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赫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

2018-01-26 15:34
教学与研究 2018年7期
关键词:乌托邦现实马克思主义

在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视域中,乌托邦是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面出现的,它的理论基础和论证模式均受到批判。但在恩斯特·布洛赫看来,这种观念有失公允。依托“尚未”存在论思想,布洛赫指出,乌托邦概念的价值体现于启发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功能,而马克思主义则是一种旨在反对现实异化的开放哲学,因此二者存在密切联系。布洛赫又将马克思主义与抽象乌托邦相区分,对马克思主义蕴含的无产阶级主体要素及其社会理想的“客观—现实可能性”中介进行了分析,明确了它作为“具体的乌托邦”的理论特质。鉴此,我们应立足于整体性的研究视角,注重从布洛赫的思想源头出发探究其有关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理论的形成基础、发展脉络及可能的现实影响,进而形成对这一理论的全面认知和科学评价。

一、布洛赫对“乌托邦”内涵的扩展

布洛赫由超越性的“尚未”存在论出发,对乌托邦概念的传统内涵进行了延伸与扩展,从而为重构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的关系,突破正统理论家的思维桎梏打下了理论基础。

1.“尚未”存在论——布洛赫乌托邦观念的逻辑出发点。

“尚未”是布洛赫哲学的核心范畴,其内涵可解释为“还不是”、“还没有”等。所以,布洛赫哲学可用“S还不是P”的公式加以概括。在布洛赫看来,“S是 P”的传统思维会导致人们习惯用静态目光看待事物发展,而 “S还不是P”的公式则可使人们获得动态思维,专注于事物的发展过程及其未来可能性。由此出发,布洛赫树立起了指向未来的超越意识,主张从“尚未存在”的视角分析客观世界与人类自身。

从内涵上讲,“尚未存在”既能指现在不存在而将来可能存在的东西,也可指现在部分地存在而将来有可能完整地存在的东西。[1](P513)由此可见,利用以“尚未”范畴为核心的动态认知逻辑,人们能够从有关事物现存状态的被动研究中彻底解放出来,转而将注意力集中于事物发展过程及其未来可能性。用这种观念认识世界,世界就不再是一个事先给定的现实存在的集合,而是一个尚未定型、正在生成的存在,我们决不能运用现成观念来理解和把握其本质。也就是说,根据“尚未”存在论的观点,世界并非某种预先完成的且已经彻底封闭的客观实在,而是一个永远会向各种可能性开放、向未来开放的持续性的发展过程。

进一步地,从“尚未”存在论出发,布洛赫认为整个世界事实上存在着相互对立的两个部分:一是人类目前栖身的“混沌世界”。在此,客观现实将人类的灵魂紧紧包裹,没有留下一丝缝隙,从而导致“我根本没办法体验我自己,占据我自己。甚至于‘我在吸烟、书写’以及‘我恰巧不愿意做某件事’这些最基本的活动,都显得那么切近,以至于不能感受,不能拥有”。[2](P187)换句话说,人们虽然活着,却没有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二是尚未到来的“光明世界”。在那里,人类会建立起没有剥削和压迫的社会制度,进而使自身摆脱异化目的,实现对外在现实的超越。不难看出,对布洛赫而言,世界并不局限于即将成为“过去”的既定现实,而是实现于通向未来的过程之中,一切事物(包括人本身)都是不断向前发展、趋向将来的,其本质“尚未”完全存在。因此,人们与其执着于过去,不如放眼未来,寻找自我发展的新方向。而要实现这一目的,最关键的是要重拾被“抛弃”良久的“乌托邦”概念,通过挖掘其价值引领功能,来恢复人的生存和发展的积极精神力量,进而鼓励其突破既有束缚,努力探寻世界与自身的真实本质。

2.从“形象”到“功能”——布洛赫对“乌托邦”内涵的扩展。

一般条件下,“乌托邦”一词总是和某种具体的社会改革方案相联系。相应地,谈及“乌托邦”,人们脑海中浮现出的往往是完美却虚幻的“乌有之乡”。但如上文所述,布洛赫认为“乌托邦”概念的最大价值在于其具有指向未来的价值引领作用,故我们不应将对乌托邦的理解限制于某些虚无的抽象形式上,而是要从功能角度把握这一概念。

