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志芳
童话是符合儿童想象方式的、富于幻想色彩的奇妙的故事。[1]2它脱胎于神话与民间传说,是最远古的文学样式之一。与其他文学样式相同,童话以艺术的方式反映着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与思考,表达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童话类型丰富,从民间童话到作家童话,童话的发展经历了漫长曲折的过程。历史上,人们对童话的态度与认识也几经变化,童话曾经遭受误解与攻讦,但仍以其独特的精神品格为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提供着童梦的乐园与心灵的慰藉。
与其他文学样式相比,童话的精神与品格突出表现在三个方面:在内容上,童话蕴含着人类早期的意识形态,它以最原初的思维样式体现着人类对生命、宇宙最初的惊异与永恒的追问;在手法上,童话以幻想为特征,它以想象力的充分张扬带来荒诞的故事,由此超越现实世界却又在内核中深刻地反映出对现实世界存在问题的思考与认识;在气质上,童话常常以幽默、快乐为特征,以夸张的形式呈现游戏的愉悦,并以二元对立的道德诠释传递简单明丽的乐观精神。
理解童话的精神与品格,有利于我们把握童话的特质,走进人类不老的童年,感受一种简单的深刻、伟大的单纯。
周作人在《童话略论》中将童话称为“原人之文学”,学者们也普遍认为童话是随着语言的产生以及人类自我意识的发现而诞生的。早期的童话与神话一样,是人类在广袤的宇宙间认识自己、想象世界的产物,是人类整体性生命体验的展现。生命、时间、命运、神祇等是童话最初的主题,人类在幻想的故事中表达自己对宇宙、生命的认知,并通过这些故事试图消解对时间流逝的无奈、对死亡的恐惧且表达对幸福理想的渴望。
早期的人类对大自然充满崇敬并以童话的方式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与世界达成一种亲密的关系。在人类创作的童话里,他们以对时间置之不理的方式超越时间,如童话故事发生的时间往往是虚无缥缈的“很久很久以前”,故事中的“睡美人”可以在沉睡百年后醒来。童话中的主人公常常能够从大自然中获得让人意想不到的馈赠——获得宝藏或某种特异的功能。在童话的世界里,一切奇迹都允许发生,人类在严酷的环境、悲壮的命运面前得以安慰与救赎。因此,有研究者将早期的童话称为“人类童话”,认为此时童话的认知功能主要表现为:认识残酷,超越死亡。
在很长的时间里,童话以口授相传的形式在民间传播,它汲取了民间文化的丰富养料,综合了早期人类的思维、文化、生活和历史。以安徒生为转折点,童话进入作家创作时代,作家个人的生命体验融入作品之中,以童话中有自我的精神来告别朴素的早期童话,这一转折使童话这一文学形式具有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时间流逝,社会变迁,历史发展,童话在不同的社会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但童话的母题得以保留,对死亡的思考、对永生的渴望、对理想的期待仍是童话最常见的内容。以选入统编小学语文教材三年级上册的《去年的树》为例,这是日本作家新美南吉的作品,它属于作家童话、文学童话,但在叙述方式上继承了民间童话的反复叙事的特征——鸟儿的几次对话,在主题上则表现为对生命意义、对世事无常以及对死亡的思考。故事中,鸟儿再次回来而大树早已不见,表现的是世事无常,宇宙迁流不住的真相,随后鸟儿不断地寻找、追问,一直到她来到灯火旁。“鸟儿对着灯火又看了一会,就飞走了。”鸟儿的再次歌唱,是践约,是怀念,更是对死亡、对无常的超越与对抗。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童话对所属的大众文化与社会思想具有某种补偿作用”。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根据荣格心理分析法运用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理论对童话心理学做出过细致的考察,认为“童话诞生自每个人心中,隐藏着我们心灵最深处的愿望”。阅读童话,理解经典童话中的原始思维,能帮助我们在简单的文字与情节背后,认出人类原初意识,发现生命最根本的处境。
脱胎于神话与传说,童话天马行空的气质与生俱来。“童话当然需要现实主义的合作,但却不喜欢现实主义对它纠缠不休,无论是意味,无论是艺术,童话天生喜欢飘逸和自在。”[1]3
在童话的世界里,时间、空间皆可超越。超人童话中,主人公是日月星辰的朋友,他们可以日行千里,可以获得有魔法的马匹,可以变小躺在花瓣上睡觉,或者骑着动物周游天下。拟人童话中,花儿可以舞蹈,星星可以唱歌,椅子可以自己走路。童话的思维里天然含有“宇宙的人情化”,而童话的趣味则来自于这些拟人化的事物仍保持了原来的“物”的某些天性,比如,猴子的机敏灵巧、猪的好吃懒做、花儿的馥郁芬芳、荨麻会刺痛人的手指等等,这就使童话在幻想细节中呈现出某种真实,构成真真假假、亦真亦幻的童梦世界。
早期阶段,童话被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人广泛接受,口耳相传。19世纪起,随着理性主义的兴起,人们致力于追求柏拉图所描述的可以被几何与逻辑严格证实的真理,童话不拟于现实真实的内核受到质疑与抨击,灰姑娘的玻璃鞋受到质疑①19世纪,现实主义风行,巴尔扎克等一批民俗学家嘲笑灰姑娘穿玻璃鞋的荒谬,认为那应该是一双皮鞋或毛皮里子鞋。。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认为荒诞不经的童话会给人误导,使人们无法面对或者融入现实人生。
