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盛
父亲去世二十年了,铭刻在我心底的是他“挑夫”的身影,念念不忘的是他的两根扁担。
一根楠竹扁担,与父亲朝夕相处了六十多年,可以说是一生因缘。它伴随父亲度过了苦涩、孤伶、饥寒交迫的儿童岁月,见证了旧中国黑暗、贫穷、被侵略的悲惨生活。父亲曾告诉我,他是遗腹子,七岁成了孤儿,这根楠竹扁担是祖父留给他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把它带在身边,即使日本鬼子烧杀掳抢时逃难,他也始终挎在背上。后来,这根楠竹扁担成了父亲的好“兄弟”,一直帮助他排忧解难。
家里需要水时,楠竹扁担嬗变为“饮水担”。这时,父亲把扁担两头拴上绳子,绳子下方安上铁钩,铁钩上挂两只油漆木桶,就去担水了。我上初中时,经常挑着小水桶陪父亲担水,弟弟像尾巴一样,跟着我们去好奇。
每到冬季,长江支流藕池河断流了,父亲必须到河心里去担水。远眺他担水在沙滩上走,宛若全身在晃动,因为枯沙一走一个窝。挑到河堤边,还要爬又高又陡的防洪堤,如同爬陡峭的山坡。等他爬上了大堤,已经汗流浃背、满脸涨红了。稍息片刻,又担水下堤,望着他步步惊心的背影,我忽然想起老家一句俗语:藕池河里担水,上堤不易下堤难。
我和弟弟开始担水时,总是“挑水到了家,桶里无水花”,两只桶里只有半桶水了,甚至更少。这时,父亲就告诉我俩诀窍:担水爬堤坡,身子前倾手拎桶;担水下堤坡,两脚防滑步稳重。只有这样,才能把满桶水挑回家。
家里牲畜需要草时,楠竹扁担嬗变为“牲畜草担”。这时,父亲就扛起扁担,拿起绳子和大篾篮,出门割草去了。
记得,父亲和我去湖边割牛草,他在偏远的小沟边发现了一大片嫩草。他和我割了一个多小时,共割了八捆。回家时,他抢着挑四大捆,让我挑四小捆。刚开始,他很轻松地往回走,那根楠竹扁担一闪一闪的,好像弹着回家曲,父亲的身影宛如微风中的荷。后来离家不远了,我看见父亲的步子变小了、变慢了,他手臂和腿上的青筋暴起了,汗水湿透了全身衣服,他喘着粗气微笑着。我懂了,他割的牛草多,累也高兴。
其实,“牲畜草担”的作用还很多。比如:父母为我准备学费和生活费,经常过藕池河到十多里远的长江边去扯马草,晚上担回家,第二天清晨挑到镇上搬运站去卖;还有家里养猪,要割猪草,都离不开这“草担”。
“吊田” 需要肥料时,楠竹扁担嬗变为“肥料担”。农村的肥料种类很多,制作“肥料担”的方法也多,最难的是挑人粪尿和沤肥,又臭又脏。对此,父亲做了一副特別的“肥料担”:在每只粪桶的耳朵上安“竹粪桶系”,以防粪桶摇晃;在粪桶上加两道铁箍,以防漏粪水;在粪桶口上安竹篾盖子,以防粪水外溅。
有一次,我与父亲去镇上祖母家担人粪尿时,那臭味令人恶心呕吐,再看父亲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怎么没感觉?他说:你闻它很臭,可庄稼闻它则很香。再说,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人体内排出来的,有什么可恶心的?多挑几次就习以为常了。一路上,我总感觉两只粪桶与我闹别扭,它不随我的步伐走。只见父亲不快不慢、不大不小的步子,那两只粪桶好像听话的小狗,从不左顾右盼。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走一会便担自然了。
父亲做小生意时,楠竹扁担嬗变为“小商担”。有一年初冬,我接老父亲进了城,劝他多到街上转转、看看,熟悉环境。过了几天,他突然对我说:实在闲不住,想做点小生意。他还说电影院门前花生、瓜子蛮好卖,既热闹又好混时间。我说:您先试试吧,累了注意休息。就这样,他很快把楠竹扁担配两根绳子、两只防雨大塑料袋、两只篾篓子和一把油布伞,做成了“小商担”。
没想到,他后来越干越起劲了、越干越有味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漫天雪花飞舞,我赶到电影院门前去接父亲。望见他,棉帽上有一层薄薄的雪,坐在油布伞下,腿边放着半袋瓜子和花生,正凝神地数着散场出来的人买瓜子给的零钱。我马上喊了一声父亲,他抬起头微笑着问:下这么大的雪你来干吗?我蛮好的。此刻,我心里酸楚且暖和着,立即帮父亲收拾好小商担。正准备帮他担时,他摆手对我说:老父一生喜爱劳动,比你体力好,自己天天挑习惯了,你不知道怎么挑,弄不好会把瓜子花生倒出来。我只好帮他拿着伞和椅子,同他一起回家。瞅着他瘦削、微驼的身子矍铄,即刻顿悟了父亲劳动所获的精神力量。
另一根桑木扁担,是父亲为修荆江分洪工程专门做的,它是父亲防洪抢险、筑堤修路、挖沟修渠和垦荒造田的历史见证。
当父亲要去参加修建南闸泄洪节制闸工程时,这根桑木扁担嬗变为“水利工程担”。1951年初春,父亲用这根桑木扁担挑着一把铁锹、两只箢箕和简单的行李,参加了七十多天轰轰烈烈的修建泄洪闸和拦河坝工程建设活动。那时,父亲英姿飒爽、冲锋在前,参加了青年突击队。这根光荣的桑木扁担,记录了父亲奋战的身影和荆江分洪区人民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
要卖“公粮“、“公棉”时,这根桑木扁担嬗变为“公粮公棉担”。过去计划经济时代,每个生产队都有上交国家公粮、公棉的任务,特别是分洪区内种“吊田”的农户压力大。因为那时收获粮棉都是传统人工办法,卖公粮公棉也主要是人工挑。那时,父亲用这根桑木扁担挑公粮公棉,须走十多里才到粮站或棉花采购站,而且来回要担好几趟。最后,他累得“黑汗”直滴、筋疲力尽,仍然微笑着。因为他觉得这是为国家奉献的一种责任。
卖完公粮后,剩下的稻谷,留部分作种子,另外剩下的部分,按人头和劳动工分计发。遇到灾年,大多数家庭口粮不足。所以,我家年年用南瓜、红薯等蔬菜补充粮食,力保我上学有米背,这是没有读书的父母最大的愿望。
父亲老了,有一次谈起他祖母被日本鬼子枪杀时很伤心,告诫我说:我们家这两根扁担,一头挑的是国家,一头挑的是家庭。最重要的还是国家,没有国哪来的家呀!
面朝“挑夫”的身影,在星光斑斓里放歌。
责任编辑:曹景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