布洛赫指出,所谓“乌托邦功能”主要在于指向未来的期盼意识和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求。从这个意义上讲,“乌托邦和现存秩序之间的关系表明是‘辩证的’关系。这样说指的是:每个时代都允许不同地位的社会集团提出一些观点和价值,它们以概括的形式包含了代表每一时代需要的未被实现和未被满足的倾向。这些思想因素然后变成打破现存秩序局限的爆破材料。现存秩序产生出乌托邦,乌托邦反过来又打破现存秩序的纽带,使它得以沿着下一个现存秩序的方向自由发展。”[3](P199)这样一来,“乌托邦”就不会再被简单地视为某些子虚乌有的东西的代名词,而是将被重新理解为“憧憬”“梦想”或“希望”等开放性概念。具体来讲,在个人意识层面,乌托邦功能主要表现为某些合情合理的愿望,比如,孩子想吃糕点、青年人想去旅游等。在这些看似微小的愿望的指引下,人类初步认识到了自身状态的不完满,并由此展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集体层面,乌托邦的功能主要通过神话、史诗和寓言等加以体现。通常情况下,上述文学形式往往被认为是一些脱离现实生活的主观想象,但在布洛赫看来,这些文学作品在想象的外衣下同样蕴含着与打破现实世界局限、争取人类理想生活前景等目标相关联的精神符号。通过这些被掩盖的真理映像,人类表达出了变革外在世界、挽救自身命运的强烈渴望。

布洛赫反复强调,尽管乌托邦功能充满了浪漫想象,但我们绝不能将它与毫无逻辑的幻想相混淆。从本质上说,乌托邦功能指向主观愿望的实现以及客观世界的改造,是一种“向着未来和光明不断前进”的梦想,其本身就蕴含有某种可以被人们期待的“尚未存在”的东西。这意味着,“乌托邦功能的想象不是在空洞的可能性中徘徊、迷路,而是在心理上预先获取某种现实可能性,与此同时,正如经常强调过的一样,在白日梦中,乌托邦的特定想象因其真实的可能预取而获得明细性”。[4](P160)

概言之,通过着力突出乌托邦功能的重要意义,布洛赫扩大了乌托邦概念的内涵,为探明人类主观想象及其与外在世界的关联提供了条件。由此开始,“乌托邦”再也不是没有现实根基的“空中花园”。就功能而言,它不断形成对既定存在的否定意识和批判精神,与此同时,又不断树立起指向未来的远大理想。正是通过这种产生于特定时代又超越特定时代的思想维度,人类历史才得以延绵至今并持续发展。相反,如果从精神世界中消除这种超越现实的思想成分,就必然会把我们引向单纯的实证主义问题,而这将意味着人类意志的彻底衰退。正如卡尔曼·海姆所说:“乌托邦成分从人类的思想和行动中的完全消失……人便可能丧失其塑造历史的意志,从而丧失其理解历史的能力”。[3](P262-263)