事实上,童话的真实不是历史的、直观的真实,而是隐喻的、象征的真实。它所有的幻想和由想象生出的各种细节,都是原始思维对世界真实认知的反映。童话背后的意义就在于它代表了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体现了人类的深层社会心理。例如安徒生的《小意达的花儿》,是以抒情浪漫的笔触描写自然状态下孩童物我同一的精神生活,并将这种充满诗意、同情心和想象力的精神生活表现得极为真切和细腻,表达出“生命相遇的惊喜”。另外,童话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过滤掉了阴暗、暴力等不适合儿童的因素,只剩下神奇、单纯、明朗的故事。即使部分文学童话中偶尔会流露忧伤,也往往含蓄隽永,淡淡纤细。
20世纪中叶,人们重新发现童话中荒谬的合理性。当现代社会带来物质的迅猛发展并造成人的逐渐异化以及人与自然、宇宙对话的阻断,童话的整体性、单一性与圆满性以及童话中人与神共同行走的状态成为后现代时代人们的精神渴望。大量成人童话被创作并广泛传播,如几米的绘本、阿狸的故事等。如此,孩子在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间自由往返,成人则在遭遇现实世界的困境时,回到童话的世界以求得安顿与救赎。
童话就是人类精神的游戏,是人类在孩提时期造出的变化离奇的世界。童话正是以它丰富的娱乐性、游戏性与同时期产生的严肃的神话传说相区别。在数千年的传承中,经典童话的游戏精神和娱乐功能得以很好地保存与发扬。“好玩儿”“快活”成为童话与其他文学样式相区别的重要特质之一。
童话的快活呈现出一种单纯明丽的乐观情调。一方面,童话在发展过程中走向二元对立的道德诠释,它给我们承诺——善良的人终得善报,普通人与国王、公主可以喜结连理,所有的人都可以快乐无忧。这种乐观情调是“人生初始阶段上健康精神状态的生动写照,因为童年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哀,它陶醉在不断生长着的快乐中,为不断的发展所鼓舞,这是个体生命史上步入飞跃的时期。而在真正进入社会之前,童年的世界又是自由的、未定型的,显示着无限发展的潜力和可能性”[2]。另一方面,童话善用夸张与幽默的笔法展示精神游戏的快乐。例如,童话《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中,老头子用马换了一头牛,用牛换了一只羊,再用羊换鹅,用鹅换鸡,用鸡换烂苹果。一连串“傻瓜”式的行动呈现出一种幽默与快活。这种幽默区别于成人的“含泪的笑”,它是儿童式的简单诙谐,却又内含“老走下坡路,却老是快活”的生活智慧。再如统编小学语文教材二年级上册“快乐读书吧”中推介了任溶溶的代表作《没头脑和不高兴》,在这部中国现代童话中,夸张的幽默、荒诞的娱乐都表现得格外突出。“没头脑”设计的少年宫大楼因为忘了安装电梯,所以,故事中小朋友要想到楼顶看演出,就要提前半个月出发,路上还要带上行李与食物;成了演员的“不高兴”仅仅是因为不高兴就上演了老虎打武松的戏,而饰演武松的家伙,名字就叫“倒霉蛋”……这些细节都令读者忍俊不禁,在阅读中获得一种轻松与娱乐。
童话的游戏精神属于儿童,它对于游戏的态度带着儿童式的诚恳,它把现实世界变成人们想象或期待的世界,并使人类游戏的天性通过故事得以释放与张扬。
理解童话的精神与品格,可以帮助我们消除对童话的误解,不会认为童话仅仅是属于儿童的一种幼稚的文学,也不会对童话做出现实主义的责难。同时,理解童话的精神品格还有助于我们对童话的功能有深入的思考。
与所有的文学一样,童话的功能首先是“呈现”,即海德格尔所点明的文学是存在的显现。文学的作用就是呈现被遮蔽了的存在本身,使它们“让看见让听见”。童话以自己的方式反映着人类普遍的社会心理,反映着人类对世界的思考与感知。童话最重要的功能不是教育功能或者认知功能,而是向童话读者提出我们生命处境中确实存在的问题,并且它常常只是呈现问题、提出问题,而不负责寻找答案。
一则好的童话,首先激起的是读者喜悦或悲哀的感情,是一种纯粹的审美体验。童话的教育功能只能在审美之后再进行转化。尽管在童话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以传递科学知识为主要功能的“科普童话”以及以价值教育为目的的“教育童话”等,但这些童话如果要跻身于世界经典童话的行列,就必须在主题、样式、手法等方面充分张扬童话的精神品格。如果没有深刻的主题、奇幻的想象与游戏的精神,这些童话就只是人们“寓教于乐”的手段,而无法成为真正的艺术佳作。
目前,随着统编教材的使用以及课外阅读课程化理念的推进,童话以比先前更高昂的姿态进入小学语文的课堂。尽管这些童话选文大多以改写为主要形式,带着先天的不足与尴尬,但是,越来越多的教师开始重视童话、研究童话,必将在为语文课程与教学带来新活力的同时唤起文学领域童话创作与理论研究的生机。更重要的是,孩子们会在教师的引领下阅读更多更好的童话。儿童是本能的缪斯。带领孩子进入童话,他们就能在幻想与游戏中打量世界。
此岸世界,彼岸童话。中间流淌的,是人类对世界最初的惊异、对幸福与自由永恒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