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王雪瑛 赵丽宏
王:你2016年出版的新诗集《疼痛》,从内容到形式,从书的装帧设计到诗集的内容,都给读者以鲜明的视觉体验和心理冲击:一种现代性和先锋性油然而生,伴随着一个问题:诗人为什么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集中书写疼痛?是经历了人生坎坷后,对疼痛有了切身体验和深刻认识,还是你的诗学观念发生了重要转变,或者是时代的变幻、现实的生活对你的写作产生了影响?这是一次主动选择的重要改变吗?是什么促使了这次重要的转变?
赵:《疼痛》出版后,有评论家和同行认为这是我的变法之作,和我年轻时候的诗风有很大变化。一位评论家说我“以一个完全陌生的诗人形象重新站立在读者面前”,说得有些夸张,但这确实是很多读者的看法。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写诗时改变了原来的一些习惯。我年轻时写诗追求构思的奇特、形式的完整、语言的精美,诗作吟咏的对象大多为我观察到的外在天地,写我对世界对人生的实在感受,每写一首诗,都要力求清晰地表达一种观点,完成一个构思。而这几年写的诗,更多是对人生的一种反思,也是对我精神世界的一种梳理。经历了大半个世纪动荡复杂的时事,我追溯以往,来路曲折,并非一目了然。这本诗集中的作品,不求讲明白什么道理,只是通过各种意象片断地袒示自己的心路历程,也许不是明晰的表达,却是对内心世界的真实开掘,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如果说,我年轻时写诗是对外开放,现在的诗更多的是向内,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灵魂所在。每一首诗的孕育和诞生,都有不一样的过程,有灵光乍现瞬间完成,也有煎熬数年几经打磨。一首诗的完成,也许源于一个词语、一句话、一个念头,也许源于一个表情、一个事件、一场梦,但是一定还有更深远幽邃的源头,那就是自己人生和精神成长的经历。
王:学者杨志学在评论诗集《疼痛》时有这样的观点:这部诗集标志着诗人由以往注重描绘自然、社会的外部世界的表达方式,进入了一个关注人本身的内部主体世界的写作状态。诗歌评论家唐晓渡认为你的诗写出了四个痛:“心灵之痛,人生之痛,岁月之痛,语言之痛。”你对他们的评价有什么看法?
赵:《疼痛》出版后,已经有了十几篇评论。评论家注意这本诗集,并且有不少给我启发的评论和观点。有好几位评论家的观点和杨志学不谋而合,譬如褚水敖先生发表在《文艺报》上的评论《把生命放在诗里》,杨炼发在《人民日报》上的《大巧若拙,人生原诗》,吴欢章先生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评论《心灵自白——一个真实诗人的形象》,李成先生发表在《文汇报》的评论《生命在疼痛中省思》,李天靖先生发表在《文学报》上的评论《也成为一道光》,还有季振邦、缪克构、张定浩、龚静、胡晓军等人的评论,几乎都有这样的观点。这本诗集的风格和我以前的作品确实有变化,但内在的意识还是一脉相承的,用诗和自己的心灵对话。这样的对话,以前也有,但《疼痛》基本上都是心灵的图画和声音,是对自己心路历程的回溯和反思,对自己灵魂的一种解剖。诗风因此而发生的变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在评论家眼中,这种变化也许是显而易见的。唐晓渡是一位概括能力非常强的评论家,他总结的这四个痛,也引起我的思考。诗中出现“痛”的意象,并非仅是生理之痛,更多来自精神层面,源自生命流逝的沧桑,也发自对世道曲折的感慨。“岁月之痛,语言之痛”,是评论家的妙语,对诗的意境是一种独特的提示。
王:诗人杨炼认为,赵丽宏诗集《疼痛》的出现“再次证明,诗须臾不会离开真正的诗人,只会冶炼他挣脱虚丽浮华之词,裸出带血的灵魂”。真正的诗歌是挣脱虚丽浮华之词,真正的诗人应该是裸出带血的灵魂,你认为这是诗歌的境界吗?这是你的追求吗?