二、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与 乌托邦关系的重新认知

借助对乌托邦概念的功能化扩展,布洛赫以指向未来的超越维度为基础发现了马克思主义和乌托邦观念的理论契合点,进而实现了对二者关系的重新解读。

1.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的契合点。

根据布洛赫的观点,所有传统哲学体系迄今依旧受制于柏拉图的“回忆说”或“一切知识都不过是重新认出”之类的僵化教义,只知在闭塞的理论框架内用被动、静态的眼光来看待外部世界。在这种思维结构里,所谓“变化”再也不是现存事物原有结构的破坏以及内在潜力的拓展,而是蜕变成了由低等范畴向高等范畴直至最高本原的靠拢和趋近。很明显,这种“变化”不会触及现实世界的基本秩序,根本不可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进步。相应地,人类所有的理想信念也会随之萎缩成为一些消极的、仅仅以现实世界为前提的精神形式。其结果,世界的可能性前景会被完全遮蔽,从而使通达未来和发现新事物再无可能。为此,布洛赫曾经指出:“在哲学领域里,‘未来’并未得到十分恰当的注意。这导致了一种可称之为占主导地位的静态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并不理解未来特性,而且在业已形成的东西中一再结束未来。”[4](P5-6)显而易见,这种封闭性思维方式的根本落脚点在于外在世界的既定事实,而非开放的、尚处于形成过程之中的新生事物。受其影响,人们很容易丧失对于未来世界的敏感与向往,转而习惯性地追随在早已确定的趋势后面亦步亦趋,最终导致自身的发展被局限于现实世界的故有框架之内。

上述情况直到马克思那里才发生了彻底改变,按照布洛赫的分析,马克思打破了传统哲学家被动静观式的教条思维,并开始着手建构一种充满激情的旨在迎接乃至引领万物变化的理论体系。如此一来,“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僵硬区分便归于崩溃,尚未形成的东西在过去之中变得清晰可见。而且,付出代价并继往开来的、经过传授并最终实现的那种过去亦得以在未来之中显现出来”。[4](前言P9)故从本质上讲,马克思主义是极富探索精神的哲学,它能够以开创性的眼光审视人类历史的全部过去。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更是一种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蕴含广阔未来的哲学,是一种充分信任现有历史条件的、努力献身于尚未存在的新东西的充满实践意蕴的理论体系。正如布洛赫指出的,“马克思主义第一个把知识概念带到一个本质上不再指向已经生成的事物,而是指向正在到来的趋势的世界;于是,它第一次把未来带入了我们的理论以及实践把握之中”。[5](P226)由此可见,在布洛赫看来,马克思主义摒弃了传统哲学虚伪的崇高特征,真正超越了对既定事物的沉思与迷恋,并为人类展现出了充满希望的未来世界。对于这种开放能动的哲学体系而言,世界绝对不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其存在意义也并未从诞生之日起就固定不变。恰恰相反,它始终处于积极的变化之中,且承载着人类最高等级的生活希望。因此,借助马克思主义,人们可以有效地推进对现实世界的改造,从而使自身最大限度地趋近现实以外的尚未形成的美好家园,即具体的乌托邦。

2.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重构。

布洛赫对于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重构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

起初,在《乌托邦精神》时期,布洛赫尽管认识到了马克思主义作为未来哲学的本质,但受第二国际错误思潮的影响,他并未从主客互动的角度来理解马克思主义,反而误认为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社会未来的深刻洞见全部建立在客观的经济活动基础之上。[5](P135)因此,布洛赫曾如是写道:“他(马克思)驱逐了一切梦想,一切卓有成效的乌托邦及一切可以在宗教之中发挥巨大影响的历史目标,转而摆弄起了他的‘生产力’概念,摆弄起了‘生产过程’的计算公式”。[2](P241)不难发现,在思想发展的最初阶段,布洛赫认为马克思主义过于偏重对社会经济领域的科学分析,而相对缺乏可以联系外在的客观世界与人类的主观愿望的有效途径。有鉴于此,为了弥合主客领域间的裂缝,布洛赫决定利用乌托邦精神对马克思主义加以功能性补充。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为马克思主义建构起冷静的经济学视域之外的形而上学,使之成为无产者表达自身意志的哲学工具。进而使它跳出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局限,开始以乌托邦为根本目标向所有丑恶现实宣战,凸显出指引未来的价值维度。

