腾一天了。他就睡村里的仓库,大家有事儿再来算。”
黑哑巴,这是村里人送给自己的名字。杨云波尝到了人们对他的关心。在山里,谁会替他想一想晚上睡在哪儿,谁会在乎他累不累。王海川他们觉得这很平常,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失去这些。杨云波被感动了,他简直以为自己又重新获得了自由。
王海川拽开破仓库的门,掸了掸大木箱子上的灰尘,“晚上你就睡这儿吧。”杨云波点点头。“你先睡吧,明天我给你剪剪头,刮刮胡子,再给你找几套衣裳。”杨云波内心一惊,剧烈地摇了摇头。他害怕剪头刮胡子会叫人认出来,便急忙在地上写道:不剪头不刮胡子。王海川仔细看了看,“那怎么行?”杨云波使劲儿地摇着头,惊恐地看着王海川。
王海川被他吓了一跳:“好吧,你不剪就拉倒。”endprint
杨云波盯住王海川离去的背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看天空,心立刻悲凉了,他觉得那份自由一下子又没了。
十二
傍晚,玉柱子带着晓峰与孙翠华来到了村部。杨云波看了看西天如血的夕阳,殷红的光浸染着山谷,他们的身上都披着浓重的晚霞,脸上像镀上了一层羞涩的红晕。孙翠华一层一层地打开了纱布:“黑哑巴,饿了吧?快吃了吧,一会儿凉了。”有一碗大米粥和两个馒头,还有一碟黄瓜咸菜和一盘炒土豆丝。杨云波浑身莫名地颤动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像被无形的风隐秘地吹了一下,犹豫着不敢靠近。玉柱子说:“兄弟别客气,就是家常饭,吃吧。”杨云波被乱发遮住的眼里盈满了欲滴的泪水,毫无戒备地走过来,狼吞虎咽地吃着。“你慢点儿吃,我们都吃过了,没人跟你抢。”孙翠华嗔怪地说道。杨云波放慢速度。孙翠华和玉柱子夫妻俩不无心疼地看着他,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到孙翠华的眼睛一直也没离开自己,便有些慌张。在他俩的注视下,杨云波吃完了饭。“去跟晓峰玩一会儿吧,我收拾就行。”孙翠华笑呵呵地说道,麻利地收拾着碗碟和筷子,重新用白纱布包起来系上。“没事儿,去玩儿吧,一会儿再给晓峰算算命。”杨云波知道晓峰是玉柱子跟孙翠华生的孩子。晓峰趔趄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他走来,稚嫩的脸蛋儿呈现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杨云波顿觉满心的恐惧正丝丝缕缕地如风一样在天地之间飘散而去。
夜晚很快来临了,村部异常冷清。杨云波躺在木箱子上侧耳聆听,树林中天籁的声音没有了,倒是远处人们弄出的各种响动不时地传来,显得模糊而遥远。困意一层叠一层地涌动着而来,杨云波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大木箱子边上有一堆散乱的白纸。他伸手拿过来仔细端详,没看清是什么。他沿着村路行走,很想把衣裳脱去,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比不得山里。”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他原来的家,打量着这座黑夜中的房子。看了许久,他蹑手蹑脚走进院子,伸出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抚摸已有些龟裂的土墙。仔细听了听,他仿佛听见了房子新主人均匀的呼吸声。
没有月光,天暗得像扩大了的山洞,但杨云波依旧能看清一切。仓房的屋檐下,整齐地挂着锄头镐头镰刀。仓房下的空地上,卧着一副木犁,木犁旁是两口猪食缸,里面正在发酵的秕谷从泔水中“咕噜咕噜”地往上蹿着气泡儿。他小心地挨个东西摸了一摸。他的手像被什么烫着了,猛烈地痉挛着。鸡鸭鹅猪和人都睡着了,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他恋恋不舍地走出院门,向村子上面走去。他来到玉柱子家的门前。他知道里面正与玉柱子睡在一起的女人曾经是自己的媳妇儿,而他已是早就死在北大荒的那个人了。
杨云波缓缓向村部走去。刚进院子,村子里就传出了鸡啼。天光渐渐地亮了,他钻进仓库,一眼看见了那摞散乱的白纸。他抽出一张,是通缉令,上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杨云波显得年轻而又陌生。照片上的杨云波还是一个正常的人,还什么都没失去呢。他两眼盯着照片上的自己。他想着遥远的过去,那时他能跟大伙儿一块儿干活儿,能随便喊谁的名字,能跟家人一块儿吃饭,能管晓亮叫声儿子,能管翠华叫声媳妇儿……他陷入了遥无尽头的遐想,猛然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自己,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他似乎凝固了,就连白纸从指缝滑落都毫无感觉。
太陽光洒进院子时,王海川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走进来,悄无声息地进了仓库。杨云波在睡觉。王海川伸出剪刀,扯起一绺头发剪了下来。杨云波惊醒了,看见了剪刀和剪掉的头发,发疯一样冲出了仓库,站在院子里朝着王海川使劲儿地摇头摆手。王海川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扯着那绺头发。他不敢进仓库,圪蹴在一个角落,心想:“兄弟,剪了头发等于要了我的命,你也想像我,杀死朋友吗?”
“进去吧,我不剪了还不行吗?”王海川进了村部。坐在仓库里的大木箱子上,杨云波清晰地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通缉令。纸张已经发黄,上面的照片乌嘟嘟的,仿佛把灰尘吸了进去。他蜷缩着身子,虾米般佝偻在大木箱子上。
中午,玉柱子一家三口又来到了村部。晓峰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孙翠华左手拿着一辆玩具警车。走进了院子,玉柱子把晓峰弄醒了。孙翠华把玩具车放在地上,晓峰肉乎乎的小手轻轻一按就打开了开关,玩具警车启动,爆发出警笛声,闪着一道道红光,尖叫着在院子里奔跑。熟睡的杨云波被警笛声惊醒。他睁开眼睛,听见破空而起的警笛声,看见警灯的光芒在旋转着飞舞,突然像注射了兴奋剂般腾起身子,警觉地盯着四周,跳到大箱子后面藏好了身体,迅即拱起身子,冲出仓库,双手抱着脑袋,奋力地向山上奔去。
玉柱子和孙翠华惊呆了,杨云波因疾速奔跑而变形的身影渐渐消失……
作者简介:石也,男,原名姜忠平,1967年生,满族,1989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星星诗刊》《民族文学》《鸭绿江》《绿风诗刊》《诗潮》等报刊,现供职于辽宁省桓仁县文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