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苞谷

2018-01-27 18:19白付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麻子苞谷奶奶

白付平

丁酉年女儿高考,她嚷着要一个青苞谷,我犯疑惑盯着她,她扑闪着小眼睛,燃放激情地说:“爸,你不是常念叨奶奶是青苞谷吗?有青苞谷在身边,有奶奶保佑,我肯定会考个理想的分数。”看着女儿对已故多年母亲的祈福和念想,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泪水打湿了我的双眼。

这天夜里又没了睡意,母亲青苞谷,活像一个个有棱有角的綠分子,慢慢地塞满了我的脑袋,直至夜深了。

在家我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母亲说,家里四姊妹,我是最淘气最惹事的。自打五六岁开始,我就会毛手毛脚偷摘村里的瓜果青苞谷,抑或是邀约同伴打架斗殴。在村里有个“小头头”头衔的我,真是惹祸不少,常常有人找上门来,叫母亲讨个说法。每一次我都会被母亲拉来按下趴在她的膝盖上,“啪,啪”两个响亮的巴掌落在我的屁股上,在我的哭声中,她又使劲地来几个巴掌,不停地数落:“谁叫你不听话,谁叫你不听话。”待找上门来的人走了,她会心疼万分地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用手不停地揉着我的屁股,潸然泪下,说:“孩子,我们家再穷也不能偷别人家的东西,这人活得要有骨气啊!”

但那年月,饥饿仍然像一只空落无边的口袋吞噬着我。

我不得不重操旧业——偷鸡摸狗的事儿,还滋生出了不少的“恶作剧”。只要盯哪家的青苞谷,一时偷不着,就在地边悄悄挖个深深的大坑,用树枝支撑覆盖上土,让那家的人一进地就掉进深坑里。还有哪家防守很严,偷摘不着他家瓜果,就在他家经常走的长满草丛的小路打上草疙瘩,好让那家人绊着草疙瘩摔倒。这样的缺德事干多了,自然在村里“名气”不小。可接下来遭殃还是自己,只要村里有东西被偷,不论是自己干的还是别人干的,统统地嫁祸于我身上。就像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弄得我诚惶诚恐。尤其到了晚上,一家六口人挤在那间破墙倒壁、四处通风的小茅屋,围着用木柴燃烧的火塘边。我们饥饿、瑟瑟发抖的幼小身躯,紧紧依偎母亲的怀里。而我又被母亲“剔”了出来,冷坐一旁。看我低头不语,母亲非常失望地说:“儿啊,你何时才能长大,让娘不操心啊!”母亲的泪又一滴滴洒落下来。

看着母亲不再打骂我,显出拿我无可奈何的样,我也难过流泪,哭着扬起小手给母亲揩泪,誓言旦旦地说:“娘,我不再给你惹祸,不再偷东西了。娘,可我们没粮吃啊,能用家里的东西换点吗?”母亲说:“家里没什么了啊,有的都拿出去卖了。”我又斗胆地说:“娘,就用这屋去换吧?”母亲愣着眼,惊讶地说:“傻孩子,屋没了,我们去住哪儿啊?”我毫不犹豫地说:“人没粮吃,饿死什么都没了。”

母亲仍然难以割舍地说:“娃娃,这屋好来吗?它可来之不易啊!”

这茅屋,是分家时父亲母亲把长有青苞谷的地块收捡了平地盖的,不足60平方米的小茅屋建造得很简单,房是用红土垒起不足3米高的四面墙,房的骨架是从山里砍来几棵松木棒棒搭建,房顶上是从山里割来山茅草覆盖。听母亲说“家”的来历,我们倒格外心疼小茅屋了。

那年,我刚10岁,县城的放映员到村里刚放过一场电影《小兵张嘎》,我就被小兵张嘎的英雄行为深深打动,认为小兵张嘎敢打日本人,我为何不敢跟满脸长麻子窝窝的生产队长斗,他在队里多吃多占,欺男霸女,十恶不赦,也是大坏蛋啊。

我想从他家地里长得独一无二的那块青苞谷下手。

一天中午趁人吃中午饭的时候,我提着镰刀悄悄摸进老麻子队长家的青苞谷地,挥舞镰刀几下把中间长得最好的青苞谷撂倒了,随手我又挑选摘了几只好的青苞谷,放进怀里收藏着,回家好填饱肚子。刚得手时,老麻子队长突然出现在眼前,他那吃人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我,抓起一根我砍倒的青苞谷杆,劈头盖脸就将我一顿毒打。他还不甘心,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扭送到父母面前,吵着要索赔。

人赃俱获,父母无言以对。

好长时间没有打过我的母亲,气得脸色发青,气势汹汹地抄起门边的顶门杠,迎着我的头部就打,顿时,我的头部鲜血直流。老谋深算的老麻子队长生怕母亲把我打死惹祸,愤愤不平地溜走了。父亲赶紧忙着为我包扎伤口,母亲则气呼呼地把我弄来的一个青苞谷扔在我面前,振振有词地说:“你不是发誓不偷东西了吗?那你还咋个敢偷队长家的青苞谷,这你也敢惹?他可是村里的皇上啊。”看着如此怕老麻子队长的母亲,我大声吼道:“那狗队长家青苞谷种得那么好,你们为什么种不出来?”

