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禾之死生——观云门舞集《稻禾》之所思所想

孙延瑞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0）

稻禾对于人是生，它为人类的生存提供养分；人对于稻禾是死，人类从稻禾中获取生存的养分就意味着稻禾生命的终结；人对于稻禾亦是生，是两种不同生命轨迹的相交，是稻禾在人类身上的延续……林怀民的《稻禾》是有生命的，从破土而出到茁壮成长，从硕果累累到烟消云散，总是那般坚定、那般执着；它是释然的，不论遇到何种命运，没有任何抱怨，好像也无法抱怨；它能勾起一群人的记忆，或许美好、或许苦痛；它能引发一些人去思考，思考稻禾的一生、人的一生、人类的一生……

《稻禾》勾起我儿时的记忆，这种记忆好像并不都是美好的，现在想想还感觉头脑闷热、脊背发凉。真搞不懂一个小村子，耕地怎么会那么多，每次在地头观望总会感到人类的渺小。面对这杂草丛生、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垄，小孩子也有大脾气：“种那么多地干嘛呀，咱们明年不种了吧！”父母对于我“崇尚自由”、“超然物外”的行为，要么冷眼相待，要么拳打脚踢，虽然不怎么科学，但好像还挺奏效……

池上（中国台湾）的农民对于劳作留有美好的记忆，他们居然可以从中获取快乐，这种“奇葩”的思想除了出现在教科书上，现实中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我傻了，就是他们疯了。可能作为农民，他们更有发言权吧？池上的农民对于稻禾、对于土地有一种眷恋、一种热爱和敬畏。他们反对在田里架设电线杆，生怕微弱的电流声惊扰了稻米的睡眠；他们认为有机化肥才是王道，生长激素带来的高产简直就是个麻烦；他们将稻禾的授粉称之为“稻米娘娘”怀孕，虔诚的祝福好像是一群善男信女在观音庙为自己祈祷。

又一年春雨降临，滋润了沉寂许久的大地。舞者佝偻着身体，咚咚的跺地声从她们的脚下传来，仿佛是对大地的呼唤，又或者是新生命的脉动。泥土孕育着一切，但它是严苛的，倘若有丝毫的懈怠，便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它更是包容的，不论你是稻禾、青稞还是杂草，总有获得生存的权利。它是无私的，即使你奄奄一息，它也不断地支持你、滋养着你。

阵阵微风掠过是大自然的爱抚，风激励着稻禾慢慢探出脑袋儿，看一看世间的美好；狂风怒吼是大自然的训斥，只有经历风雨才能生发坚韧的腰肢；风是催情的毒药，阵阵撩起你那稚嫩的心。风送来了花粉，稻禾告别青涩。在一片无垠的稻田里，一对稻禾夫妻忘情的缠绵，肉体的交合夹杂着清风掠过的声响，好似传递甜蜜的话语。在池上这片风水宝地见证了一对又一对恋人的结合，他们的海誓山盟不亚于“梁山伯与祝英台”吧？风送走了往日的稚嫩，骄阳给予稻禾更多的沉淀。从晨曦到日暮，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稻禾一边忙着光合，一边不停的呼吸。稻子即将成熟，丰收就要到了……

身着红衣的舞者蜷曲在冰冷的泥土上，透过抽搐的身体和狰狞的面孔能感受到她那巨大的痛苦，一百多天的沉淀将即将成熟，然而成熟的那一刻是否也就意味着死亡？周边舞者扭曲着身体，仿佛是孕妇分娩时痛苦的外化，亦或是对于新生命即将诞生的关切。

稻禾的《榖实》寓意生命的孕育，倘若依据常规思维，应该以美好、喜悦去展现，而该剧编导却创造性的运用痛苦、挣扎、血淋淋的分娩场景，这或许是池上农民对于丰收举行的庄严仪式，或许是以稻禾的视角去看待“丰收”……人类食稻禾之血肉，美其名曰：“天下万物本就是留给人类享用的”。几千年来流传下来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人类早已习以为常，毕竟人类自认为是世界的主宰。丰收的喜悦是人类的，痛苦就留给稻禾吧！由硕果累累到烟消云散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人类那么忙，哪有功夫去关注这些无聊的事呢？

对于稻禾而言，火意味着毁灭。千辛万苦结成的硕果被人类无情的掠夺，只剩下孤独的秸秆，在这熊熊大火之中仅留的秸秆又化作了灰烬，凡是风吹过的地方不再有稻禾的痕迹，凡是风吹过的地方又怎么能没有稻禾的痕迹？水意味着新生。“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烈火下稻禾的“骨灰”四处飘零，伴着又一年的甘露，稻禾又回来了……

早期池上的稻禾是进贡王室的“皇帝米”，50年代接受了化学肥料的“馈赠”而身价大跌，80年代的池上人让稻禾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稻禾不仅作为食品，也成为了池上的文化名片。反观大陆的农业仍然接受化学肥料的馈赠，生长激素滋润了稻禾的身子，却麻醉了人的脑子。特定时期农产品的高产量确实是需要我们竭力争取的，但是如今化学肥料还能给人类带来什么呢？《稻禾》里赤膊的舞者抽打着伤痕累累的土地，是否能够唤醒我们去客观看待社会的飞速发展呢？池上人的“无聊”生活，又可否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陆农民一些启示呢？

从云门的作品笔者常感受到林怀民对于土地、生命、普罗大众的关切与热枕，不知道是否与《云门》（为歌颂黄帝创制万物、团聚万民而作的舞蹈）这个古老的词语有关。林怀民以舞蹈对于人类的关切是如此的温润与细腻，他悄无声息的注视着你，你却不会感到唐突与不适，甚至沉浸那种有温度的关注，或许这正是因为云门能够沉下来去体悟人类，能够扎根泥土而不是高居在钢筋混凝土之上吧！我们的艺术创作是不是也需要关照人类的静谧与温润呢？长时间的大制作、高成本也会腻了吧，要不要尝试一下田边缕缕的清香呢？

在池上，一年里能够遇见稻禾三次死亡，它们好似不知疲倦的轮回，一次一次接受泥土、风、雨与火的洗礼。它们对于生死要比我们看得透彻，毕竟它有的是经验，好似一位老者以无声的语言教习人类如何看待生死。对于生，是人们所希冀的，新的生命只是对于自己吗，人类的生命会不会像稻禾一样延续着另一个心跳呢？对于死是人们想要逃离的，对于死是我们想要逃避就可以逃避的吗？果真费尽心思躲避了死亡，你又会走向你所梦寐以求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