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鹏
学者著书立说的话语情景和社会反响,大多是专业领域,学术话语,圈内热议,大众鲜知。士尔先生的新著《两界书》(商务印书馆2017年5月版),一改传统的学者著书立说的状况,甫一出版,就广受好评。学界誉之为“世纪杰作”,大众称其为“天下奇书”,开创了学术著作融入大众文化的范例,堪称是一部跨界叙事的典范之作。细读这部“奇书”,会有一种“过往今来都在眼前,生死荣辱皆有新解”的神奇感觉,令你为之入迷,难以释手。
《两界书》有一个副题:凡人问道。这表明,该书是以“问道”的形式,展现全书的主题。作者要问的是贯通两界的“道”,两界包括“天界地界,时界空界;阳界阴界,明界暗界;物界意界,实界虚界;生界死界,灵界肉界;喜界悲界,善界恶界;神界凡界,本界异界……”。①士尔:《两界书》,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7年。“道”涉及十个具有终极意义的根本问题,即:世界从何而来?人类如何起源?人为何会有生死?人为什么会不一样?人为何而生?人是什么?究竟有无来世?善恶有什么报应?谁是人的主人?人类向何处去?这十个问题的终极指向,就是要揭示世界之谜,破解生死之惑。
“世界从何而来”自古以来一直是个终极之问。作者在卷一《创世》中,“以神话思维和文学手法”,巧妙地将《圣经》故事与中国古代文化经典的精神内核和中国民间神话传说融会一体,讲述了一个“天帝创造世界”的传奇故事。而《创世》所描绘的世界,是作者创造性地融会了中西关于世界源头的学说而呈现出来的一个结合体。作者对于这个“结合体”形成过程的解说,既采纳了《易经》《庄子》的“太初”说和《荀子》的“天帝”说,也采用了佛教经典的“大千”说、《道德经》的“大道无形”等学说。作者的可贵还在于得其精髓、善于联想,以神话思维和文学手法衍生出一系列“创世”的新概念和新形态。如“天帝挥意杖”、“天帝吹播元卵”、“天帝意杖为引,杖痕有迹,元纪开启”、“天帝灵道运行,实生万维”等等,从而真正做到“融合东西方素材,由典而出,化陈出新”。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创世”,是“神话思维与文学手法”所展现的“创世”,是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而不是科学意义上的宇宙起源。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故事却又是“科学”的,它在当下的认识意义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加深对中国文化传统与文化精神的认识,了解人类文化的共性和个性,进而自觉推进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开放和文化融合;二是加深对世界变化规律的认识,努力把握“数的组合变化”,学会怎样面对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三是加深对哲学意义上的物质与意识关系的认识,走出唯物与唯心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模式。明确“万维”是世界的本质,意念改变一切,思想就是力量,观念更新推动着世界的变化与发展。
《两界书》在“造人”、“生死”、“命数”、“问道”等卷中,集中阐述了与人相关的六个问题:人类如何起源?人为何会有生死?人为什么会不一样?人为何而生?人是什么?谁是人的主人?这六个问题可谓是亘古之问,从柏拉图到莎士比亚,从孔夫子到孙中山,关于人的追问与思考,一直没有停止。作者在汲取古今中外圣贤先哲思想的基础上,融会儒道佛法等各家之说,对上述这些问题,通过虚拟的“六位先知”之口,进行了创造性的阐述和解答。
关于人类起源,西方有“亚当夏娃说”,中国有“女娲造人说”。作者没有延续旧说,而是以神话故事的形式,讲述了天帝怎样“造人治理世界”,“然后分三步对人实施‘复造’”,把人由蒙昧的“初人”,提升到区别兽畜有情有爱的“中人”,最后向“终人”发展。关于人的生死之惑和人生意义,作者同样以天帝之口,进行了阐述和解答:天帝鉴于所造之人“善始者常不善终,善终者常不善始”,决意为人“定命数”、“设命格”、“设能限”、“定生途”。使“人皆有生,生皆有死,生死有序,命有定数”;“命数不一,各自修为”;让人“有能而无致,有生而无恒”。使人懂得 “生弥珍贵,生当乐生。死为归途,万众所同”。这些讲述表明,书中体现的是积极有为的人生观。首先,它告诉我们,所谓“命运”并非完全与生俱来,无法改变。无法改变的是“命”,是个定数,可以改变的是“运”,是个变数。天帝设定生死命数的故事中提出的“生弥珍贵,生当乐生。死为归途,万众所同”的观念,就是告知人们,快乐才是人生的真谛。“乐生”具有“快乐”和“有为”的双重含义。人活着不但要快快乐乐,而且要有所作为。要积极乐观地面对人生苦难,不怨天尤人,不轻易放弃生命,活出高度,活出境界。这一观点,在当下有着尤为重要的积极意义。其次,它明确指出,死亡是人之终归,是任何人都不能逃避的规律,无论贫富贵贱,概莫能外。那些力图 “求得长生不老药”、“好想再活五百年”的人,都是违背规律,痴心妄想。既然如此,何不淡泊名利,摈弃妄求,过有意义有乐趣的快乐人生呢。