在写作《希望的原理》时,布洛赫改变了利用乌托邦精神对马克思主义施以外在补充的主张,转而认为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充满希望的乌托邦。通过阅读青年马克思与友人的往来信件,布洛赫发现,“马克思无非是开始把某一领域里的客观必然性当作自身个人的命运来完成,而且这个天才无非是有意识地将当时著作所发生的灵感突破与自身时代历史的、社会的趋势完全一致起来”。[4](P134)故对马克思而言,真正的哲学体系的根本建构方法“不是作为某种抽象静态的东西……而是作为乌托邦的总体,确切地说,是作为具体的乌托邦的总体,作为一个仍然未完成的世界的过程的潜在性而出现的”。[1](P524)以此为基础,布洛赫得以判明马克思主义的一切理论都是借助于主观意识与客观现实的相互结合而最终形成的。总而言之,马克思从未局限于客观经济领域来探讨人类解放,他在探寻现实世界的发展规律和前进方向时,始终高度重视挖掘人们内心中指向未来的超越意识,以使人们保持对自身生存状态的诸多不合理和不应当东西的敏感性和批判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洛赫认定乌托邦精神并非一种需要从外部强加到马克思主义之中的东西,相反,马克思主义本身就蕴含乌托邦的想象功能,或者说,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充满希望的乌托邦。

综上所述,以超越现实、指向未来的思想维度为着眼点,布洛赫逐步形成了对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新理解。在布洛赫看来,正统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没有发觉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之间的内在联系,根源在于它将马克思主义误解成了某种单纯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从而过度突出现实经济因素的决定作用,却忽视了人的主体能动性,最终只能在既有条件内绕圈子。换句话说,正统马克思主义在促使社会主义从乌托邦发展到科学之时有些用力过猛,以至于其并没有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的力量归根结底来自于它对人类脑海中美好“梦境”的不懈追求。

三、马克思主义:“具体的乌托邦”

如前所述,布洛赫从功能性角度对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的关系进行了重新定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试图将马克思主义再度抽象化。在布洛赫看来,抽象乌托邦代表的是乌托邦功能的不成熟阶段,相比之下,马克思主义则是具有完善乌托邦功能的“具体的乌托邦”,这种“具体性”主要表现在:(1)拥有意志坚定的斗争主体——无产阶级,(2)理想与“客观—现实可能性”相中介。[5](P238)

1.坚定的主体支撑:无产阶级。

布洛赫认为,美好的乌托邦想象背后是否具有坚定的主体支撑,是区分抽象乌托邦和具体乌托邦的重要标志。在他看来,只有主体得以确立,乌托邦才会获得实现前提,即不向现实妥协的强烈愿望。布洛赫指出,哲学史上首先认识到主体力量的是古希腊的斯多葛学派。在那里,人不会为自然规律支配,而是会遵循自我本性,服从自身道德判断。后来,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将这种人类的自我意识进一步发展为先验自我。但布洛赫认为,由于一味借助假象来追求创造能力,所谓“先验自我”的影响力被过高地估计了。从表面上看,人类似乎已经能为自然立法,但事实上,抽象的先验自我从未真正超越自然,其“成就”大多停留于对现存世界的构建。因此,这种唯心主义认识论的世界绝不应被视为指向未来的乌托邦。不过,布洛赫亦指出,尽管唯心主义哲学家采取的是缺乏实践支撑的抽象方式,但他们至少是在要求一种超越现实的理想社会,并在脑海中建立起了不会满足于机械经验的完美世界。这样一来,构建未来社会的主观要素,即有资格针对邪恶的既定现实采取某种对策的主体就被清晰地揭示了出来。

纵观世界历史进程,布洛赫指出,资产阶级表现出的每一次革命要求其实都与上述主体意识紧密联系。但由于表达方式的抽象性,资产阶级对主观要素的理解只停留在了头脑中,并因此在实践层面陷入盲目乐观,仅满足于对现存世界的小修小补,结果导致由其主导的“革命”通常半途而废。鉴此,布洛赫指出,只有当“主观要素具体地被把握为社会主义意识,即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4](P165)的时候,彻底的社会革命才会真正到来。这是因为,作为承受苦难最为深重的阶级,“无产阶级可以把自身把握为一种对立活动的矛盾”,它的一切活动都将给邪恶的既成现实造成最大麻烦。[4](P165)由此可见,如果缺少无产阶级这种拥有反抗意识的主观要素的沟通,正确的理论认知将难以上升为伟大的社会变革,马克思有关理想世界的“事实之梦”也就无法顺利实现。