赵:杨炼读了《疼痛》之后,从国外寄来了他的评论。他评论中的那些话,让我感动,也使我心有共鸣。他在评论中这样说:“我们这一代的短短人生,已见证了数度生死沧桑。谁亲历过那些,不曾伤痕累累?但又有几人甘愿直面自己的伤痕,甚或撕裂假装的愈合,读懂深处暗红淤积的血迹?”“当代中文诗不缺小聪明,唯缺真诚的‘笨拙’——大巧若拙。真人生这首‘原诗’,拼的不是辞藻,而是人生深度和厚度。一种‘无声胜有声’‘功夫在诗外’,严厉裁判着我们写下的每个词句。”这是知音的评语。最近即将在塞尔维亚出版的《疼痛》塞语译本,已将杨炼的这篇评论翻译成塞尔维亚语作为序文。
王:疼痛是人最直接的生理反应和心理体验,身体的创伤、心灵的创伤都会让人感觉疼痛。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遭遇疼痛,生命是在遭遇疼痛的过程中成长的。我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对待疼痛的方式是不同的,童年时代,对疼痛的表达是最直接的,长大成人后,会掩饰自己的疼痛,特别是内心的疼痛。你已经是成熟而著名的诗人和作家,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将诗集命名为《疼痛》,是一种坦诚,也是一种勇敢,更是思想的重新出发,我痛故我思,我思故我在。
赵:在写这本诗集时,我并没有想过以“疼痛”作为书名,最后整理编辑时,对书名斟酌再三,“疼痛”似乎可以对集子中的诗作做一个情绪和思绪上的概括。疼痛,尽管不新鲜,也没有什么独特,但对这本诗集而言,对我这些年写诗的心绪而言,这两个字恰如其分。
王:《疼痛》是从疼痛的角度,深入观察自我和内心,探究自我生命的状态。强烈的痛苦也是一个人生命力的反应,在疼痛中思索,人在麻木和混沌中是不可能思索的。你为何疼痛?是自我坚守的代价?是与不合理的现实的对峙?是对污水横流的不容忍?是对清流被污染,善良被摧残,是非被颠倒,弱者被欺凌的疼痛?疼痛是诗人思索的情感动力和心理动因。
赵:其实,你提这些问题,已经对何为“疼痛”做了一些解读和猜测。所有的想法都在我的诗中,有的已经明白道出,有的或许隐藏在文字中,隐藏在意象里,甚至隐藏在诗句的阴影和回声中。不同的读者,可以读出不同的情绪和意境。从评论家们的解读中,我已经感觉到,这使我欣慰。
王:写于1982年的《痛苦是基石》,是你刚出港的文学之舟的压舱之作吧?三十四年后依然让你印象深刻,将它收入《疼痛》诗集,它是你书写疼痛的起点?你还记得三十四年前写《痛苦是基石》的缘起吗?那时你是否已经认识到痛苦才是本质,痛苦是人生的基石?
赵:每一首诗的构思和写作,都有起因,也许是生活中的一段际遇,也许是思考很久的问题有了一点眉目,也许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困惑,也许就是心灵一颤,是灵光乍现。写作《痛苦是基石》的年代,是思想活跃却也颇多纠结的年代,一些人实现抱负的时候,更多的人在现实中遭遇挫折,甚至头破血流,而人群中爱情的喜剧和悲剧永远在同时上演,后者往往给人更深刻的印象。诗人应该是思想者,对人性对人生有自己的思考。这首诗,当然是有感而发,当时写在笔记本上,是一个草稿,没有收入诗集。诗集《疼痛》的作品序列,以新作为先,诗集中只有这首是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旧作,排在了最后。评论家称之为“压舱石”,也引起我会心一笑。
王:正是因为认识到痛苦是基石,才能坦然面对人生之路的高低曲折。你曾经将对文学的追求和创作比作困苦之中的“救命稻草”。《灵魂出窍》中, 灵魂与肉身的分离是一种自我的审视。《访问梦境的故人》询问梦究竟是什么,是人生的另一条轨道,是生命的另一个舞台,你以梦境打开生命的另一个维度,回首童年,思索生死,思念父亲,没有不安和惊恐,而是淡定而从容;没有禁忌和退缩,而是让思绪流动到生命的不同层面。诗和梦,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赵:《疼痛》中有好几首诗写到梦,展现了梦境。我是一个多梦的人,从小就喜欢做梦,常常有非常奇特的梦境。有时候现实的生活会在梦境中以异常的方式延续,有时候会在梦中走进天方夜谭般的奇境。梦境一般醒来就会模糊,如果一醒来就赶紧写几个字记下来,梦境便围绕着这几个字留存在记忆中。有时写作思路不畅,睡梦中会继续构想。如《重叠》这首诗,就是梦中所得,混沌的梦境中,有一个清晰的声音,一句一句在我耳畔吟诵回萦,吟毕梦醒,我用笔记下了还能记起的这些诗句。逝去的亲人,有时会走进我的梦境,《访问梦境的故人》是写梦境中遇见故人,有我对生和死的思索。《迷路》是写在梦中遇到去世多年的父亲,是对一场奇异梦境的回顾,梦中有梦,梦醒之后,依然在梦中,所有一切,都围绕着对父亲的思念。梦入诗境,当然是几个偶然的特例,可遇不可求。写诗不能靠做梦,但是诗的灵感如果在梦中降临,那也无法拒绝。
王:收入五十余首新诗的《疼痛》,近日有了美国Better Link出版社推出的英译版,这是你基于人生深度和厚度之上的抒写,是你对自己生命的开掘,是你诗歌路径的重要突围。如果说《沧桑之城》将目光凝望上海,那么《疼痛》则是你重新审视自己的心灵,这意味着一种自信、成熟和勇气,你对这部诗集满意吗?