我不经意间稚嫩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直刺向母亲的心,这一下,惹怒了的母亲起早贪黑,头像犁头套着往土地上拱。好在后来遇上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可“占山为王”老麻子生产队长仍然想着私仇,说把母亲开的那块地承包给我家。大家都晓得那块地由于母亲多年没种,早已荒废瘦薄,难种出上好的青苞谷了。我们极力反对,连老实巴交的父亲也说:“人占三块土,那块地薄得没法种了,要了干啥?”可母亲竟然爽块地答应下来。母亲说,土地就像自己的宝贝儿女,只要你精心栽培呵护,不管咋瘦咋小都会长出好的青苞谷!

母亲又得到那块土地,像久丢的儿女重回她的怀抱那样喜爱。为把那块窄小的土地扩宽整平,她用了二三年时间,才把乱石林立的石头一块一块用锤敲锄挖刨了堆砌在地边,造成“万里长城”。她又把地缝上的一条条深沟用锄挖肩挑填平,在平坦的土地上,母亲为给土地增加肥力,白天冒烈日或严寒,晚上披星戴月,从一座座山里用箩筐背来一筐筐腐质土,以提升土壤肥力。这下母亲种的青苞谷一年比一年有好收成了,原来队里承包给别家的那些好地种出的青苞谷还没有母亲种的好。村里人羡慕母亲,说母亲是把种青苞谷的好手。逢赶街天,母亲又挑上自己播种的青苞谷、山地菜到乡街子上去卖,换回一些票子填补家用。

果然,我们家在母亲年复一年的苦苦经营下,家境像芝麻开花节节高。30多年后,家从茅草屋换成了大瓦房,又从大瓦房变成了水泥钢筋筑的砖房。哥哥弟妹在母亲的操劳下在村里分别成了家,我当兵退伍,在城里工作,也成了家。看着身单力薄的母亲生发出如此大的正能量,五大三粗的父亲自感不如,说全靠母亲撑起这个幸福的家。endprint

母亲的病来得有点突然,但我想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母亲劳累太多了。

母亲第一次病得厉害是2008年秋的一个晚上,那晚秋雨绵绵、寒风徐徐,已分家另过的大哥从乡下打电话來说,母亲肚子疼得躺在床上难以动弹了。我和妻子心急如焚找了一辆小车把母亲拉来县医院住下。当夜母亲打过点滴后,第二天下午病稍好点,她就闹着要出院了,她跟我说家里的几头猪没人喂,地里的青苞谷采摘了要到街上去卖。看着患病的母亲仍然想到家里的农事,我一下心酸起来了,心想,她就是那种典型的中国农民,不管在哪里,甚至有时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不顾,仍然一如既往地眷恋着那块复耕复种的土地和那个家。

这次,我和妻子生拉活扯将母亲拉去省城大医院检查。

当天晚上,检查结果出来了,穿白大褂的医生不敢当着母亲讲,背着她跟我们说,母亲患上肾衰竭,难医治了,如果要医治,得换肾,还得看对方的肾和母亲匹不匹配,不然还很难成活。医生责怪我们为何不提前一年半年来治,早些时间可以做一些补救手术,母亲也可以多活些年。听到医生说母亲患肾衰竭绝症,犹如晴天霹雳,我们被搞蒙了,我们的眼泪顿时奔流而下。我们赶紧找主治医生央求,请他无论如何救母亲一命。主治医生说可以试试,手术费得先交40万元,手术过后他不敢保证母亲能活三年五年。我们全家人合计,只要能救母亲的命,我们就是卖住房都行。主治医生感动了,说他帮忙找肾源,亲自主刀为母亲手术。

我们急着四处找钱为母亲医治,可躺在医院病床的母亲却吵着要和我们说话。母亲看着我们一张张强装的笑脸,反而安慰我们说:“你们别装给我看了,我已知道我患上绝症了,还是晚期,无法治了。”妻子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紧紧抱住母亲,揪心揪肝地哭着说:“妈,你要治,我们就是卖房,也要把你医好!”母亲淡淡地笑着说:“傻孩子,妈养你们没白养。我知道你们很爱妈,可妈不能为了我而给你们过不好日子啊!”我的心在流血,我抑制不住心情,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不能放弃,你一定要把病治好!”勤俭一辈子的母亲拉着我疼爱地说:“孩子,妈患这病是医不好的,不要再浪费钱了,如浪费这些钱,倒不如留给我的孙女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我的泪再也噙不住,奔流而下了。

母亲从医院回来,硬是咬着牙把最后一块地种完,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盛夏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早上,在乡下的大哥家中,我双手紧紧搂着瘦如干柴的母亲,在他家整个堂屋挤满了老老少少的村民,一双双透着深深爱恋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病得奄奄一息的母亲。母亲微微睁大眼睛,露着浅浅的微笑,向大家示意感激之情。慢慢地,我看着脸若白纸,生命即将燃尽的母亲呼吸急促了,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仍然心有牵挂从心底里荡出:“我,我……”看着母亲临终前有话要说,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只听见母亲脆弱低微的声音:“我……我种的青苞谷可以吃了,妈很想摘一个给你们,唉,连我小孙女都没有吃上……”

母亲咬着我的耳朵把这句话说完,生命就停止了跳动……

这一年,女儿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武汉科技大学。拿着大学通知书这天,女儿就忙着给她奶奶去报喜。

在母亲的坟前,女儿掏出大学通知书放她奶奶的坟头上,又拿出一个煮熟的青苞谷,“扑通”跪在她奶奶坟前,泪如雨下地说:“奶奶,你要我考上大学我考上了。你说我没能吃上你的青苞谷,这下我们共同来吃。”

女儿颤抖的手掰一颗玉米放在她奶奶墓碑前,又掰下一颗……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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