为此,布洛赫一再强调,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决不能局限于客观因素方面,那种认为马克思主义“没有主观要素也能过得去”的观点是不可接受的。对布洛赫而言,在运用马克思主义解读人类历史的演化趋势时,单凭客观因素展开分析明显不能达成目的。因为按照这种思路,马克思主义蕴含的主体意志将会被排除在认知范围之外,从而使人们陷入对经济规律的迷信,一厢情愿地认为世界会自动变好。如此,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便会丧失实践基础,蜕变成为神秘的信仰概念。当然,布洛赫也并非是片面的主观主义者。他曾明确指出,太过浓厚的主观情绪势必导致“政变主义”等草率的行动观念,妄想通过几次武装暴动或流血政变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改变整个社会的客观规律,这显然是一种典型的“左派幼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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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布洛赫来说,主观要素与客观要素并非彼此隔绝,如果要使充斥着矛盾对立的现实世界彻底革命化,单纯思考客观矛盾或主观矛盾都远远不够,只有考虑到二者的内在联系,才能令它们在辩证交往中达成相互理解,共同向邪恶现实发起反击。

总而言之,在经济决定论曾充斥马克思主义理论界的情况下,布洛赫以极强的理论敏感和极大的理论勇气恢复了主体要素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应有地位。在他看来,作为旨在改变世界的革命学说,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摆脱过往乌托邦观念的抽象性,其重要前提就在于它确立了有志于打破异化现实的斗争主体——无产阶级。正是依靠这一革命主体,马克思主义得以在现实生活层面而非伦理价值层面对资本主义世界采取对抗措施,并在此过程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成功愿望,而这种愿望恰恰体现出了乌托邦指向未来的超越功能。

2.有力的现实中介:客观—现实的可能性。

布洛赫在突出主观要素时,从未将客观因素抛诸脑后。相反,他始终认为,“由于无产阶级的缘故,主观要素与社会趋势,即现实可能性的客观要素相中介”。[4](P165)由此,也就指出了“具体的乌托邦”的客观方面,即“客观—现实可能性”。

布洛赫之所以将“可能性”概念引入乌托邦的考察,其基础在于他对人类乌托邦思维的深入思考。对他而言,人类的乌托邦思维具有双重向度:其一是向内思考的维度,毕竟人类有关美好事物的一切憧憬总是在内心之中首先形成的;其二是向外工作的维度,其实质就是人类内在期望的外在显现。不过,与自我思考预先设定的完满性相比,人类面对的外部世界绝非固定不变。事实上,外部世界对人类来说是一种过程,而这种过程是由“已形成的当下”“未完成的过去”与“可能的未来”组成的广泛的动态系统。进一步地,由于“部分地受到限制的一切东西即尚未齐全的东西或自成一体地界定了的东西都具有多种多样的变化可能性”,[4](P230)“可能的未来”构成了上述系统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故在布洛赫看来,若没有“可能的未来”的中介,人类很难打破业已形成的东西,更无法使现实世界获得发展空间。

布洛赫针对可能性问题进行过深入探讨,并详细分析了“客观—现实可能性”这种与马克思主义关联最为密切的可能性范畴。

事实上,布洛赫曾将可能性范畴划分为四类*在《希望的原理》中,布洛赫曾将可能性范畴具体划分为如下四种类型,即“形式的可能性”“事实的—客观的可能性”“类似事实的—客观相称的可能性”及“客观—现实可能性”。,而“客观—现实可能性”被认为是其中最能突显现实客体所蕴含的未来特性的范畴。在他看来,“客观—现实可能性”已经摆脱了主观主义的窠臼,将基础建立在发展的社会现实过程中。它不是要在成熟的存在论中孤芳自赏,而是要通过某种尚需证明的存在论审视现在、发现未来。据此,布洛赫形象地将“客观—现实可能性”类比为植物萌芽。他强调,在萌芽中,预先推定的东西会开始生长,以便得到充分的发展机会,但这些东西并非从一开始就拥挤在狭小闭塞的空间里。而且,这种“内在于萌芽和素质中的现实的可能性绝不是与世隔绝的完成品……而是将其证明为现实显示的发展”。[4](P286)也就是说,“客观—现实可能性”从来都不会背对未来,它会始终保持向前推进的昂扬状态,并和现实世界处于积极对立之中。

