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艾 兰
2015年8月5日,吴庆龙和一批优秀的考古学家组成的团队在《科学》杂志(Science)上发表文章,报道公元前1920年在黄河上游大规模洪水溃决的证据。考古学家们将这场洪水与传统上认为夏朝奠基者的大禹所治理的那场洪水联系起来。学术界常常认为夏朝相当于以河南省偃师县二里头为中心的早期青铜文化(前1900前1550),但这种观点还存在诸多争议。该论文的作者提出,积石峡洪水不仅能证明夏朝确实存在,而且能证明二里头文化就是夏朝。当然,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考古发现,考古学家们独创性的学术研究使他们确定了这场洪水的原因、性质与时间,这很值得庆贺*Qinglong Wu, Zhijun Zhao, Li Liu, Darryl E. Granger, Hui Wang, David J. Cohen, Xiaohong Wu, Maolin Ye, Ofer BarYosef, Bin Lu, Jin Zhang, Peizhen Zhang, Daoyang Yuan, Wuyun Qi, Linhai Cai, Shibiao Bai, “Outburst flood at 1920 BCE supports historicity of China’s Great Flood and the Xia dynasty,” Science Magazine vol. 353, issue 6299 (5 August, 2016): 57982.。笔者早前曾经从神话构建的视角写过禹和夏朝的文章,因此期望有更全面的考古报告早日发表,这样可以进一步思考笔者在此提出的问题。与此同时,感谢《文史哲》杂志给我机会,在这里讨论对这一重要发现及其意义的初步看法*[美]艾兰:《夏之谜》,《早期中国历史、思想与文化》(增订版),杨民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7392页;[美]艾兰:《龟之谜——商代神话、祭祀、艺术和宇宙观研究》(增订版),汪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994页。。
吴庆龙及其课题组发表的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是:黄河上游的一次地震导致山体滑坡而形成一个大的堰塞湖。大约在公元前1920年,今青海省积石峡内,湖水上涨,冲破坝体,形成大洪水。洪水漫过黄河大堤,造成罕见的、泛滥的洪涝,甚至导致黄河下游改道。洪水造成的灾难如此巨大,以至深潜在人们的集体记忆中,成为早期文献如《尚书》《史记》记载的有关大禹治水的基础。因为禹是夏朝的创始者,洪水的时间为这个王朝的开端提供了证据。相传禹与其父鲧辛勤劳作,治水二十二年,所以夏朝之始约在公元前1900年。这个时间与二里头文化的开始及黄河流域从新石器时代过渡到青铜器时代相吻合。他们据此认为,他们的发现与分析支持二里头文化与夏等同的观点,虽然他们提出的夏朝建立的时间稍微晚于夏商周断代工程提出的时间。
讨论商朝之前历史问题的症结在于,虽然我们现在拥有大量的物证,证明中国土生土长的社会与文明可以追溯到几乎一万年前,但是直到公元前1300年左右的晚商时期,我们才有了与时代同期的原始文献,而且我们不能确知中国的文字书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商朝晚期刻在兽骨和龟甲上的占卜文字中,包括了商王族在宗教仪式上需要供奉的祖先的名字,但是卜辞是从商朝晚期商王及近臣的视角来写的,除了祖先的名字外,提供的早期时代的信息甚少。确实,如果我们没有商朝晚期的记录,我们可能仅知道汤(甲骨上写作“唐”)是比上甲开始早好几代的商王家族谱系上的一个祖先。从为汤准备的贡物来看,我们知道他是一位特殊的、拥有强大力量的神灵,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他是商王朝的建立者。所有关于禹和夏朝的证据都是从周朝(前1050―前222)或更晚的时期得来的。吴庆龙和他的团队并没有讨论这一点,他们坚称爆发的洪水具有巨大的灾难性,这种灾难会在人们的集体记忆中难以磨灭。笔者不否认这种记忆的可能性,但正如下文将要讨论的那样,仔细查考禹在古典文献中的记载,这些记载并不能表明它们与黄河流域的考古学证据有关联。而且,根据传世文献去确定夏朝起始年代的任何尝试,都存在着固有的方法论问题。不过,这场洪水可能是二里头文化作为早期青铜时代国家兴起的一个重要因素。
