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土地是固定的,而人是不断变化的。东北的过去、当下和未来,经历了不同的历史变迁。人的流动并非简单的群体位移,还有着广泛的文化史意义。人类历史就是一个不断迁徙的过程,广布全球的人类,回望自己的出发点,就像在遥远的太空中看到自己的童年,星光璀璨,熠熠生辉。
秃尾巴老李与东北传说
山东的很多地方流传着一个大体雷同的故事——秃尾巴老李。
胶东沿海、昌潍平原、沂蒙山区……不同地域对故事的讲述有所不同,剔出相似的部分,大体是这样的:木匠老李,三十多了还没有孩子,后来妻子怀孕,十三个月生下一条黑龙。黑龙定期来找母亲吃奶,其父大惊,以为是怪物,挥刀将龙尾砍去半截。后来黑龙一路向北逃,到了黑龙江,战胜了作恶的白龙,就此守护着黑龙江。黑龙偶尔幻化成人,就是“秃尾巴老李”。自此,黑龙江上行船的人,只要问一声“船上有山东人吗?”便吃了定心丸,不会遭遇狂风暴浪。
龙母下葬之日,狂风大作,卷土而成一座高坟,号曰龙母坟。此后每年麦季后,老李都要回乡给母亲上坟,必然会雷鸣电闪,暴雨连绵。时至今日,每当农历六月暴雨,有些地方的人还会说:“秃尾巴老李回家给老娘上坟来了。”
这个传说,是山东人闯关东历史的缩影,凸显了当时人们对未知自然的恐惧和战胜自然的决心,以及对故土的留恋和守望。
数代人背井离乡,在对故土的绝望中奔向遥远的异地,去获取未知的命运。命运通向何方?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总是有种期待,生活的此岸和彼岸构成了一个连环。未来并非简单的时间流逝,还有勤劳和汗水。
关于东北,我们能想到什么?
美国人迈克尔·麦尔写过一本《东北游记》,他来到妻子的老家——位于东北腹地的吉林市昌邑区孤店子镇大荒地村,感受这里的农耕和历史。通过这本书,可以了解东北当下的农民,以及那些不太久远的历史:你乘坐的火车可能行驶在一条以沙皇命名的铁路上;你途经的建筑是洋葱圆顶的俄罗斯东正教教堂;走过的路旁,种植着日本赤松;树木掩映之下,可以看见殖民时期各国政府的办公楼,散发着木头的淡香;在溥仪的“傀儡皇宫”,曾经就关押过二战时期日本的盟军战俘。
迟子建6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伪满洲国》,围绕十余个主要人物展开,弹棉花的老人和孙子、当铺老板、店小二、土匪、剃头师傅、日侨、抗联军人、教师、乞丐,一一从故事中穿行而过,命运交叉,又彼此独立,勾勒出一段错综复杂的历史。
通过虚构、塑造大量伪满时期的小人物,迟子建以文学的笔法触及众所周知的一段段历史:杨靖宇与抗日联军、溥仪的宫廷生活、日军731细菌部队……抗日战争如草蛇灰线,将东北老百姓的日常串联起来。
历史的杂糅构成了一片地域的文化,多种文化重叠,显现出历史刻度的精准。就这个意义而言,更加久远的女真、靺鞨等名词,也是这片土地的组成部分。兴盛一时的渤海国,也曾在白山黑水间驰骋。
人类大迁徙的文化构成
历经数百年的闯关东浪潮,将山东人和东北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电视剧《闯关东》,极大的反响背后,是无数人在里面找到了其自身以及家族的命运共鸣。
就当代而言,东北人向关内的回流也成为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闯关东的后代不怕闯世界,脚步遍及大江南北。上世纪90年代末,随着大批国企员工下岗,同时,遭遇房产泡沫的海南房价低得可怜。拿着一笔遣散费的下岗员工,在海南找到了没有严冬的安身之地。比如三亚,网友戏称其为“黑龙江省三亚市”,大量东北人选择在这里居住,其中包括大量异地养老的“候鸟”群体。
人口流动一直在发生,试问当代中国,有多少人离开了自己的家族乡土?从东北到內地,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人群追逐着生命的轨迹,不断跃动。
当然,如何让东北年轻人回流,是一个现实问题,也是振兴东北的人才基础。当那些离开东北的年轻人有了回归的冲动,当“投资不出山海关”的现象不再发生,当那片黑土地迸发出新的生机,可以相信,东北会为中国的未来贡献出更大的力量。
迁徙,多么无奈而又神圣的一个动词。人类历史上,关于迁徙有着无数浓墨重笔,无论是“出埃及记”,还是地理大发现,还是流浪的吉卜赛人,还是中国的下南洋、闯关东,甚至历史册页中搜寻出的苗人南迁,都有着广泛的社会意义、历史意义和文化意义。
抗战初期,大规模的人口西迁成为保证抗战胜利的有力支撑。西方记者惊叹,这是自游牧时代以来最大规模的人类迁徙,这是中华民族的出埃及记,重庆成为中国的迦南。这不仅仅是一次民族生命的死里逃生,这也是中国南宋、明末以降民族精神凤凰涅槃式的现代复兴,而且是整个东方历史性惊觉奋起的史诗图景。
再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人类的迁徙。最早的华夏文明只是中原地区的很小区域,黄河的流动,席卷着一个民族奔向远方的步伐。曾在齐鲁大地上广泛分布的东夷人,他们都去了哪里?元谋人和北京人,真的是我们的祖先吗?
日耳曼人和罗马人的不断碰撞,塑造了欧洲文明的历史脉络。凯尔特人在英伦诸岛的迁徙,也不断刷新了大西洋的文化历程。有专家考证,所有现代人类的祖先,都是13万~20万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一个群体,他们在近10万年前才走出非洲,遍布世界。早在1987年,美国科学家通过研究发现并证实,现代女性的线粒体DNA都来自一位妇女,她大约生活在15万年前的非洲。而现代男性也有一个共同的父亲,他生活在大约15万年前的东部非洲。他们是真实的亚当和夏娃。
自1924年在非洲找到首个幼年南猿头骨化石(“汤恩小孩”)以来,在非洲至少20个地方发现了最早阶段的人类化石。特别是1974年,在埃塞俄比亚的阿法地区发现了“露西女士”,这是一具全身骨骼保存达40%的南方古猿骨架,距今约350万年。在离露西发现地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曾发现了一处埋有12具性别和年龄各异的阿法南方古猿遗骨,它提供了早期人类群居的证据,为此有人将之称为人类的“第一家庭”。
在这样的迁徙中,我们看到了人类的开始;在新的迁徙中,我们看到了人类的未来。在这个意义上,“东北”并非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每一寸国土都是我的故乡,复兴东北正是建立在迁徙的命题之上,为新的时代畅想新的命题。