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施昕[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00]
《东方快车谋杀案》是英国推理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以林德伯格绑架案为蓝本改编的侦探小说,讲述侦探波洛在东方快车上破解一桩谋杀案的故事。其最早的影视改编作品是1974年由西德尼·吕美特导演的美国版电影,这同时也是《东方快车谋杀案》评价最高、最为成功的影视改编。2001年、2010年和2015年,美国、英国和日本又先后推出了电视剧改编本,剧情还原都较为完整,但是在人物塑造、主题表达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欠缺。2017年,美国人肯尼斯·布拉纳在过去的影视改编作品的基础上再次对《东方快车谋杀案》进行了自导自演的电影改编。
“小说与影视剧,在‘叙事’这一层面上存在着天然的美学上的可通约性,这也正是小说的影视改编的艺术发生学根据。”①《东方快车谋杀案》文本以第三人称为叙述方式,叙事灵活,2017年的电影改编版将叙事视角集中在主角波洛身上,通过波洛破案对故事进行叙述。
小说的叙事往往带有明显的时间线,用语言文字实现时空转化,而电影是通过画面的转化来表现时间的流逝。《东方快车谋杀案》采用的是以波洛为中心的单一叙事视角。单一的波洛叙事视角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了小说文本的叙事逻辑,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完整地展现了电影的时间线,同时加强了叙事的灵活性,但是,随之也带来了过于突出主要人物、忽略对次要人物的刻画等问题。
不考虑人物塑造是否契合原著的问题,电影运用大量篇幅表现了一个多谋善断、明察秋毫、分析心理的侦探波洛,但是对策划谋杀的十三个同谋者的人物形象着墨甚少,有些人物甚至没有明显、独特的性格特征。电影对次要人物大多进行了身份、性格等方面的改编,因此在对比小说文本与电影时,性格特征的缺失显得更为突出。如果说在电影前半段还用笔墨刻画了易怒的伯爵、脆弱的伯爵夫人、虔诚的传教士小姐等等,在剧情完全展开后,人物形象方面的文字就更为稀少。例如应该展现性格特点的听取证词环节,简化为普通的陈述。小说中的心理描写电影很难直接展现,但是对语言透露出的性格特点,电影并没有投入对台词的琢磨,导致人物性格单薄,难以完整地呈现人物的言行和心理状态。
然而,《东方快车谋杀案》最重要的部分恰恰是人物的群像描写。人物语言和生活细节的双重刻画展现了十三个同谋者为掩饰身份和谋杀时言行不一的反常,以及内心的痛苦与挣扎。电影忽视了人物群像的描写,从而导致表现人性挣扎的部分缺失。
近年,有一系列如《大侦探福尔摩斯》《神探夏洛克》等针对《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影视改编作品,2017年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明显受到这些与福尔摩斯相关影视改编作品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对侦探波洛的形象塑造方面。
在以波洛为主角的侦探小说中,阿加莎·克里斯蒂为其描画了柔和的人物线条,力图呈现一个大腹便便、留着笔直公正八字胡的普通老年绅士。这位老年绅士讲究效率,过分洁癖,注重秩序的建立。人物形象的塑造决定了波洛的侦探手段异于以演绎推理著称的福尔摩斯。波洛擅长通过心理分析解决案件,是一位安乐椅式的侦探。在《东方快车谋杀案》文本中也多次提到波洛这种推理手段:“可我不是经常听你说,只需要躺在椅子上思考思考就能破案了吗?那就这么做吧。跟车上的旅客谈一谈,看看尸体,研究一下线索,然后——好啦,我相信你!相信你绝不会乱夸海口的。躺下来思考吧——就像我常听你说的那样,动动你那小小的灰色脑细胞就想出来了!”②“我亲爱的医生,你看,我不是一个遵循专业程序的人,我要探索的是心理学,而不是指纹或烟灰。”③
电影在塑造波洛形象时首先就违背了心理分析的推理手段,擅自加入了一部分演绎推理的内容。电影开场为军部解决的案件中波洛准确地预测了嫌疑犯的逃跑路线,并用手杖阻止了他。随后,在列车上查看死者车厢时,波洛精确地对凶手遗留的痕迹做出推理论断。电影中多次出现类似演绎推理的内容,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波洛所代表的心理分析推理的影响。其次,波洛在二次审讯所有列车乘员后,与康斯坦丁医生有一场精彩的打斗剧情。这与波洛在文本中展现的普通中年绅士形象不符,反而更贴近擅长格斗技巧的福尔摩斯的形象。此外,为了引出下一部作品《尼罗河上的惨案》,电影中出现邀请波洛去解决案件的场景,忽略了波洛往往间接置身犯罪事件的叙事事实。电影改编作品将波洛刻画为福尔摩斯式的人物,一定程度上是对作者的原意违背。因此,电影在主角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是对原作的一次失败的改编。