将黄河上游灾难性洪涝的考古学证据与大禹治水的记载相联系的关键问题在于,古代文献典籍中,没有记载说大禹治水是治理黄河的洪水。禹的成就不是疏浚黄河或其他任何特定的河流,而是疏通天下的三江五湖,东注于海。《尚书·禹贡》是记载大禹辛勤劳作的经典篇章,文中描述禹走遍九州,每到一地,命名山川,辨明地形地貌。《禹贡》提到了黄河,但是从来没有单独点明黄河是洪水泛滥之地。
《容成氏》是上海博物馆藏的竹书,不知其书写的年代,但知道它是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入葬。简文的记载与《禹贡》的基本观念接近,即天下有九州,禹游历过每一个州。但简文的记载没有《禹贡》详细,而且对各州和河流的地理描述也不尽相同。
简文中,非常明显的是,洪水泛滥的原因是河道淤塞,禹乃亲自疏浚河道,使河水能顺畅流泄:
23舜听政三年,山陵不疏,水潦不湝,乃立禹以为司工。禹既已15受命,乃卉服箁箬帽。芙蓻足……24……面乾,蹠垢,不生肢毛。剀濏湝流,禹视执畚耜,以陂明都之泽,决九河25之阻,于是乎夹州、徐州始可处。禹通淮与沂,东注之海,于是乎竞州、莒州始可处也。禹乃通蒌与易,东注之26海,于是乎蓏州始可处也。禹乃通三江五湖,东注之海,于是乎荆州、扬州始可处也。禹乃通伊、洛,并里瀍、涧,东27注之河,于是乎豫州始可处也。禹乃通泾与渭,北注之河,于是乎虘州始可处也。禹乃从汉以南为名谷五百,从28汉以北为名谷五百。
禹的权力是舜授予的。一旦禹完成了疏通河道的任务,舜就任命后稷这位文化英雄教导百姓从事农业生产。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顾颉刚:《尚书通检》,第1页。
尧先派鲧去治水,但鲧没有成功。之后,在舜成为统治者之后,他命禹治水,禹顺利地将洪水平息了;接着,舜又任命后稷,后稷引进农业生产,从此人们能够种植庄稼来养活自己*笔者并不认为《尚书》和《史记》中关于禹、舜多年辛勤治水的记载是历史事实。但应该注意到,在这些文献中,鲧和禹治水,没有描述为直接不断的连续劳作。故而,即便鲧劳作了九年,禹劳作了十三年,花费的时间也不应该直接加在一起,成为接续不断的二十二年。。
总之,禹和洪水的故事是创世神话的多面呈现,即禹疏通河道使水流可以控制之后,大地变得适宜居住和利于耕作。在提到大洪水的文献中,黄河只在禹游历九州的语境中出现。虽然公元前1920年黄河上游突然爆发的洪水造成的破坏特别具有灾难性,我们仍然没有理由相信任何一次洪水都是大禹这个故事的来源。因为中国古代曾有多次洪水,也有很多从地下喷涌的泉水。人们应该想象到的是,天下曾一度被水淹没,这更有可能是诸多因素综合而产生的结果,而不是由某次特定的洪水所造成。
更重要的是,在夏、商、周的接续中,理解夏是第一个“王朝”,存在着概念问题。其原因是,受制于一种变化的天命观的多朝代观念隐含在这种构想之中。周初的统治者们在刚刚击败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王朝,并吸纳了其诸多特质的历史背景下,这种理论颇有意义。但这对于生活在公元前两千年初期的人们则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不知道那些将要到来的王朝的存在。然而,即便不能证明,夏朝与二里头的瓜葛依然存在着不可否认的可能性。二里头代表了一种国家水平的早期的青铜时代的文化,它在商朝之前;而且二里头的位置与后世的文献记载大体吻合。而对二里头在国家进程中形成意义的解释,则是一种现代的史学理论范式。二里头的第一批统治者更可能向后看以进行比照,而不是向前看;我们无法了解他们是如何看待他们自己与他们祖先的关系,如何看待更早期的龙山文化的诸位首领,及如何看待他们当时的社会关系。
由于《科学》上的这篇报道比较简洁,很多事情没有得到解释。笔者不确定文章的作者是怎样理解这次洪水与二里头文化的真实关系。如果这次爆发的洪水强大到足以使黄河中游发生大洪水,那么一个新石器晚期的统治者能有技术手段通过疏浚来减轻洪水吗?我们可以想到洪水带来的巨大破坏会导致社会的混乱。与此相反的是,为何这场洪水能够帮助二里头的统治者建立起一个更高水平的复杂社会和政治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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