进言之,“客观—现实可能性”代表的是一种尚未完成的“动态现实”(或“动态存在”)。与通常理解的“必然现实”概念不同,动态现实既指向当下又指向未来,突出的是客观事物长远的发展趋势,而非某个阶段内的具体结果。在布洛赫看来,动态现实承载了现实的真正本质,只有在动态现实中,具体的乌托邦才会获得实现自身的外部中介。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不断争取动态现实得以实现的学说。这是因为,马克思作为辩证唯物主义的创始人,始终没有将目光局限于外部世界的具体事物,其社会发展理论也从未把任何故有标准绝对化。为此,布洛赫坚决反对将抹杀世界变化及其过程的“必然现实”思想渗透进马克思主义。因为那样一来,人类历史就会丧失发展演化的无限可能,其前途早已预先确定。但对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而言,现实本身就包含有指向未来的因素,故而社会历史并非是在封闭条件下依次出现的事件组合,而是以现实世界可能的发展趋势为导向展开的辩证运动。

四、对布洛赫关于马克思主义 与乌托邦关系理论的评价

通过重构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思想的关系,布洛赫将马克思主义定位为“具体的乌托邦”,形成了独特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方面,上述观念突破了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模式,凸显了马克思主义追求人类美好未来的乌托邦精神,为社会主义的当代实践注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另一方面,由于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认知始终囿于人本主义思维框架,导致其理论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立足于物质生产实践追求人类解放的基本原则,亦具有明显的思想局限。

1.积极价值。

布洛赫重新沟通了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之间的理论联系,此举的理论价值主要有两点:其一,提升马克思主义的认知效能。由于僵化地理解客观现实,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太过突出必然性因素的重要性,从而将人类历史理解成为一种单向度的进步过程,认为其发展具有凝固不变的规律性。但是,真正的现实始终处在急剧变化之中,它永远不会完全定型。因此,过于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势必会影响我们对于外在世界的全面认知。相比之下,立足于对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崭新认知,布洛赫将马克思主义的可能性维度重新予以彰显。如此,马克思主义的认知效能即可大为提升,进而促使我们以发展的眼光理解与把握客观世界,避免走向独断论或者宿命论。其二,增强马克思主义的引领功能。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魅力源于它对人类解放事业的不懈追求。但长期以来,我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对马克思主义实现人类解放的现实路径的具体分析上,对其超验性价值的综合把握明显不足。在这种条件下,马克思主义很容易被贴上“经济决定论”的标签,导致其原本蕴含的对于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被彻底遮蔽,最终蜕变为“只有理性却没有未来的科学”。鉴于上述情况,布洛赫通过揭示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之间的理论关联,再次凸显了马克思主义超越异化现实、追求人类解放的价值维度。以此为基础,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魅力可以得到有效展现,从而使其能够更好地引领人民向着最高的社会政治理想——自由王国不断奋斗。

就社会实践层面而言,我国现已进入全面深化改革的新时期,机遇与挑战并存,风险与利益同在。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布洛赫有关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思想关系的理论对于我国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同样具有一定程度的借鉴意义。具体来讲,一方面,上述理论中蕴含的对于马克思主义可能性维度的彰显提醒我们,面对我国目前取得的巨大成就,全党全社会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务必在今后的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做到脚踏实地、稳步向前,切忌骄傲自满、固步自封。惟其如此,才能有效确保规模远大的战略规划落到实处,促使“可能”出现的美好前景最终发展成为“必然”存在的辉煌现实,从而体现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与生命力。另一方面,上述观念对于马克思主义价值维度的自觉凸显也可以使我们充分认识到,伟大的事业需要伟大的精神加以指引,伟大的精神给予伟大的事业坚强的支撑。只有在全社会确立一种普遍且高尚的价值观念,才能使民众保持坚定的理想信念,并为之矢志不渝地团结奋斗。有鉴于此,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公报特别指出:“必须把坚定理想信念作为开展党内政治生活的首要任务。全党同志必须把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念作为毕生追求,坚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以此为基础,我们才能有效引领全体人民积极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用共同的理想信念在最大程度上凝聚民族意志、激发奋斗精神,进而动员海内外中华儿女一齐创造新的奇迹,共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2.思想局限。