关于“人是什么?谁是人的主人?”这两个问题,作者在《问道》这一卷中,通过“凡人问道,六先解答”的形式进行了系统而又深刻的阐述。作者以“六先”之口阐明:人是悟天道、走正道、行善举、知伦理、辨善恶、识美丑、循法知理、克己制欲的万物灵长,但人性善恶并存,灵欲相制,人心及行为均在变化之中。因此,人有两个阶段,或称两个境界。低境界是善恶并存的“本人”,高境界是抑恶扬善、知理明义的“义人”。人生在世,面对众多诱惑,难免有执迷不悟之时,因此必须有支配和主导自己的“人主”或“主宰”。得道高人,通观宇宙,彻悟人生,可以信仰天道为人主;芸芸众生,善恶并存,道欲相交,则需要有抑恶扬善、守道制约的“心主”。心主实质就是佛家所说的“心识主枢”,就是道家所谓的“听之以心”。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主就是己主,就是让自己的心做主,而心是与精神意志密切相关的,其根本在于有觉悟、善化变、崇道德、守法纪,依道而行,有伦有序。故人要在道、欲、人三维交织的人生境况下,以道为先、以道为主、以道疏欲,努力达到“天道人律适合,天长地久人生”的境界。
叙事新颖是《两界书》最突出的创新特色。叙事通常有三种模式,即诗意叙事、辨证模式和修辞叙事。《两界书》“叙事手法不拘旧规,合以神话、寓言、魔幻等文学修辞”,既有诗意叙事之美感,又有辨证叙事之哲理,更有修辞叙事之精细。卷七《承续》中的“雅希联姻”和卷九《工事》中的“欧瑶成千里眼”,可谓是诗意叙事的范本。雅荣为了娶得心仪之人希玛,不惜违反“异族不能通婚”的族规,断臂明志,甘受酷刑,最后终于感动天帝,情动希玛,抱得美人归。这一富有诗意的故事把族规和人性的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使人为之动容;欧与瑶是一对恩爱夫妻,均擅长冶炼制器,在被洪水冲散后,因彼此思念,竟使往日冶炼之碎片成为明镜,产生可以隔地相视交流的奇异功能。此故事把冶炼制器须倾注情感、以情化之的道理,形象而富有诗意地展现了出来。由于本书大多以夹叙夹议的讲故事形式呈现,所议之处均有哲理,故辨证叙事贯通全书,尤以卷十二《问道》为最。“六先”之说均是辨证思维,异而不悖,发人深思。作者不仅提出了“六说不悖,皆有其悟”的论断,而且特地以“道先”之口,对“六先”学说的辨证和关联进行了精炼的概括:①士尔:《两界书》,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
以道为统,无统不一,无一何生万物。
以约为信,无信不通,无通何生和合。
以仁为善,无善不爱,无爱何生家邦。
以法为制,无制不理,无理何生伦序。
以空为有,无有不在,无在何生世界。
修辞叙事是本书最鲜明的创新特色。修辞叙事的根本是建立叙说者与受众的“说服关系”,即让受众对叙说的内容表示认同。因此,叙事就要在人物和情节上下工夫。对此,作者的指导思想非常明确,他在导论中讲到:“《两界书》不是单向度地传播演讲者的声音,而是设立讲者与他者之间的对话——他者包含了不同的听者,在讲者和他者之间建立起思想对话和情感交流”。这种对话在书中突出表现为讲故事,但“讲故事不能没有情节。有情节才有故事”。为此,“全书采以框架式结构,讲述了百多个既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的故事”,②士尔:《两界书》,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故事情节错综复杂,引人入胜。故事中的人物都是经历不同、性情各异,成为作者表达思想的形象载体。如以善待人的菩度,实施仁政的哈法,抛金入海的德敦,强造飞车的函含……一个个人物,性格分明,栩栩如生,为构建情节、表达思想起到了很好的形象展示作用。尤为可贵的是,作者“超越历史、神话、宗教、哲学、文学等传统范式界限,设元典话语,用文学修辞,以文白相合式汉语表述,创哲学文学新例,开跨界叙事先风”。所谓“跨界”,是指既跨天地、神凡之界,又跨学科、学说之界,把神话思维和现实思考融会一体,将各门学科和各家学说交相辉映,形成全新的思想体系;所谓“元典话语”,就是巧妙运用《圣经》《易经》《道德经》《庄子》等中外经典的话语体系,形成古为今用、焕然一新的叙事话语;而把“文学修辞”和“文白相合”的汉语表述方式综合运用,更是作者的全新尝试,产生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修辞魅力。如六位先知对问道者的回答,采用这种富有文学色彩的“文白相合”汉语表述方式,就产生了“说理更加透彻、印象更为深刻”的效果。“六先”在解答“究竟有无来世”之问时,言简意赅地指出:“既生现世,即立现世”,“尽心意躬力行,来世自来”;“来世亦如今世”,“今生今世所为,实为来生来世之约。人生现世,皆为来世订约”;“今来两界,各有界律”,“界律不同,难以逾越”;“今生来生皆为生,今世来世皆为世”,“人活今生,存于今世”,“今生自有今性情,来世自有来喜悲”;“时空两维,今来两界,有大异而不隔绝,有界限而不断然。两维两世界,以意为介,可得联通,实生意界”。③士尔:《两界书》,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这种语言,不仅在现代一般学术著作中很少应用,就是在文学作品中也极为少见,创新特色可见一斑。
《两界书》被称之为“天下奇书”,绝非偶然。作者围绕设定的终极之问,展现“神话思维和文学手法”,以讲故事的方式,在“两界”间任意遨游,时而仰望天空,时而俯瞰大地,时而叩问神灵,时而审视众生。古往今来,天地神人,尽入视野;世界之本,人性之迷,均作探究,创造性地彰显了中华文化精神,描绘出中西文化融合的绚丽画卷。
