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广告牌》：挣扎在泥潭里的人性

荆棘

1月8日的金球奖颁奖典礼上，《三块广告牌》以黑马姿态成为电影类的最大赢家，拿下了分量极重的剧情类最佳女主角、最佳影片、最佳编剧与最佳男配角。这部电影同时入围了诸多权威媒体评选的年度最佳影片榜单，日前正式宣布定档2018年3月2日登陆中国内地。

和多伦多电影节上起立鼓掌的观众一样，当矗立在荒凉的公路边上的三块广告牌映入眼帘，一曲《夏日最后的玫瑰》响起时，我们知道，那个从小接受凯尔特文化熏陶的马丁·麦克唐纳回来了。

一个愤怒的母亲

有一个母亲，她的女儿被强奸杀害。但快一年过去了，凶手还没有找到。她愤怒、悲伤、无助，直到有天她看到路上三个废弃的广告牌。她把车卖了，立刻把这三块广告牌租了下来。三块广告牌分别写着三行字。

第一行是：被强奸致死

第二行是：却还没有抓到一个人

第三行是：威洛比警长，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电影《三块广告牌》的故事：一个失去女儿的悲愤母亲与一个无能的警察，还有被赤裸裸的广告牌搅动得心神不宁的小镇。

女主角Frances McDormand这一次演一个愤怒、被仇恨折磨得丑陋无情的母亲海耶斯。在她的表演里，她对是否漂亮、能否讨观众喜欢毫不在意，任由角色把自己重塑得丑陋、坚硬，只有对艺术与真实的追求，而无关虚荣与自我。

从電影第二分钟母亲看着广告牌焦虑地咬着手指、撕出皮肉开始，愤怒就在积蓄，你知道，它终将爆发。

但你肯定猜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海耶斯这个人物形象，其实很类似去年一整年我们一直关注着的一些人——女儿丧命日本的江歌妈妈；绿城纵火案里，失去了一家人的林先生；包括在微博上发布“父亲遭遇车祸急等救命钱，肇事者却死皮赖脸不肯给”的赵先生。

海耶斯和这些人有显而易见的共通点，但是也有一些显而易见的不同点。她异常坚硬固执，没有软弱妥协，甚至到了暴力偏执的状态。

事实上，当看到导演同时也是编剧马丁·麦克唐纳 （Martin McDonagh）的名字时，我就放弃了对电影结局的任何猜想，就像他之前的几部电影一样，人物与情节都极端与扭曲得让人意想不到，同时，他还让你发笑。

在IMDB和豆瓣上，这部电影评分都很好，而且已经拿下了多个重量级大奖，包括：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剧本奖、多伦多国际电影节的观众选择奖以及刚刚出炉的金球奖最佳剧情片。

它的好首先在于它讲了个出人意料的好故事，情节不断反转再反转，一再逼着观众跳出道德舒服区。

当你看到这三块鲜红的广告牌，以为被指责的威洛比警长就是个糟糕的坏蛋，毕竟这个警察局的确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而且他还包庇体罚、歧视黑人的警察。

看下去却发现，威洛比警长是小镇里最好的警察，他其实很关心这个案子，但是DNA资料库里没有匹配、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方法。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威洛比绝望地问愤怒的海耶斯。

海耶斯告诉他，“你可以去把镇子里所有15岁以上的男孩的DNA都收集起来”。

警察：“那万一他不是我们镇子的，只是恰巧经过呢？”

海耶斯：那就把全国的男性的DNA都检查一遍。

警察：万一他甚至不是美国人呢？

海耶斯一话不说，恶狠狠地盯着他。

在海耶斯的脸上，每条皱纹都刻着仇恨。她想要复仇，为此，她什么都不害怕，包括把患上癌症、受人爱戴的警长放在血腥、残暴的广告牌上拷问。

是的，他已经癌症末期了，而且海耶斯知道这件事情。

当威洛比向海耶斯告白“我患癌症”了以期海耶斯能放他一马时，海耶斯眼神里没有一点波澜，“我知道啊”，然后她默默地转过头。

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对于他人的痛苦，她看不见，不在乎——一个牙医想要说服她撤下广告牌，她把电钻钻进了牙医的指甲里。

愤怒，只有愤怒。

但是当你以为，这个女人、那个好警察、这个小镇将被暴力与仇恨彻底撕裂时，意想不到的转折又出现了。

治愈焦虑的是善良，创造对立的是欲望

威洛比把弄伤牙医的海耶斯抓进警察局审问，两人面对面坐着，剑拔弩张的瞬间，他突然吐血了，血洒在海耶斯的脸上。

威洛比弯着腰捂着嘴抱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海耶斯永远坚硬、仇恨的眼神突然柔软了下来，她立刻回了一句“宝贝，我知道，我知道”。

这是导演本人最喜欢的一个片段，而那句“宝贝”台词里本没有，是演员的即兴演出。在那个鲜血淋漓的瞬间，同情出现了，绝对的、真诚的、没有一丝犹豫的同情终于出现了。

这才是这部愤怒、暴力的电影的核心——一种难以到达但终于到达的同情。

对他人痛苦的移情能力，是人类独一无二的天赋。但如今，对立与蔑视远比理解与同情容易实现。

导演马丁·麦克唐纳用八年的时间打磨这个剧本，这也是在他的电影里，第一次出现以女性为第一主角，因为他思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才会如此愤怒、仇恨、不近人情。

但尽管如此，这个一心只想要复仇、把全世界当做自己敌人的母亲还是和自己最大的敌人以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到了一起。

在130分钟里，不管情节多么意外，它从未超离人性，它是一个关于真实的人与情感的故事。就和现实中一样，海耶斯没法与悲剧和解，难过与痛苦仍在继续；对立的两方，都认为自己站在对的一边，都有苦衷，要他们同情对方，凭什么？

威洛比是戴着头套把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的，这是他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做的，不想让至亲之人看到自己的死状，头套上写着：DONT OPEN THE BAG， JUST TELEPHONE THE BOYS（不要打开头套，给其他人打电话）。

海耶斯的广告牌被烧毁。于是她要烧毁警局。但在干这件事之前，她向警局打了很多个电话，以确保警察局里没人。

导演放弃了任何花哨的场面与特技，把所有能量用在了刻画人物以及让观众去理解人物的努力之中。

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用夸张的手法去鼓动情绪是容易的，但以真诚的表演与故事去实现理解很难。特别是在一个焦虑、敌对的时代。但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更能感知到电影人的用心——治愈焦虑的是善良，创造对立的是欲望。

导演和演员们用精妙的剧本、耗尽心血的表演，把痛苦撕裂开，展现给观众：“看，这就是我们感受的方式，你懂吗？”

这部片子的整体基调，有人说是用仇恨、愤怒、血腥、暴力包裹起来的一碗温情的心灵鸡汤，也有人觉得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人性的暖色底下，反而能看到无穷无尽深不见底的丧。

其实这种交织的、复杂的、难以言明的观感，正是片子的可贵之处。我们看过太多脸谱化的人物形象和界限分明的善恶对立，绝大多数的电影，也用这种手法来制造冲突，营造一种单纯的“爽”的观感。

然而现实世界不是清水也不是墨汁，身处在其中的人，也不是单一的标签能够决定的。善恶并非泾渭分明，就像这部片子所表达的一样。

这一次，和电影里一样，走过暴力与仇恨，我们理解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