布洛赫重构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哲学基础在于“尚未”存在论思想。与传统形而上学相比,“尚未”存在论没有为人类设置具体发展目标。此外,布洛赫将客观世界区分为混沌的现实与光明的乌托邦,并强调人的活动的根本目的就是突破现实局限、追寻指向未来的乌托邦之光。这种“尚未”存在论虽然突破了传统哲学重事实轻价值的理论局限,恢复了人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但对价值维度的过度关注也导致该理论走向了另一极端,即试图以价值消解事实,以意识决定存在。正如布洛赫所言:“现实世界存在两个层次的活动,即工作和祈祷。工作只能使世界的外在表现不断趋近完满,而祈祷则会令世界脱胎换骨,并促使它飞升天堂”。[2](P173)很显然,这是人本主义的思维逻辑。有关人本主义的局限,阿尔都塞早已指明:“人道主义是个意识形态的概念……一方面,它确指一系列存在着的现实,另一方面它不同于科学的概念,因而不提供认识这些现实的手段。”[6](P192)总之,“尚未”存在论过于突出的人本化倾向极易导致其丧失对现实世界的认知能力,而沦为精神空想。

在人本化的“尚未”存在论基础上,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理解必然会出现偏差。我们知道,布洛赫认定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存在天然联系的原因在于二者均显现出了扬弃异化现实、追求美好未来的功能属性。但是,马克思之所以使用“异化”概念是因为他在自身思想发展初期还不能充分说明资本主义社会不合理状况的形成根源,故只能借助既有哲学资源构建理论体系。[5](P298)但与以往只能抽象地说明现实而不能解释形成机理的人本主义异化理论不同,马克思更看重从社会生活本身找寻异化原因。正是这种态度促使他投身于政治经济学研究,开始从“经济—社会”维度探寻人类解放的推动力。因此,“异化”对马克思而言只是过渡概念,人本主义思维模式并未从根本上左右其思想进程。相比之下,布洛赫却未能摆脱抽象人性论的影响。布洛赫虽然立足于“尚未”存在论,提出人的本质不在过去而在未来,但从根本上讲,他仍将人的本质看作先验完满的东西,只不过这种本质不存在于现实中,而是在远方等待人们实现。所以,用未来反对现实,是布洛赫终其一生的主导思想。由此出发,他在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之间画上了等号,并将前者定位成指向未来的人本化价值批判。尽管他意识到了马克思主义对现实的高度关注,并从主客两方面说明马克思主义是“具体的乌托邦”,但这种认知终究只是人本主义的精致表现。他没有意识到,马克思主义不会预设完满的人类本质,然后再引出人的异化与复归,而是始终以现实社会活动为基础探讨人类解放的必要性与可能性。综上所述,布洛赫对于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关系的构建没有突破人本主义的思维模式,从而使这一理论未能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的实质,表现出了一定的思想局限。

进一步来讲,我们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必须形成对马克思主义的科学认知,将对人类价值尊严的追求立足于现实社会的建设基础之上,绝不可在忽视社会实践的前提下片面推崇“思想解放”。因为马克思主义从未将实现人类尊严与社会经济建设过程相隔绝,相反,它始终认为人类解放是伴随着社会经济基础的变革而最终达成的。对此,恩格斯早已指明:“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7](P1002)所以,如果脱离现实基础空谈价值追求,势必导致民众思想的混乱与社会架构的失衡,阻碍社会主义事业的顺利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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