虽然在人物塑造上略显薄弱,但是,电影在改编时对小说的主题展开了深层次的探讨和升华。阿加莎·克里斯蒂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中试图讲述的是为了正义的犯罪而呈现出的人性的挣扎和痛苦。电影根据原著编排了多个细节来暗示这个主题。
在波洛揭示真相的情节中,十三个同谋者坐在一张木桌前,远镜头呈现的俨然是达·芬奇的画作《最后的晚餐》。达·芬奇的画作展现的是被犹大背叛的耶稣,最后一次与其门徒共进晚餐的场景。画作暗含审判的意味恰好契合波洛对真相的解释是一场对十三个同谋者的审判,而耶稣对犹大的宽容也对应了波洛放过这些同谋者,宗教情结无疑为电影营造了严肃庄重的宗教气氛。这是电影的一个原创细节,这个细节的编排巧妙地补充了小说文本描述的缺失,同时提升了小说的宗教内涵。
十三个人为了几年前的谋杀案精心策划惩治凶手,这个基本情节的设定本身就展现了人性的复杂。而在有十三个同谋者时是否有人愿意主动承担犯罪的后果,在电影中也原创了一个细节进行解答——女演员选择自杀来成全这场正义带来的连锁效应。
此外,电影多次铺垫了波洛非黑即白的理论,但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最后了解真相的波洛选择隐藏真相。“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义,但人性本身总有转机。”“这世间本应该只有黑与白,现在却多出了你们。”波洛人性观的转变是贯穿电影始终的一条线索,最后是为表明人性的白和黑之间总是存在灰色地带。而女演员选择独自承担谋杀的罪名,开枪自杀的情节,展现的是挣扎在灰色地带的人性依然有道德和法律上的正确坚持。同时,小说文本在女演员说出犯罪经过,布克宣布第一个论断成立后就结束了,并没有表现出波洛的个人感受,波洛关于人性观的转变补充了主要人物情感表达上的不足。电影对小说主题的升华集中在进一步探讨人性在法律和道德间的抉择。
“文学名著的改编,实质上就是影视编导运用特定的视听语言对文学名著进行的一次新的解释。”④影视改编是对文学作品的一种再创造,在契合文学作品文本的同时,贴近与大众的喜好是影视改编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准。
文学作品的改编也需要注意具体的文学体裁,不同的文学体裁在影视改编过程中会呈现出不同的效果。以《东方快车谋杀案》为例,属于通俗小说。通俗文学往往兼具故事性和文学性。电影并没有对《东方快车谋杀案》整体剧情进行较大的改动,遵循小说文本所处的时空。
姚斯认为:“通俗或娱乐艺术作品的特点是,这种接受美学不需要视野的任何变化,根据流行的趣味标准实现人们的期待。”⑤对文学作品的改编在契合文学文本传达的主题内涵时,不必勉强联系当下,改编出符合大众喜好的作品。“文学名著的改编,尤其是经典名著的改编,其改编当代性的实现必须以忠实原著为前提。”⑥同时,文学作品本身就存在一定的空白需要改编者进行填充,填充的重点集中在对主题的进一步挖掘和深入探讨,优秀的改编作品能够巧妙地运用这些空白升华文学作品本身内涵的主题,展现改编者的新思考和认识。《东方快车谋杀案》电影体现人性挣扎的多个细节画面大多都是对小说文本的补充,不同于在人物塑造力度上的薄弱,这些细节深刻地传达了改编者认为在道德和法律间挣扎的人性依然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故事情节的细微变动实际上是改编者试图深化电影主题,展开一个关于人性的探讨。
2017年《东方快车谋杀案》电影的改编不算突出,在电影叙事、人物群像描绘、主角形象塑造等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欠缺。但是,填补小说叙事空白、深化主题方面,改编者给出了值得肯定的答案。影视作品在改编文学作品时,例如小说,要把握小说的三要素——环境、人物、情节,人物形象塑造是叙事重要的一环,用绚烂的影视画面取代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是不可取的,次要人物的群像塑造也是对主题和主要任务的烘托,不可忽略。同时,叙事视角不宜单一,要追求呈现多元化,例如1993年电影《霸王别姬》就是典型的多元叙事视角。关于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改编者需要注意文学作品的体裁,同时也要考虑到现行大众文化,但是不能因为某种特定大众文化的流行,抛弃了文学作品固有的文学性。
① 黄书泉:《论小说的影视改编》,《安徽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第69页。
②③ 阿加莎·克里斯蒂:《东方快车谋杀案》,郑桥译,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页,第54页。
④⑥ 秦俊香:《从改编的四要素看文学名著影视改编的当代性》,《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3年第6期,第33页,第47页。
⑤ H·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