赵:《疼痛》的英译本已经出版。最近还有两个语种的译本已完成翻译,一是保加利亚文,一是塞尔维亚文,两种译本近日将在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出版,还有西班牙语和法语的翻译也在进行中。我没有想到这本诗集会在国际上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这也是我被翻译成外语最多的一部作品。几位不同语种的翻译者,都是有影响的外国诗人和学者,他们欣赏这本诗集,才有了翻译的念头和动力。被翻译成外语的《疼痛》会在不同国度的读者心中引发出什么样的回声,我一时还无法了解。
王:这是中国当代诗人走出去,与世界诗坛交流的生动注解。真正的诗人拥有年轻的诗心,充满重新出发的动力,又有洞察世态人心的眼光。你如何理解诗人的成熟?历经四十多年的诗歌和散文创作,你如何保持旺盛的创作状态?是什么让你的诗歌创作保持长久的生命力?诗歌创作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你一以贯之的追求?
赵:我没有想过什么是诗人的成熟。真正的诗人也许一生都纯真如孩童,不知成熟为何物。我最初的诗作,是写在“插队落户”的岁月中,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些在飘摇昏暗的油灯下写的诗行,现在读,还能带我进入当时的情境,油灯下身影孤独,窗外寒风呼啸,然而心中却有诗意荡漾,有梦想之翼拍动。诗歌不仅丰富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诗歌之于我,恰如那盏在黑暗中燃烧着的小油灯,伴我度过长夜,为我驱散孤独。人人心中都会有一盏灯,尽管人世间的风向来去不定,时起时伏,只要你心里还存着爱,存着对未来的希冀,这灯就不会熄灭。和诗歌结缘,是我的幸运。我写诗的数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这并非说明我对诗歌的热爱在消退。诗是激情的产物,诗的激情确实更多和青春相连,诗人的特征常常是年轻。然而这种年轻应该是精神的,而非生理的。只要精神不老,诗心便不会衰亡。
王: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哪一种艺术形式让你特别青睐?在互联网和全球化的时代,传统文化、中华美学精神对我们的心灵和创作有着怎样的意义?
赵:中国作家必定和中国的文学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传统的力量和影响会融化在血液里,渗透在骨骼中。尽管有过荒唐的时代曾经试图割断这种关联,我们这一代作家,曾经身处这个荒唐时代,和前辈作家相比,我们对传统的了解和传承是缺失的,可以说是贫血的。当代的很多作家,写作的灵感源头在西方。好在中华文化的强大传统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消灭的,这是中国人最值得骄傲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在补课。中国的古典文学中,我喜欢唐诗宋词,也喜欢先秦散文,古人在文学创作中展现的才华和智慧,后人难以超越。人类的哲学命题,在两千多年前差不多都已被中国的哲人们提出来,并做了极为精粹深邃的诠释,古人谈哲学,如写诗,这是汉字的魅力,更是中国文化的魅力。能用汉字写作,我深感幸运,也为之骄傲。
王:你获得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国际诗歌奖,诗人吉狄马加获得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以中国诗人的形象见证了中国诗歌与世界诗歌的交流和互动。在全球化的时代,作为中国当代诗人和作家,你有着四十多年的写作与阅读的丰厚积累,你在写作中还有什么困惑吗?对于你来说,目前写作中最大的挑战是什么?你对自己的创作有什么样的期待?你经常考虑的问题是什么?
赵:写作中的困惑也许每天都在产生。写作的过程,常常就是解惑的过程,不管能否真正解开困惑,思考和表达,不断呈现,就是一个写作者应对挑战的方式。在一个物欲横流、追新求异的时代,我希望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永不媚俗。
王:“新诗百年”已成为近两年诗坛关注的热词,梳理新诗百年的发展历程,在郭沫若、冰心、胡适、徐志摩等早期的新诗创作中,呈现着自由、民主、平等及个性解放等现代观念,唤醒着青年一代现代意识的觉醒。此后,闻一多、何其芳、卞之琳等开始强调“诗歌自身的建设”,主张新诗不能仅仅是白话,还应该遵照艺术规律,具有艺术之美和个性之美。抗日战争开始后,艾青、穆旦等在唤醒民众抗日,凝聚民族精神的同时,不忘新诗诗艺的探索。1949年后,郭小川等积极向上的抒情主义一度占据主流……你从他们身上汲取过精神和诗艺的滋养吗?思索过诗人对自己诗歌语言的寻找,诗歌创作和时代风云的关系这些问题吗?
赵:新诗百年,风云变幻,走过曲折的长路,这也是文学评论家的话题。每个时代的优秀诗人都值得尊重,我也曾从他们的文字中汲取营养,也获得教训。百年以来,不少诗人曾风云一时,却逐渐被人淡忘,有些诗人曾被批判嘲讽,却重回当代人的阅读视野并地位日升。其中有政治对文艺干扰的原因,也有各种各样媚俗的结果,很多人自以为清醒,却迷失在追风趋时的喧闹之中。而那些真正的诗人,即便孤独,曾经被忽略被嘲笑,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一个现代诗歌写作者的经历中,都可以发现此类轨迹,包括我们这一代人。
王:你认为现在文学对生活还有影响力吗?你希望文学对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力?
赵:文学当然对生活有着影响力。文学家不必高估自己的影响,也不必妄自菲薄、自怜自哀。脚踏实地地生活,真心诚意地表达,不媚俗,也不掩藏个性,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但是收获一定不会缺席。每个时代的文学经典,都是那个时代情感、智慧和良心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