这本“奇书”,首先奇在全书的篇章结构。谋篇布局新意频出,章节设置环环紧扣。作者不落俗套,不按常规。不设《前言》或《序言》,而是以《前记》和《引言》阐述著书之缘起,点明何谓“两界”及两界“化异辅成”之关系;以一篇看似书评又不是书评的导论,阐明《两界书》的主旨是“传承文化,架设桥梁,讲好故事”,特征是“跨界叙事、元典话语、人文情怀、中国精神”。④士尔:《两界书》,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既展现了全书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征,又对读者产生了了引人入胜的效果。全书共十二卷,作者以《创世》《造人》等蕴涵丰富的醒目标题,巧妙地设定了若干关于人类终极意义的问答(分明问和暗问),层层递进,步步深入。为使读者懂其“我思”,得其要义,作者特在《引言》前设“题记”:“两界书——凡人问道”,又在各卷开篇时设简短引语,告知读者该卷所问何题,从而让读者产生兴趣,渐入佳境。
其次,奇在这本书的内涵表现方式。咋一看全是神话故事,仔细看却都是人生大道理。天帝通过“神谕”来教化人类,与人类沟通,是中外神话中常有的表现方式。本书的新奇在于,作者把神谕和故事情节统一起来,成为人类修身悟道的思想指引,使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得到形象的展现。如在雅昆什“欲筑高塔而近天帝”的故事中,由于雅昆什不理解“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发誓要将“高塔建至云端”,最后落得“高塔坍塌”死伤无数的下场。发人深思的是天帝通过天使红狮对雅昆什的诫谕:“雅人心未致而欲意致,意未致而欲工致,何不致此?”意思是说,雅人尚无“得道近天”之心,就想造塔登天,而且也无建造通天高塔的信念和本领,在这种情景下盲目动工,高塔怎能不坍塌?这段话虽是神谕,其实讲的都是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但通过“神谕”这种形式,就使“基本道理”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而“心致意致,意致工致”这种话语也就有了深刻的思想性和感染力。因此,无论是从外在形式还是从内在结构和蕴涵来看,这本书都称得上是一朵“学苑奇葩”。
意大利著名学者型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他的《为什么读经典》中,关于经典的定义有十四种说法,其中有两种说法对应《两界书》非常贴切。他认为,“经典意味着一种文化意味的典范,具有不容置疑的价值示范作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时,我们就越是觉得它的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①[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两界书》就是这样一本书。它的形式和内涵都堪称是“文化意味的典范”,具有无可比拟的“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至于它的价值示范作用,则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如何传承文化、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可以想象,如果我国一个青年学生读了这本书,他一定会由此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产生浓厚兴趣,潜移默化地受到熏陶,自觉成为传统文化的传播者和传承者;如果一个外国人读到这本书,他也一定会喜欢上中国传统文化,并积极地在世界传播。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向世界讲中国故事不难,但要讲好中国故事则不易。需要有能让处于不同文化背景的外国人听得懂、感兴趣、有内涵的故事情节和话语体系。《两界书》在这个方面就发挥了很好的价值示范作用。第二,解答终极之问,阐发了“敬天帝(即敬天地)、孝父母、善他人、守自己、淡得失、行道义”等核心要义,“分别从信仰、伦理、社会、个人、功利、实践等层面,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思想与价值体系,含括了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全部范畴”,②士尔:《两界书》,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7年。在倡导新观念、提升新境界方面发挥了创造性的价值示范作用。因此,无论是创新特色,还是思想蕴涵,该书都称得上是一部特色鲜明的当代新型经典。
综上所述,《两界书》诗意盎然,哲理深奥,它使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天道立心、人道安身等核心理念,走出哲学的课堂和思想的圣殿,把抽象的理论概念演绎成形象的观念意识和做人的修为之道。因此,解读这样一部堪称经典的“奇书”,决非一人之力和一时之功可以达成,它必将在今后的长期流传中不断接受新的解读,产生时读时新的效果。也唯其如此,它才称得上是一部真正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